川島仔細問他。

傳達室通知，一名姓鶴卷的人來見。川島走出樓門，只見高個子的鶴卷站在大理石的走廊上。經常陪著他到濱岡家的那個吊眼睛女人，身著和服，站在身邊。

田所這樣說。

「請等一等。」

「啊？」

為什麼意志如此薄弱呢？川島不僅對自己哀嘆，而且又生出了無情的厭惡。從別人看來，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是超出常識之外。別人一定嘲笑自己，既不知道年齡有多大，又不小心，只是獃頭獃腦。所以，他絕不把心事對人言講，只是有苦自家吃。

川島連留在最後的那三萬圓都沒有了。這筆款子，原是付出了極為苛刻的條件，從街頭的高利貸公司借來的，從此身體被綁得無法動彈；可是，這筆三萬圓的款子經不住又打了數天的牌，結果又全部輸了出去。不僅如此，過去積欠的賭債，又增加了一大筆。

川島呆然自忖，這樣下去，是自殺，還是去偷去搶呢？一個知己也沒有。妻子也如同路人，而且懷有敵意。她絕對不是同甘共苦那種類型的妻子。如果知道了這些事情，一定大發脾氣，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鶴卷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去一趟的旅費，一定是指這女人在內。所以他才把她帶來。

「不要緊。發了年終酬金，一定全部奉還。現在是遠水救不得近火，怎麼樣，再借一萬圓，這個月發了薪就還。幫幫忙！」

「不，說實話，實力並沒有差別，只是他們打熟了場子，而川島先生為人老實，也許有一些不合適。」

衙門的大門口不絕有人出出入入。川島感到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可憐相，簡直無法站下去。

「照我想，今天晚上重新見面，大家也不會提這些殺風景的話。好，交給我辦吧！」

「田所先生，那筆應該付清的款子……」

「川島先生，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可以通融一萬圓給你。」

加代子把準備好的信封遞過來。濱岡已經說明要借給他一萬圓，信封里大概裝著一千圓鈔票read.99csw.com十張。

川島那時已經向正在站崗的警衛員，打聽上次放款給他的那個警衛員有沒有到。警衛員是晝夜輪班制，有人上班，有人休息。幸虧那個人正在地下室，川島像是抓到一根稻草，連忙尋上前去。

放高利貸的警衛員被川島叫出來以後，並不和氣地說道。

「我因為你今天晚上不來，所以特別來到這裏，找濱岡先湊一把手。你呢，輸了這麼多，也該贏回一筆了。見到你來，我放心了。」

「不，你安慰我，我非常感謝；可是，人家幾把手到底都是職業性的。我是打不過的。你這個人也不對。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實力相差得很遠……」

「濱岡兄，我這種人是夠不上資格打這種麻雀牌的。現在我算明白了。」

「現在再說這樣的話也晚了。……好，這也是自取其苦。光是恨你也沒有用。」

「那可是失禮了。我的先生打電話來是這樣說的……」

可是，川島無論如何，總覺得比他們三個人低了一等。欠著賭賬來打牌，只有自己是如此。一想到這裏，心裏就感到卑怯，連頭都不敢抬起來，實際上是一派謙遜謹慎。

「沒有辦法可想了。以前借的錢，你還沒有還呢！你還得出來嗎？」

唉！怎麼能落到這般田地呢！自己不是政府機關的副課長嗎？而在這裏的幾個人，一個不過是號稱建築商的包工頭！一個不過是連店子都沒有的招牌匠，一個似乎是學校出身，但是職業來路不明的知識份子，三個人都不是什麼高明職業的人。自己的錢就輸到這些人的手裡，在表面上，他們還是客客氣氣，其實，比起衙門裡的同事們，他們更加不講情面。自己淪落到同他們混在一起，簡直是人格掃地。應該早早從這種荒謬的生活自拔|出|來才是。……

