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八章 狷之原

第十八章 狷之原

天亮的時候,季寧復活了,殘缺的血肉和肢體都恢復如初,彷彿昨夜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痛徹心肺的噩夢。他搖晃著爬起身,穿好衣服,便看到水華靠在母狷身側,一人一獸都睡得正香。白皙的臉兒透著紅暈,水華的睡相就如同一個孩子,季寧不忍心叫醒她,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忍不住含著眼淚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吻。
「若不是你當年贈的那十五個金銖,我還困在交城不知如何是好呢。」葉城樂記商號的后宅里,樂綠夫人看著季寧,笑意盈盈。
「以後餓了,就這麼做,明白了嗎?」季寧看著水華貪婪地喝著水囊中甜香的乳汁,在一旁柔聲教導著她,心頭卻是一陣酸苦——從今日起,恐怕這擠奶的事情,只能靠水華自己去完成了。
母狷眼中的寒意減退了幾分,似乎也被季寧的舉動震驚了。它低頭嗅了嗅放在面前的肉,看著面前搖搖欲墜的人,終於點了點頭。
出於好心,季寧走上去拍了拍醉酒的鮫人,想要提醒她快點回到主人身邊。然而他忽然愣住了——透過那些藍色的柔軟的髮絲,他清清楚楚地認出來,這個鮫人,就是當年陷害他的湄!為了阻止鯨艇圖紙被空桑朝廷採用,就是這個看似柔弱的鮫人女子,偽裝求救,最後卻把他害得流放西荒!
「它方才經過水塘時,被毒蜘蛛蜇了,毒性侵入了內臟。」季寧說著,撥開幼狷的白毛,果然在腹部發現了一個泛黑的傷口。「對不起,它中毒畏冷找到我們的時候,我沒有發現它的傷。」季寧將幼狷托到母狷面前,「我可以幫你埋葬了它。」
季寧在商鋪林立的大道上拐過一個彎,面前便是一條狹窄骯髒的小路,路兩側都是緊閉的破舊木門。他這次來是為了尋訪一個江湖游醫,每次他只要聽說名醫的消息,都會親自上門拜訪,試圖找到救治水華的良方。然而這一次,他卻在這條僻靜的小路上看到了一個人。
季寧轉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小路上停了一頂四人抬的青轎,轎簾邊緣上綉了五個小字:「樞密大臣徐。」而那個從轎中款款而出的貴婦人,赫然也是一個鮫人。看來樞密大臣徐澗城娶鮫人為正妻的傳言,並不為虛。
季寧忍不住笑了,爬起身,將小獸抱在懷裡。他一眼看到水華安靜地坐在草地上,並不曾獨自離開,不由舒了一口氣,走過去執了水華的手放在小獸背上,柔聲道:「好可愛的小東西,你摸摸看。這裏叫做狷之原,難道它就是狷寶寶?」
季寧大喜,草草地包紮一下傷處止住血,解下腰間的水囊就想去擠奶。然而他臨時改變了主意,轉而將水華牽到母狷身前,手把手教她如何將狷乳彙集到水囊中。
喉嚨里火燒火燎,彷彿傷口流出的血帶走了身體里所有的水分。可惜他雖然能聽得見溪水在耳邊叮咚流淌,卻無力轉過頭去喝上一口。
季寧嘆息了一聲,等著狷獸醒來繼續趕路。走到中午的時候,水華自行停下來,開始去母狷腹下擠奶。季寧見她神智在慢慢恢復,心中大是欣慰。然而水華擠奶之後,照例就是他割肉飼狷的時候。為了不耽擱下午的行程,不到夜晚他斷斷不會讓狷獸不知輕重地在自己身上啃咬,只是自己握著小刀往不太要害的地方下手。
「子午花!你是樂老闆的朋友?」幾個水手見了季寧所畫的符號,俱是一驚,「我們正是商會聯盟的,這就帶你去見老闆!」
