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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烈焰

第十七章 烈焰

「重爍先生深明大義,鳳書拜服。」冰魄少將臉上僵硬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他重新站起。
「我先看住他們,你們趕緊去採集石髓,鳥靈很快要來了。」軍人模樣的頭目對其餘的同伴吩咐著,自己則手握腰間的佩刀緊緊盯住季寧和水華,顯然對季寧的話將信將疑。
「是的,你們是軍人。」重爍的臉色有些蒼白,無奈地看了季寧一眼,不發一言地走向「旅人之墓」,消失在地下。
看著兩個人漸漸遠去的背影,鳳書忽然一言不發地摘下了背上的長弓,搭上三枝羽箭,瞄準季寧和水華的方向。這兩個空桑人知道了脂水通道的秘密,若是告知空桑官府毀掉通道,冰族十多年的努力就會毀於一旦。
「破障了!」原先防守此地的軍官第一個跳了起來,「大家快跑,脂水會從這裏噴湧出!」
「挖開墓碑,把他抓回來!」湄還沒有回過神,冰魄少將早已下了命令。一眾士兵衝過去,想要將「旅人之墓」推開,那座黑色的石碑卻紋絲不動。
冰魄少將的眼睛睜大了,他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季寧,又看了看明石,嘟囔道:「可是人家好像對你並不領情。」
小心地打開箱蓋,鳳書和明石戒備十足地往箱中望去,卻只見到一個密封的西洋小玻璃瓶,內中有半瓶黑色的粉末。另外的,就是幾疊厚厚的手稿。難道這些東西,就是巫姑口中太素留下的最偉大的發明?
季寧沉默地接過石塊,再度將手指放在鐵箱鏈環上,凝神讀取密碼。每一次他睜開雙目,就在身邊沙地上寫下數字,那串長長的數字便逐漸完整起來。
金屬鏈環「叮叮噹噹」的聲音敲擊著每個人的耳膜,讓鳳書和明石的手中都捏了一把汗,甚至有些後悔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一個空桑人去完成。鳳書甚至想,如果季寧錯誤的密碼引發了鐵箱的爆炸,自己第一個就自刎在這片沙漠里。
「回去復命吧,這次的差事總算完成了。」鳳書長吁了一口氣,翻身上馬,一隊白色的戎裝漸漸消失在塵沙之中。
「東征營別動小隊官兵,參見冰魄少將!」駐守「旅人之墓」的軍官連忙迎上去,低頭半跪在地上,向來人見禮。
「我記得你是個讀憶師,季寧。」明石示意身邊的士兵取了些水來給季寧和水華飲用,「你應該可以讀到昔日太素如何打開箱子的過程,是吧?」
拆到一半,季寧忽然停了下來。
季寧不知這些冰族人會怎樣處置自己和水華,但他對冰族軍人素無好感,只得將救命的機會押在重爍身上,他開口道:「重爍先生,我們不是姦細,請放了我們吧。」
然而這句話對冰族軍官們並沒有多大的觸動,明石拽著他的胳膊,含著些許憐憫地道:「你就答應吧,我保證放你們走。」
「機關設在地下,從地面上是無法打開的。」原先駐守此地的軍官怯生生地向鳳書稟告道,然而一看到少將眼中凌厲的神色,嚇得趕緊退回原位。
季寧漠然地看著他,眼神有些散亂。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去讀取那般精確的記憶,他此刻只覺得頭痛欲裂。張口灌下幾口水,季寧抹去額頭上的汗,再度閉上眼睛。
湄摘下頭上的風帽,露出藍色長發下神色憔悴的臉,目光盈盈地看著重爍,欲言又止。
「是的,先生的豐功偉績,我們都不會忘記。」鳳書盯著重爍的一舉一動,謹慎地道。
季寧默默地回望著始終安靜的水華,再看了一眼冰魄少將冷酷的眼睛,終於壓制下自己翻湧的思緒,靜下心讀取鐵箱的記憶。擁有了最高層次的讀憶術,他很容易地在長年累月的記憶中翻到了太素開箱的那一頁,看著那個冰族老人瘦長的手指如何熟稔地拆開毫無頭緒的密碼鏈環,一切過程不過短短一瞬。
這種人,季寧不知用什麼頭銜來稱呼,最接近空桑人理解的詞,是「學者」,探索自然規律的學者。那日去空寂之山的半途,他曾經匍匐在魔鬼湖邊聽過重爍的說話,卻沒有見過他的面貌,否則絕對不會忘記那雙能夠容納天地萬物的深邃雙眼。
「如果她知道這是什麼還要堅持使用,那我只能說——」重爍望著遠方的廣袤沙漠,閉了閉眼睛,「巫姑已經瘋了。」