川島望著濱岡的白臉，濱岡笑道：

鶴卷帶著紳士般的微笑，靜靜說道：

「不，濱岡君的好意我心領了。那麼，這一次不必借。以後須要借九-九-藏-書的時候，我再開口。」

展開了若無其事的笑臉。

田所「噔——噔——」地上到二樓。看到川島，馬上叫了一聲：

「說起來，還不是對川島先生表示同情。今天晚上，要不要再來試一次。說不定，會在這種時候大勝一場的。」

「……」

「謝謝你。」

白臉上堆滿了笑意，似乎頗表同情。

川島擺手。

「不，老闆娘，我不要。」

「川島先生，總要付給一些吧！」

川島一想到加代子對他表示同情，心中不覺一陣發熱。可是，又想到再也無法同加代子談話了，不覺悵然。

川島說時幾乎要下拜，並且取出自己的名片來，準備在上面簽字划押。

「是嗎？那就多謝你幫忙了。」

「輸得太多了。在外面又欠了很多債，想去打也沒有辦法去。」

「是這樣的，碰巧今天的手裡不大方便……」

「我倒是覺得並非川島先生的牌打得不好，而是牌運不好。」

那天晚上，千萬不能再輸的一場牌，結果又輸了。

濱岡側著頭說道。

「不過，田所先生、鶴卷先生和近藤先生，不知道有沒有同意前賬暫時不提。關於這件事，我實在難以開口。」

川島赧然笑道。一見加代子出來迎接，心情馬上愉快。甚至於想到，要是每晚從衙門裡放工回家，都是如此，那就好了。

「怎麼樣，如果還願意打的話，再打一場？」

「你？」

「喂，川島先生，總要付一些吧。」

「如果是這件事，就不要擔心。由我對大家說吧。」

「不，是我失禮。」

「昨天晚上失禮了。」

「多少總說幾句了，這樣的事也沒有辦法。你的損失真夠大的。內人非常同情。」

一輸就歇手不打，實在忍不下這一口氣。反正手裡還有最後的三萬圓現款。付款的時候，還能付得出來。對，再打一場試試。

「川島先生，我現在需要些錢用，特地來麻煩你，能不能把以前的款子還給我？」

濱岡眯起眼鏡後面的雙眼，低聲說道。川島也揣摹不九-九-藏-書清，這是濱岡暗中看清了加代子的心情呢？還是毫無關係的幾句應酬話呢？

川島苦著臉說道。

加代子的眼色感到意外。

「昨天我很晚才回家，不知道昨晚的事情，聽說川島先生不想再打牌了。」

鶴卷的西裝筆挺，初見之下，一定會覺得他是某個大公司的重要人物，或是中小企業的社長。但是，那女人的裝扮卻是相當麻糊，對比之下，很為顯著。

川島靦腆回答。等田所剛剛就座，馬上說道：

川島想起來，可以再向上一次放款給他的警衛員試一試。

「前賬暫時不算，現在再打現款。川島先生。一萬圓都拿不出來？」

濱岡是為了自己的生意而勸駕？還是因為同情川島而出此主意，真意無從窺探。可是，川島覺得，大概是加代子向他丈夫交代，要他勸請川島再到自己的家來。過去，加代子時常向自己透露好意，這一次，大概也是如此。

那神情顯得很和氣。

「一看見川島先生，我就放心了。」

剛說到這裏，田所就接過話頭：

由於川島想得出神，站在樓門口的鶴卷皺起眉頭說道。這個人一皺眉頭，像貌就顯得陰險。可是，他就憑著這張面孔，討上了職業女性的喜愛。站在他身邊的那女人，無論怎樣看，都是歡場人物，大概離不開鶴卷了。

加代子在門口迎進川島的時候，這樣說道。

鶴卷的女伴根本沒有向他行禮，只是默然站在一邊，沒有一絲笑意。川島更加感到了壓力。

濱岡為什麼這樣勸他呢？按照常理來說，如果川島現在表示，手裡還有一些現款，打算再去一賭，他就應該當面勸止。可是，他卻反過頭來大加煽動。

濱岡一定已經從他妻子加代子那裡聽說過了，現在卻假裝不知，特意詢問。川島說了數目。

這是指昨天晚上他對於川島大加諷刺。

川島還是炫耀一下。在衙門裡和濱岡談話的時候，原打算不動手裡的最後三萬圓，先從濱岡那裡借一萬圓打牌。如果輸了，濱岡的錢以後再還。怎知，ｒｅａｄ.9９ｃｓｗ•coｍ一看到加代子的臉，剛才的想法全部煙消雲散。似乎就算把這最後的三萬圓都拿出來使用，也無所謂。