「愛他就要理解他,這才是重爍最想從你這裏得到的。」辛將湄拉起來,拭去她的淚痕,「現下有一個極重大的事情,重爍如果知道,他也會贊同的。」
「說走就走了?」有人看著風梧的背影奇道。
水華只是靜靜地坐著,手裡抱著那隻水囊。不管是季寧的笑還是季寧的哭,都不曾影響那張淡漠的臉。然後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回一旁站立的狷獸身邊。
收回手,季寧站在原地,克制不住地發抖。如果沒有她,自己或許仍然和水華生活在一起,再沒有後來那些悲慘際遇,再沒有現在無法挽回的傷害。可是真的如此嗎?如果沒有後面那些掩蓋一切的艱辛,自己還會不會執著於水華藍眸的騙局,為了自己的自尊不顧而去呢?說到底,這個鮫人固然可惡,可自己也同樣逃避不了責任……
走到溪邊喝足了水彌補失血的身體,季寧打定主意一路上便是溪水充饑。狷獸一胎只產一個幼崽,乳汁有限,斷斷供應不了兩個人的食用。好在他自己早已服下了不死珠,也不過四五日的行程,再苦也捱得過去。
兩人一獸朝著西方棋盤海的方向走了一下午,好容易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可以停下歇息。季寧支撐著等水華雖然笨拙卻畢竟有效地擠取了狷奶后,引著母狷走到一旁,脫下衣服疊在一邊,自行躺在地上。他原想先用小刀自盡,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失去了,只能強笑著對母狷道:「麻煩你先把我咬死再吃,不過不要動我的心臟。」然後他努力仰起脖子,閉上了眼睛。
季寧驚呼一聲,拚命掙扎,卻脫不開狷獸的利口。狷獸跑得太快,季寧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他死命睜大眼睛尋找水華的身影,一瞥之中只看到水華靜立在原地,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湄,跟我回去了。」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頃刻間讓湄的酒意去了五分。她驚恐地拋開緊握的季寧的手,望著遠處叫了一https://read•99csw.com聲:「辛夫人……」
彷彿被手下溫暖柔滑的毛皮吸引,水華伸手順著幼狷光滑的白毛撫摸了兩下,不妨被粉紅的小舌頭舔了幾下手心,痒痒酥酥的感覺讓水華漸漸微笑起來。季寧見她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他欣喜得幾乎要落淚,便將幼狷整個放進水華懷中,讓她抱著。
「未來長老之位的繼承人,看看你現在像什麼樣子?」辛看著面前形容潦亂的湄,厲聲喝道。
然而對於如在地獄行走的季寧來說,能看到幾座簡陋的木屋就無異於看到了天堂。他匆匆忙忙地爬下狷背,跌跌撞撞地往遠處的木屋跑去,口中歡喜叫道:「水華,前面有人住,我們得救了!」
下意識地張開眼睛坐起來,季寧漸漸認出了那個騎馬趕來的人影:「樂綠夫人?」
馬匹已經丟失了,他們什麼補給都不曾剩下。季寧努力搜刮著自己隨身的東西,無非是一個空水囊,一把小刀,一張已經失去了法力的太史閣令憑,還有,就是昔日空寂之山上醍醐所化的半黑半白的舍利子。季寧有些犯愁,僅憑這些東西,他們無法走出這片狷之原。雖然水是不缺的,可看這茫茫草原,卻有什麼東西可以果腹?