「為什麼……」湄無力地跌倒在地上,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把手背咬出深深的血印。就這樣永別了么,那個從來都俊美如畫,溫文如玉的男子,即使心頭對自己再埋怨再失望都不曾說過一句重話。是什麼時候開始,他眼中的悒鬱會刺痛她的心呢?湄不記得了,她只知道他走後,她與白河的對話中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他的名字,終於有一天讓白河拂袖而去。後來,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冰魄少將的邀請,冒著生命危險穿越空桑人的封鎖線,穿越紅蓮怒海上滔天的巨浪,穿越炙烤著她鮫人身體的死亡沙漠,只為了能夠早日見到他,留在他的身邊再不離開。可惜,她留給他最後的印象依舊是虛偽與欺騙,當他從地底最後一次凝視她時,是會感嘆自己愛上這樣一個無情的女人吧,就像感嘆他為何會生在這樣動蕩蒙昧的世間。一切都是那麼匆匆地發生了,甚至來不及讓她對絕望的他說一聲:我不懂你,可——我已經愛上你。
「我奉十巫之命看守此地,就算不殺他們,也不能放他們離開。」冰族軍人說到這裏,忽然抬頭一看,叫道:「大家小心,鳥靈來了!」
「或許read.99csw.com,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打開箱子……」明石說著,走到被縛在一旁的季寧面前,伸手鬆開了他和水華的繩子。
把箱蓋蓋回去,冰魄少將取出隨身的銅鎖重新鎖好箱子,吩咐人鄭重地抬回馬背上。然後他朝著面帶欣喜的手下士兵下令:「立即返回!」
「別急,她在我這裏。」明石拍馬追了上來,水華果然好端端地坐在他的馬前。看著他們兩人,季寧的心中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卻無暇捕捉,因為大股的黑色脂水已經從他們身後的「旅人之墓」中噴射而出,如同噴泉般衝上九霄,化作無數黑色的雨點落到他們頭上。
「大家今天多采些石髓,冰魄少將一行今天就會到達!」軍人的臉上放著驕傲的光,「辛苦了這麼多年,我們快要大功告成了!是吧,重爍先生?」
「不,不要!」季寧眼看著水華的衣領就要被撕開,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聲,掙扎著要撲過去,卻被明石牢牢鉗制住,季寧只得嘶啞地喊道,「放了她,她……她也是冰族人……」
「可是,若破障之人不通脂水之性,一著不慎就會使得脂水所散發的燃氣起火爆炸。脂水之火併不怕水,根本無法撲滅,到時候,這片沙漠上就會升騰起碩大的火球,亘古燃燒,直到地下的脂水焚燒殆盡。最壞的結果,這些強大的火焰還會通過地道,最終從冰魄島的出口噴出,無人能救。」看著眾人頓時煞白的臉色,重爍勝利一般微笑起來,「所以,從我自願承接這個脂水工程時,我就知道,最後破障之人非我莫屬。」
季寧這次連一句反抗的話也沒有,默默跳下馬再度讀取密碼。一直耗費了小半個時辰,他才終於對著沙地上的一串數字道:「就是這個了。」
黑石林中的石花在凌晨開放,當太陽升起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冰族人採集了足夠的石髓,便將季寧和水華綁在黑石上,自行回去「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中。直到幾個時辰后,遠方的沙地上騰起滾滾塵色,更多的冰族人從地道中走出,畢恭畢敬地沿著「旅人之墓」侍立兩旁。卻惟獨不見重爍。
季寧不顧手臂的酸麻,一把將水華護在身後,不發一言地直視著明石,眼中滿是戒備。
「少將,『旅人之墓』挖開了!」遠處的士兵忽然興高采烈地報告,鳳書轉頭望去,果然看見「旅人之墓」的碑座已被砸開了一個可供人通過的孔洞。
季寧仍舊使勁想要掙脫明石的鉗制,卻眼看著冰族士兵的手繼續朝水華伸去——「不要碰她!」他再度用盡全力吼了一聲,最終停止了掙扎,無力地跪倒在地上,牙齒把嘴唇咬得血跡斑斑,「我答應,什麼都答應……不要碰她……」