鶴卷聽了，似乎是認為錢已到手，雙眼明亮起來。

欠給鶴卷的賭債已有三萬多圓。這都是最近新添上去的。

濱岡的話，大出川島意料之外。

「可是，那三個人會不答應的。過去的賭賬還沒有還清，人家一定不高興。」

麻雀牌桌上欠下的賭債，鶴卷竟然帶著女伴追到衙門來，川島大為不滿；可是，賭債本來應該當場清付，既然拖延不付，就是自己首先違反了規矩，鶴卷追上門來，也沒有辦法反對。這一次要債，如果是普通的借款、物品的賬款、飲食店的賬單，都還可以再拖一陣，唯獨這筆錢，無論如何，不能再拖下去。

川島也苦笑回答。

加代子笑出聲音。

「一共欠下多少債呢？」

「我的先生打過電話來。說等一下，大家就可以見面了。……這個，請你拿著。」

鶴卷的語氣文質彬彬，其實是決不罷手。

「好吧。」

「實在心痛得很。」

「一萬圓么！假如有一萬圓……」

說實話，從福德社借來的錢，其中還有三萬圓放在身上，本來打算絕對不再動用。這是最後防身的現款。如果連這筆款子都輸出去，無法還債，也就身敗名裂了。有這三萬圓，還可以抵擋一陣。

「說真的，我也覺得非常對不住你。」

「那沒有關係。可是，田所先生他們，還要等我一個月後把錢送去，一定是閑話很多了。」

「不，我很感謝好意，不過，這麼一筆款子，我自己帶來了。」

「過去的賭賬已經說明一個月後才付，不必再提，現在你再拿一萬圓去試一試。說不定，會翻本的。」

想到這裏，川島突然之間心情暢快起來。

「剛才在樓下，老闆娘提過了。就那樣辦。這不是作生意，不要挂念。」

鶴卷和近藤跟著也到場，聽說田所已同意暫時不提賭賬，也無異議。三個人都像是沒有把川島的賭賬放在心上，開始打牌。

九_九_藏_書「我一定想辦法。」

川島向田所等三人聲明暫時停止打麻雀牌的第二天，濱岡就立刻到衙門來找川島了。他站在外邊，裝做有事的樣子走來走去，窺見川島的手邊的公事剛作完，便走近身邊向他招呼「你好！」說時，用眼色暗示他到走廊去。川島到走廊，濱岡便對他說道：

這樣一說，川島才知道他是來要賭債的，不覺吃了一驚。找到衙門來討債，這是萬沒有想到的事。

他惋惜地說道。

「哎呀！」

「真麻煩。其實，我是想到大阪去一次；這樣吧，你給我籌出去一趟的旅費。」

七點鐘左右，田所的粗嗓子在樓下出現了。川島坐在二樓，直著耳朵傾聽樓下的情況，大概是加代子正在同他商談暫時不提舊賬的話，說話聲音卻聽不到，只聽見田所連連回答，「是嗎？是嗎？」然後又帶笑說了一句什麼。川島放心了。田所這個人最難應付。如果他答應下來，鶴卷和近藤一定跟隨行動。

川島交叉起雙臂，好像是換了一個辦法。

「再打一場，說來容易，可是手裡已經沒有錢了啊，人家是不願意跟我一起打的！」

「不會，我會向他們解說。如果方便，今天晚上就來吧。如果來的話，我叫加代子把錢給你準備好。」

川島的心情又大大動搖起來。濱岡特別提到，這一次，說不定會有好運。自己真是喜歡打牌。打輸了，固然可以收手不打；可是從今以後，生活就更加單調乏味，越來越沒有意思。現在，已經失掉了與衙門裡的同事一起打牌的念頭，首先，加藤和橫井那幾個人，也不來找打牌。川島不斷到濱岡家去打牌，那幾個傢伙很不滿意，於是進行抵制，把自己排到圈外了。

尤其是最後的三萬圓快輸光的時候，照例又出現了自暴自棄的念頭。最初還是濱岡鼓勵他打牌，自己也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一筆款子了，無論如何不能輸光，要在牌局上好好應戰；然而，一場一場輸下去以後，氣力、精神全都喪失了，眼前一片昏黑，什麼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