「等一等!」季寧追了上去,攔住母狷的路,抓緊機會說出他方才一直琢磨的念頭,「我們要走出狷之原到海邊去,可是這一路上再沒有食物了。我想請求狷媽媽陪伴我們一起過去,讓水華可以依靠你的乳汁生存,否則我們只能餓死在這片草原上。」
「你們……是商會聯盟的吧?」季寧半伏在地上盯著這些水手打扮的年輕人,奮力讓自己的聲音響亮一些,「能不能帶我們……回去南濱?」
「作為報答,我可以——把我的血肉供你食用,只求你一路佑護。」季寧孤注一擲地說出這句話,驀地想起了路銘的遭遇,不由心頭一陣苦笑。他從懷中掏出防身的小刀,捲起被血浸透的衣袖,一狠心從左臂上割下一條肉來,忍痛放在母狷面前:「如果你接受,就請……吃下它。」
季寧心知她將自己看作乘亂調戲湄的輕薄之徒,他也無心分辯,轉身走開了。
水華睜開了眼睛,季寧可以看見她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可那雙漆黑的眼睛卻是沒有焦點的,連帶著她的臉上也沒有表情。
母狷精光閃動的眼珠盯著季寧,沒有任何表示。於是季寧用手在草地上刨了一個坑,將幼狷葬在其中。將要填土之時,母狷忽然走上去將季寧擠開,最後舔了幾下自己的幼崽,伸出爪子將浮土撥拉過來,遮蓋了幼狷的身體。等到土已填平,母狷不再理會二人,轉過身就朝遠處走去。
真是荒謬啊,這樣的交換條件。季寧聽見自己嘲笑著自己,可是不這樣做,他和水華都會餓死在半路上。至少這樣下去,水華會安然無恙。昔日玄林讓自己發下誓言,若是離棄水華便會承受地獄之苦,想必今日就是應了誓。
迷迷糊糊中,他聽見有人在遠處驚喜地叫道:「季寧,我來接你了。」關懷的語調就如同天籟一般悅耳。
「怎麼了?」季寧見水華手上傷口並不深,想是幼狷並沒有多大的力氣。他俯身查看,卻發現那幼狷不斷地抽搐,口中也不斷泛出白沫來,濕漉漉的眼中一片淚意。季寧心下不忍,伸手將它抱起,不知它怎會突然成了這個模樣,只能緊緊地將它貼在胸前,希望能緩解一點它的苦痛。
「這番話,真是聞所未聞。」玄林一貫平穩的語氣波動起來,好半天才按捺著怒氣道,「好一雙看透世事的清眼,好一身消磨不去的硬骨!既然如此,公子請便吧!」
然而就在季寧垂死掙扎之際,驀地一道劍光如閃電般朝狷獸當頭劈下!狷獸眼見危險驟至,迅捷地朝旁邊一閃,竟然堪堪將劍光避過。只聽有人笑道:「反應不錯,倒捨不得傷你了。」話音未落,一個人影接踵而至,朝著暴起的狷獸迎面飛去。
有什麼東西暖洋洋地伏在他的懷中,毛茸茸地撩著他的頸子,讓季寧忍不住睜開了眼睛。輕輕挪開身子,季寧發現懷中多出來的,竟然是一隻才出生不久的小獸。那小獸全身雪白,頭頂正中長著一支嫩紅色的小小的獨角,乍一看有點像小獅子,憨態可掬。此刻那小東西許是覺得冷了,不滿地睜開水漾漾的眼睛,爬了兩步,重新窩進季寧溫暖的懷中,簌簌發抖。
可是她居然游過去了,這一點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水華?」還沒有從恍惚中清醒,季寧半信半疑地喚了一聲。等眼前的黑翳散開,他果然看見水華托著那隻水囊,靜靜地蹲在自己面前,那麼方才給自己餵食狷奶的,就是她了。
「辛夫人,重爍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湄忽然膝行幾步,抱住辛的雙腿哭了起來,「我恨不得,也跟著他去了……」
「樂記商號和你們是聯盟吧……」季寧伸出手,蘸著自己腰間傷口的血在地上畫了一個符號,「送我們回去,他們會付錢……」
在樂綠兄妹的照顧下,季寧的身體漸漸康復。他一直沒有離開葉城,平時就在樂記商號里幫幫忙,或許在他內心深處,還是不願意離開這座離水華最近的城市。可惜,沙頭堡那邊的消息他卻無法得知。