「你們走吧。」明石揮了揮手,季寧便扶著水華離開冰族士兵的隊伍,慢慢朝遠處走去。
「重爍先生有事么?」冰族軍人禮貌地問,見對方也看到了季寧和水華,便道,「這兩個來路不明的空桑人,連夜窺測禁地,正好拿去喂鳥靈。」
正興高采烈間,「旅人之墓」的碑座緩緩升起,重爍從裏面走了出來。他向著圍觀的眾人點了點頭,抖抖衣服上的塵土,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鳳書和明石的長揖。
「如果你們是這麼想的,我無從解釋。」重爍苦笑了一下,「冰魄少將,請你放開我的夫人,就算斧鉞加身,也朝著我來。」
重爍迴轉頭,果然看見兩個士兵挾持住湄,將手中的刀劍架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他閉了閉眼睛掩飾去黯然的痛苦,不動聲色地道:「我們冰族的軍人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重爍先生,防守此地是我們軍人的職責,而您的職責是主持工程。」那個軍士見重爍面帶猶豫,便嚴肅地道,「冰魄少將快要到了,我想他會處置這兩個空桑人的。」
「太素先生過世了。」收斂心神,鳳書開口說出這句話,見重爍面色平靜,不置可否,鳳書只好繼續說道:「這是他留下的遺物,對我族至關重要。巫姑大人請先生打開它,不至讓太素先生的偉大發明湮滅無存。」說著,他吩咐手下士兵從馬背上搬出一個箱子,放在重爍面前。
「箱子不開也罷。」重爍盯著那個鐵箱,驀然開口,把冰魄少將聽得一呆。他尚未反應過來重爍的意思,年輕的學者已經接著說下去,「太素把它鎖得如此嚴密,就是不願意旁人得見。他若不是突發中風死去,定然還在想方設法將箱中之物滅絕乾淨。以他那般顯擺張揚的脾性都不願此物面世,可見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只憑我的良知做事。」重爍漠然地回望過去,看上去就像個最為頑固不化的窮酸學究,「不要用十巫和民族大義來壓我,沒有用。」
將季寧帶到鐵箱前,看季寧顫抖著手指摸在密碼鏈環上,鳳書冷笑道:「不要給我玩花樣,否則那個女人是什麼下場,你應該猜得到。」
「那我們也可以走了吧?」季寧扶著水華,淡淡地問道。
「放肆!」鳳書一掃方才對學堂教習的尊敬謙卑,換上了冰族軍人應有的冷硬無情,「重爍,這是十巫的命令,是整個冰族的命令,你想要違背么?」
可是,這些話,重爍現在已無法言說,就算他說了,也會如同他以往耗費無數心血的圖紙一樣,被十巫輕蔑地拋在一旁。冰族人數千年來,特別是失去昔日輝煌的十巫世家,流傳著狂熱的復讎情緒,九-九-藏-書正是這種情緒激發出他們與天地相鬥的求生意志,卻也不斷地磨滅著整個民族的溫情和慈悲。就算他們知道箱子里封閉著一個惡魔,他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放出來,一逞掃滅空桑人的快意。
「巫姑交代,重爍先生務必一次成功。否則鐵箱爆炸,我們今天在場之人都要為先生殉葬。」鳳書的視線落在重爍的手上,一字一字地道。
眾人齊聲歡呼,扔掉手中的唧筒互相擁抱,七嘴八舌地誇讚著趕跑了鳥靈的重爍。年輕的學者靦腆一笑,看著身上淋淋漓漓的黑色污跡道:「還是多虧了脂水燃燒的威力強大,這唧筒裝置以後再行改進,我們就再也不怕鳥靈了。」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冰族最偉大的學者太素只是想要研製一種可以自動在農田中除草的藥劑,卻沒有想到誤打誤撞地合成出這種毀滅一切的毒素來。若是把這種毒素灑在土壤中,那方圓上百里的地界上所有的人、動物、植物都會迅速死去,水源再也不能飲用,土壤再也不能耕種,劇毒還能隨著水流四處傳播。這樣致命的毒素一旦被投放,空桑人自然毫無倖免,但整個雲荒大陸也徹底變成了地獄,數百年也無法恢復舊狀。那麼冰族雖然消滅了宿敵,自己也將一無所得,所復的「國」也不過是冤魂彌散的鬼域而已!這樣大的罪孽,無論有再高尚和正大的理由,都不能製造。因此太素把這種毒素的樣本和所有研究記錄密封在鐵箱里,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尋找分解它的方法,甚至不惜邀請素來與他不和的重爍共同參詳,堅決不讓它流傳於外。可惜,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猝死,否則定然會在死前將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讓人再也無法複製出這種魔鬼來。