抱著那暖和和毛乎乎的小東西,水華臉上的笑意一直不曾消失。季寧試著逗她說話,read.99csw.com可她卻依舊沉默,只是一動不動地抱著幼狷,無神的眼中慢慢有了昔日的溫度。
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疼痛,但剮下肋下的皮肉還是讓季寧幾乎昏了過去。他勉強用沾滿血跡的外衣緊緊裹住傷口,大量的失血卻讓他口乾舌燥。惟一的水囊被水華拿去盛了狷奶,季寧拚命想走到不遠處的溪水邊喝水,卻體力不支地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蒼平朝清越十九年,帝以弱冠之年,降狷獸,渡絕境,一劍服沙盜千余。伊密統領駿鵬獻城,結為異姓兄弟。帝業自此始。」
然而心中下定了決心,現實卻不是那麼容易對付。腹中空空蕩蕩似乎都能聽見溪水在裏面哐啷晃動,割肉飼狷的傷處又痛得驚人,季寧只覺得腿上灌了鉛一般寸步難行,卻咬牙撐著一口氣往前走,還要拉住水華給她指引方向。狷獸走得快,不時要停下來回頭等著他們靠近,幸而狷獸|性情雖然孤傲,卻頗為守信,竟然不曾自行離去。
「我派去服侍水華的僕人帶回了墨長老的信,我全都知道了。」玄林一邊說話,一邊不斷嘗試著接近水華,終於讓她不再那麼惶恐抗拒,或許是因為父女的天性,玄林已經可以把水華的頭輕輕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緩緩地拍著水華的肩頭安撫她的心神,良久才對一旁默然而立的季寧淡淡道,「季寧公子能把她送回來,我終究是感謝的。」
「人家是巴巴地去伊密城看望心上人啊,怎麼會不著急?」另一人笑道,「從西邊沙漠里穿越而去,豈不是像天上掉下來一般讓人驚喜?這樣的英雄少年,換作什麼姑娘都會心動啦。」
「除了我,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季寧低低地說著,拉住水華的手往提督府內走去,避開了玄林的眼神。
走在堡外的砂石路上,季寧只覺自己強撐的傲氣和力氣頃刻都散了架,腳下一軟跪坐在地,一口血便嘔了出來。昏沉間心中一片茫然,季寧只是呆望著遠處海岸線上飛翔的海鳥,困了就在沙灘上和衣而睡,只願自己一覺醒來,便什麼煩惱都遺忘得乾乾淨淨。
繼續一遍遍的舔著幼崽,過了良久,母狷才終於接受了幼崽死去的事實。它仰頭嚎叫了一聲,眼中凶光一露,朝著季寧和水華就撲了過來!
「什麼毒素?」季寧心頭一震,彷彿想起了什麼卻又不敢肯定,焦急地追問。
商船載著劫後餘生的人繞過西荒的沙漠,向著富庶的雲荒南岸海港駛去。而與此同時,一頭狷獸正馱著它的主人穿越狷之原和茫茫沙漠,在空寂之山作為背景的雲荒歷史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此去之後,會四處尋訪名醫,力求將水華治好。」季寧說到這裏,捕捉到玄林皺眉不耐的神情,孤高卻又凄然地一笑,「大人或許不滿季寧無痛悔謝罪之辭,然回思過往,季寧雖有差錯,卻實不如大人之錯上加錯。此番我九死一生護送水華歸來,只是憑著一顆深愛水華的心,並非贖罪,也並非就喪失了和水華在一起的資格,這一點,希望大人能明白。」