「我想要自由,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來獲得,箱子里的東西不僅會毀了空桑人,也會毀了冰族和鮫人。」重爍看著心愛的妻子,看著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凝結成珍珠落在沙地里,只覺得心中如同刀絞一般疼痛。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和湄的婚姻只是冰鮫兩族的交易,在雙方糾纏不清卻又不可或缺的利益與對立中,只有他的心意是被所有人忽略的。湄的委屈還有白河可以傾訴,可他的憤懣又能夠告訴誰?當湄背著他與白河相會時,他破天荒地生出毀滅的念頭,痛苦得在深夜潛入冰湖凍僵身體,然而他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活該他這樣的隱忍和懦弱被白河恥笑,湄也會唾棄他這樣鴕鳥一般的逃避吧。可是他能怎麼做,他能怎麼做?「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是啊,這是多麼正大光明、高尚遠大的信念,可是他已經為此退讓了一萬步,把自己放逐到這乾旱艱苦的沙漠,把自己逼迫到崩潰的邊緣,他已經不能再為這個信念放棄自己最後的良知了!否則即使冰族人從此獲得了自由,他在地獄中也不能安心。
一口氣催馬跑出老遠,將從天而降的脂水拋在身後,冰族官兵們才心有餘悸地停了下來。回頭看時,脂水噴泉仍在噴涌,在黑石林下漸漸彙集出一片湖泊,特有的氣息讓人感覺心頭煩悶。清點人數,只有鮫人湄失了蹤,想必已經和重爍一樣,喪身在滾滾的脂水洪流中。
「頭有些暈。」季寧擦了擦流到眼中的冷汗,喘了幾口氣,繼續拆解下去。
那幾個冰族人也看見了季寧二人,驚訝之情並不在季寧之下。其中一個軍人打扮的冰族人很快反應過來,向著其餘人喊道:「快把這兩個空桑姦細抓起來!」
明石苦笑了一下,聳了聳肩膀,對於這件事,他也沒有辦法。
「別急。」明石拍了拍鳳書的胳膊,將季寧扶起來,耐心地道,「一次記不清楚可以反覆讀下去,遲早會記得的。」他俯身撿起一塊稜角尖銳的石塊,遞到季寧手中,又用雙掌抹平一塊沙地,和聲道,「你記住了多少都寫下來,多讀幾次就能湊出完整的密碼。」
「你們放開她!」季寧揮拳擊向堵在面前的明石,卻被對方輕而易舉地扭過雙臂。「只要你幫我們打開箱子,我保證放你們平安離開。」明石微笑道。
「我的讀憶術早已喪失了。」季寧看著雄姿英發的明石,只覺得他絕類空桑人的相貌裹在冰族戎裝中甚是刺眼,冷冷地回答。
「可是,不抓住重爍,我們怎麼回去復命?」冰魄少將紅著雙眼,恨恨地抽出佩劍斬在身前的沙地上,「早知道他是這個死倔的性子,我一來就該先將他綁了!」
「鳳書,再砸下去,恐怕我們對付不了這些亡靈。」原本一直沉默不語的明石再也忍不住,出聲勸道。
湄,你和他們一樣,太高估同類的理智了。你不知道,有些毀滅一旦開始,就如同坍塌的骨牌一樣不會停止,而我,不能給他們這個開始的機會。重爍看著湄殷切盯著自己的眼睛,心中長嘆了一聲。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是平生引為競爭對手的太素,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可是斯人已逝,吾誰與歸?沉重的戰車已經沿著陡峭的山坡向同歸於盡的泥潭衝去,只會把試圖阻擋它的人碾壓成齏粉。重爍心頭驀地生出一種極端孤獨的空茫來,面上卻笑了笑:「你們都不用相逼了,我答應開鎖就是。」說著朝著鐵箱走上了一步。
「廢物!」鳳書只覺自己一直緊繃的神經快要斷了,一腳將季寧踢倒,恨道,「兩個人都殺了!」
「撤!」鳳書下意九-九-藏-書識地一把抓過鐵箱,連帶將季寧也抄上了自己的馬背。原本沉浸在讀憶狀態中的季寧驀地驚醒過來,大喊了一聲「水華!」翻身就要跳下,卻被鳳書生生拽了回來。
季寧自然想不到重爍乃是冰族演武學堂的教習,鳳書和明石都只能算是他的學生,此刻見兩個顯赫軍官對重爍施禮,不由暗自吃驚。然而下一刻間,剛才還從從容容甚至帶著點倨傲慵懶的重爍卻驀地一怔,眼光牢牢地鎖定鳳書身後一名隨從,收斂了臉上的微笑。
「我一生中只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測了十幾年的水文,想要讓冰族人擺脫水患,可這事半途而廢了。於是我自願到這裏來修築輸送脂水的通道,而這條通道前後已經開挖了十多年,上千族人為此付出了生命。如今,我們已經把地道挖到了地下脂水層的邊緣,只要破開土障,脂水就能夠一路流動,從千里之外的冰魄島上自動湧出。」重爍站在「旅人之墓」旁,面上的微笑讓他整個臉龐閃著光芒,如同俊美的神祇,「從此,冰族就有了不竭的動力,鯨艇可以隨意行駛,冶爐可以徹夜不息,排耬可以時刻抽水,老百姓也不用再愁沒有能源,冬天還要把家中最後一點木柴貢獻到造船塢去。為了這一點,我想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一眾人馬驀地停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騎兵齊刷刷地跳下馬背。為首的冰魄少將鳳書走上兩步,向眾人還禮,笑道:「各位兄弟們辛苦了!聽說大功告成,我等奉十巫大人的囑託,前來向大家道賀!」
鳳書覺察到重爍的變化,連忙賠笑道:「湄夫人也來了。」說著閃開身,露出身後裹得嚴嚴實實的女鮫人來。
「是的。」重爍點了點頭,彷彿有什麼心事一般。他的眼光掃過茫茫無際的沙漠,最後停留在季寧和水華身上,輕輕搖了搖頭。
「怪不得巫姑大人以前說,重爍先生一個人頂一個軍隊,我以前不信,現在真是心服口服!」那個冰族軍人說完,眾人一起大笑,重爍也笑了,但這笑容始終沒有蓋過他眼中淡淡的憂鬱。
「你要去哪裡?」明石問道。雖然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幫助他們離開,卻忍不住想問一聲。
「重爍先生,我知道你對十巫大人拒絕你的種種建議心懷不滿。然而為了冰族的利益,請你放開那些私人恩怨,不要再一意孤行。」鳳書嘆了一口氣,降下聲調勸說道。
「是!」所有的冰族士兵齊聲答應了,利用手中的工具和兵器,開始破壞那座樹立了數千年的石碑。然而當第一塊碎石從碑座上被砸下時,「旅人之墓」四周的黑石林中忽然傳來了令人心悸的聲音——彷彿無數上古的冤魂一起蘇醒,憤怒地咆哮著想要制止後人的行為,無聲的嘶喊和呻|吟千軍萬馬一般碾壓過眾人的頭頂,讓許多人心虛地停了手。
這是一個普通的鐵箱,然而箱蓋卻被一道道曲折的鏈環鎖住,只有按照鏈環的規律解出密碼,才能順利打開箱蓋,否則藏在箱中的火藥便會將箱子炸毀。這種裝置,在許多大戶人家家中都可見到,但是如此箱般設置了十幾道密碼鏈環的,從未有人見過。要想一次性成功地解開這個密碼鎖,非有強大縝密的計算能力不可,怪不得巫姑一籌莫展之下,惟一想到的人選便是重爍,甚至不顧他遠在沙漠,都要命人千里跋涉,請他破解。
「等等!」有聲音從「旅人之墓」下的洞口裡傳出來,幾個冰族人果然停了下來,彼此小聲道:「是重爍先生。」
眼看季寧寫下了最後一個密碼數字,明石走過去遞給他一個水囊:「歇會兒,再把密碼重新核對一遍,千萬不能出一星半點的錯。」
「看到了么?」明石見季寧睜開眼睛,急切地問。
「不會錯。」季寧垂下眼睛,疲憊地道。然後在眾人的注目下,他伸手拿起密碼鏈環,按照自己寫下的密碼拆解起來。
「多謝十巫大人。我等報國之心,至死方休!」駐防軍官感動地答話,見鳳書目光一一掃過眾人,他忙道:「重爍先生還在地道之內,做最後的布置。他說只要破開隔壓的土障,通道即可暢通無阻。」
「好。別看只是一條運送脂水的通道,我族解救燃眉之急,甚至復興復國,全都寄托在此。各位也是功不可沒啊,回去之後,十巫大人定然不會虧待大家!」鳳書話音剛落,所有的冰族人便是一陣歡呼。只有站在冰魄少將旁邊的明石轉頭髮現了季寧和水華,卻只是驚異地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重爍先生,你要做什麼?」意識到那火焰非同尋常的威力,鳳書揮手止住手下士兵,穩住心神問道。若是不小心逼死了重爍,自己也逃不了罪名。
「我們並不缺乏捨生取義的勇士。」鳳書似乎明白了重爍的意思,他心頭一陣焦急,「先生千萬要愛惜身體,不要親身前去……」他口中說話,背在身後的手卻在示意手下士兵趁重爍不備,將他制服。
然而明石的手卻搭上了他的弓箭。看著冰魄少將不滿的神情,明石低聲道:「你既然已派人搜走了他們的馬匹補給,他們絕對不可能活著走出狷之原。」
「看到了。」季寧咬了咬牙,「可是動作太快,記不清楚。」
保持著反握唧筒的姿勢,重爍伸出空余的一隻手扶起湄,愛憐地將她面上的亂髮拂開。他看著身前蓄勢待發的士兵們,還有沉吟不語的冰魄少將,微微一笑:冰魄島對於冰族人的重要性九_九_藏_書不言而喻,這個籌碼的分量真是無以倫比。自己的話雖然聳人聽聞,卻也有八九分實情,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想過能夠離開這片廣袤無垠的沙漠,巫姑開鎖的鐵令無非更堅定了他的信念而已。只是沒有想過還能最後見到湄一面,老天待他已是不薄。
「如果有錯誤,我保證讓你的小情人生不如死。」鳳書盯著季寧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
「這裏氣候乾燥酷熱,你來做什麼?」重爍冷著臉問妻子,然而其中的關心卻逃不過冰魄少將的觀察。
「不要,重爍,我求你不要!」一片靜默中,湄忽然瘋了一般朝重爍奔了過去。重爍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唧筒,噴射的火龍堪堪從湄的身邊劃過,燎焦了她一片長發。
「巫姑有機密要事求助於先生,請先生過來說話。」鳳書引著重爍走到馬隊隊尾,一回頭便看見重爍眼中瞭然的清明,不由有些意外。此番他奉命出使,原本只是為了巫姑交代的命令,不料從冰魄島到達空寂之山腳下路途遙遠,變故陡生,比計劃晚了半個多月才到達,此時「旅人之墓」工程已成,只好順勢裝作慰問駐軍。可是這個命令本是機密大事,重爍難不成有占卜的本事,竟能猜中?一瞬間,鳳書心中竟有了些不祥的預感,卻也萬料不到鮫人白河早已向重爍透露了內幕。
「怎麼了?」鳳書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扭曲,彷彿並非自己說出來的。
「快追……」鳳書的命令還未說完,守候在一旁的湄已經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然而與此同時,他們腳下的大地卻驀地抖動起來,雖然並不猛烈,卻也讓每個人感受到——遠處的地底發生了極大的震動!
「小時候,我救過他的命。」明石說出這句話,就如同說天氣一般平常。
「如果你拒絕為冰族做事,恐怕回去之後就再難有立足之地。」少將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重爍先生,請你三思。」
他說服了鳳書。不過有一點卻是明石自己也不願承認的——他看到那個盲女孩的時候,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
他這麼一喊,本已四散摘取石花採集石髓的冰族人都不由驚恐地抬起頭,果然看見兩隻鳥靈並排從空寂之山的方向朝他們飛了過來!有膽小之人已按捺不住心頭恐懼「啊啊」大叫,丟下手中工具就往後跑。
空曠無人的黑石林中,這樣突然而至的聲響足以讓人驚駭不已。季寧下意識地一把將水華護在身後,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靜止不動的「旅人之墓」緩緩轉動,連帶著厚實的碑座一起向上升起,露出底下的洞口來。然後幾個人陸陸續續從洞口裡爬出,從他們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眸,季寧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冰族人!
然而湄似乎對迫在眉睫的火焰視而不見,她猛地撲倒在重爍身邊。她的喉嚨因為吸進了火焰濃煙而喑啞喘咳,她卻仍然奮力地想要抓住重爍的衣襟:「我只要……你活著,求你……」
「繼續!」重爍朝其他人喊了一聲,忽然關掉了自己筒中的火焰,改將一股股黑乎乎的濃稠液體朝著鳥靈們噴去。那些濃稠的黑液黏住了鳥靈的羽毛,讓它們的飛行頓時遲滯,躲避火龍便不似先前靈敏。只聽「轟——」的一聲,沾滿了黑色液體的鳥靈被火星一濺,立刻如同火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凄厲的哀叫聲中,兩隻鳥靈奮力扑打著身上的烈火,在空中翻滾掙扎,最終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那如果是她呢?」冰魄少將冷笑了一聲,「回頭看看吧,如果你還是不願意,我們不介意對外宣稱湄夫人是身體不適病逝在這裏的。」
「可是有件事我卻一直沒有告訴別人。」重爍並不理會冰魄少將的答話,自顧說下去,「土障一旦破開,脂水奔涌而出,破障之人勢無倖免……」
湄輕輕地推開了虛架在自己肩上的刀劍,走上兩步,神色哀戚而困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慢慢道:「重爍,為什麼不肯打開它呢?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解開這個密碼鎖需要耗時巨大的計算,不如我先完成脂水工程后,再安心破解密碼如何?」重爍望了望四周包圍著自己的士兵,淡定地道。然後他邁開步伐,穿過一時無措的士兵,徑直走到「旅人之墓」的位置,站定了,方才回身望著眾人一笑。
「我不會故意出錯的。」重爍停住腳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冰冷的鐵箱,彷彿可以將它看穿。太素說過,即使經過爆炸的高溫,那毒素仍然無法分解,何況,他並不想把性命賠在這個鐵箱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不,我們不是姦細!」季寧將簌簌發抖的水華緊緊摟在懷中,大聲道,「她也是冰族人,你們不要傷害她!」
「可是巫姑大人卻說此物可助我族消滅空桑,讓我無論如何要請重爍先生打開它。」鳳書聽著學者不以為然的話語,神情漸漸陰沉起來。
「抓住他!」冰魄少將驀地反應過來,當即出聲發令,然而重爍已經伸手從墓碑底座下取出一個金屬圓筒來,衝著無人之處噴出一道迅疾的火焰,然後反手將唧筒對準了自己。
「重爍先生是冰族的寶器,鳳書怎敢冒犯?只是我族軍紀嚴明,若無法完成十巫大人的命令,鳳書也無顏回去復命。請先生成全。」冰魄少將說到這裏,忽然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沙地上,望著重爍不再開口。
「若是你打不開箱子,留著九-九-藏-書你們還有什麼用?」鳳書冷酷地笑了笑,衝著兩個抓住水華的士兵道,「扒了那女人的衣服。」
明石還未開口,冰魄少將已是瞭然地一笑,一揮手,兩個士兵已經衝過去,將水華拉到一旁。
湄獃獃地看著他,忽然只覺自己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笑容,她的眼淚又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看出來她和鳳書他們合夥起來逼他,卻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就如同他們婚後這些年來,他始終的寬容與退讓。眼看著重爍又將轉身步入「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之中,湄心念一動,大喊了一聲:「重爍,不要!」
重爍一動不動地看著鳳書,沒有說一個字。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都如同石像一般僵硬,周圍的人更是默默佇立,不敢打破此時的寂靜。
「替我奉勸巫姑,箱中之物只會招致天怒人怨,就算你們以後僥倖打開,也千萬不可使用。」重爍說到這裏,嘆了一口氣,「我以前的建議他們都置之不理,這一回我以死諫之,看他們肯不肯聽了。」說著,他猛地將懷中的湄往外推開,翻身跳下了地道。
心中雖然可惜重爍的死,但鳳書卻知道現在最需要做的是什麼。他下馬將鐵箱放好,命令季寧:「重新開鎖。」
「我當初既然承接了脂水工程,便沒有想過再回去。」重爍微微仰起頭來,俊美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堅定,「我不是軍人,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
鳳書得意地朝臉色鐵青的明石一笑,示意鬆開兩人。還不等明石說出責備的話來,冰魄少將已經背轉身避開了明石不滿的目光。為了完成任務,他必須不擇手段,否則無法在冰族鐵一般的軍隊中立足。至於明石,這是他完成演武學堂學業后第一次執行任務,心軟是難免的,但他以後會明白自己的行為。
又有一個冰族人從洞口爬了出來。他的金髮有些凌亂,長袍也皺皺巴巴,臂彎里摟著幾根黑乎乎的管子,動作甚是疲憊笨拙。然而當他站直身子,將遮住眼睛的頭髮撥開,季寧便是一呆——在他以往的印象里,冰族人都是軍人般的武夫,即使英俊如明石,美麗如巫姑,都帶著冰冷無情的強悍。可沒想到,冰族人中,居然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俊美且不必提,單那種氣質,不能用高貴、雍容、軒昂等一切空桑人的詞語來描繪,而是勘破了宇宙的本質,萬物的規律,自信中帶著謙遜,睿智中蘊含悲憫的光芒。難道正是這種人,才保證了冰族在貧瘠海島上的生存,甚至復興?
那些翻滾的煙塵漸漸近了,可以看到是一隊冰族的騎兵,當先兩個軍官穿著白色的戎裝,即使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也依然保持著身姿的挺拔,一舉一動穩健從容,讓人從心底里喝彩。季寧認出其中一人竟是明石,不由暗暗一驚。
「開了。」又過了一會兒,他鬆開一直咬住嘴唇的牙齒,輕描淡寫地說完,退了幾步,好讓那些心落回胸腔里的冰族軍官走上前去,驗證他的成果。
重爍見狀,衝上去撿起被人慌亂中丟棄的唧筒,對著半空中的鳥靈舉了起來,大聲喊道:「大家一起射啊!」話音剛落,一道燦爛的火光帶著濃濃的黑煙,如同蛟龍一般朝著鳥靈飛躥而去,頃刻間將猝不及防的鳥靈燒得一陣怪叫。其餘人見了這金屬筒的威力,回過神來,紛紛打開手中的武器,七八道火光便持續不斷地朝鳥靈們激射,將它們擊得往後飛去。然而不甘失敗的兩隻鳥靈緩了緩,再度蓄積力氣直衝過來,不顧焚身之痛,竟然突破了火龍的防線!
「他能有辦法?」鳳書走過來,疑惑地打量著季寧。
「你怎麼會認識他?」鳳書在一旁小聲地問著明石。
「說到底,重爍先生還是不肯開鎖了?」冰魄少將冷冷地問道,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憤怒和焦急。
「重爍……」湄一聲驚呼,伸手想要拉住重爍,不防「旅人之墓」沉重的碑座已移了過來,速度之快只能讓她瞥見一眼地底的重爍仰望著她的目光,深情如常,卻已經隔斷了陰陽。「不,我和你一起死!」她下意識地喊出這句話來,黑色的石碑已經遮擋了所有的視線,割裂了她攙雜著千般滋味的心。
「哪怕裏面是危險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慎重使用,是吧?不要因噎廢食了,重爍,這樣下去,你只會站在你的族人的對立面上……」湄繼續說著,帶著一廂情願的熱情。數千年飽受摧殘的鮫人們,怎麼肯浪費掉消滅空桑人的任何一個機會?
因為,箱子裏面存放的,是太素無意中研製出來,破壞土壤、水源和一切生命元素的毒素。
「狷之原。」季寧回答。
「完不成巫姑交代的任務,大家都逃不了懲罰!」鳳書咬牙道,「把『旅人之墓』砸了,無論如何要把重爍抓回來!」
「鳥靈不斷傷人,我連夜造了這些唧筒,試試能不能對付它們。」重爍說著,將抱在懷中的黑色金屬筒分發到眾人手中,這些金屬筒后都連著長長的皮管,綿延拖曳到地道之中,不知長短。「這是噴射脂水的唧筒,連著地道內儲存脂水的罐子。鳥靈來時,對著它們按下噴火的按鈕即可。至於這兩個空桑人,」重爍看著軍人,微微一笑,「倒像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沒必要殺掉吧。」
「你們自己人都不能開箱,我怎麼打得開?」季寧奮力掙扎著,心頭已然猜到箱子里定然存放了什麼邪惡的東西,否則重爍怎會不惜殞命也要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