母狷冷冷地看著他,繞過季寧就要繼續離開,季寧卻快走幾步,重新攔在它的面前。母狷心中頗不耐煩,齜牙咆哮了兩聲,狀如威脅,季寧低頭看了看自己血紅的半截手臂,在狷獸面前跪坐下來,正好可以平視它的眼睛。他此刻腹中已是飢餓難忍,想必水華也是一樣,而舉目四望,這片看似生機盎然的草原根本沒有可供人類食用的食物,卻分佈著致人死地的毒蟲,否則冰族軍士也不會輕而易舉地放他們走脫。若是沒有狷獸的幫助,他不敢奢望能夠活著走出這片荒原,因此這惟一的機會,他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水華,你……認得我了?」季寧伸手在唇邊一抹,不錯,那乳白色的正是水華擠來的狷奶。回想起從伊密城出逃以來水華一直對自己的不聞不問,此刻季寧的高興真是非言語可以形容。他忘記了身上的傷痛,猛地跳了起來,仰天大笑道:「太好了,水華終於理睬我了!終於理睬我了!……」狷之原中再無旁人,就算內斂如季寧,在此心神激動之下也忍不住大喊大叫起來,只是喊了兩聲,無人回應,連回聲都不曾有,彷彿剛才獲得的安慰和顧惜都是自己一廂情願,季寧頹然伏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忽然,季寧心中閃過一陣冷意,驀地轉身,竟然看到一頭白色的狷獸靜靜地站在自己身後,眼中流露出憎恨的寒光。這是一頭成年的母狷,足有半人高,一人多長。它全身白色的毛皮無一絲瑕疵,頭頂上一支暗紅色的獨角,讓原本威嚴的身形多了幾分神聖,難怪昔日天祈王朝將它作為皇室的徽章,至今官府中還處處可見裝飾的狷紋,以示公正之意。
自己若是這樣被狷獸擄去,水華怎麼辦?季寧一念及此,心如刀絞,也顧不得狷獸的利齒深陷入肉,猛地一撲,竟然硬生生地從狷口中滾落在地上。被利齒咬傷之處血如泉涌,他卻像覺不出痛了,發了瘋一般往後方奔跑,一路灑下大片的血跡。
「水華食欲不振,易受驚嚇,睡覺的時候最好有人看護。」季寧眷戀地凝視著水華,知道離別就在眼前。
就在季寧以為自己這一次要渴死在水邊的時候,有什麼甘美的液體被灌進了他的唇中。季寧無意識地大口喝著,連一直虛空作痛的胃也被安撫下去,那種感覺,真是九九藏書舒服得如同漂浮在雲端之中。然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喝的是什麼時,季寧猛地睜開了眼睛,一把推開了面前盛著狷奶的水囊。
「多虧夫人還記得。」商號請來的醫士在一旁寫藥方,季寧捂在被子里感激地笑道。
「看你說的都是什麼?」樂綠夫人趕緊打斷了他的話。以前的季寧何等超然瀟洒,現在雖然同樣寧定,太多的磨難還是給這個月光般淡然的人打上了烙印。樂綠夫人轉頭偷偷抹了眼角的淚,口中笑道,「還記得你以前給我們交的十五金銖定金么,我們違約就該雙倍返還,加上你後來又資助我的十五個金銖,你就在樂記商號復興時投入了四十五個金銖的份子,現在這筆份子隨著我們商號的發達,早就翻了十倍啦。」樂綠夫人掖了掖季寧的被子,笑道,「所以你現在雖然說不上是富翁,看病吃藥總是不用愁的。只要樂記商號不倒,你以後的生活就絕對沒有問題。」
季寧努力撐著地面坐起來,卻見一人正赤手空拳與狷獸搏鬥。那人穿了一身黑色勁裝,倉皇間看不清面貌,但年紀應該並不大。他身手矯健,動作靈活,在季寧模糊的視線中就如同一道黑影將狷獸團團圍住。狷獸起初還蓄力反擊,但它的任何閃轉騰挪在那人手下卻都如同大貓的舞動一般徒勞,頭上身上結結實實挨了不少拳腳。那人身處尖牙利爪之間,卻始終好整以暇,就彷彿逗弄寵物一般撩撥狷獸,後者心氣漸漸浮躁,狂吼聲聲,將遠處的鳥雀都驚得衝天飛起,不敢降落。
兩人一獸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果然離狷之原西岸的棋盤海越來越近了。
天幸那頭母狷果然聽懂了他的話語,遲疑著停了下來。季寧無暇顧及手臂上血流如注,奔到幼狷屍體旁,讀取它方才所經歷的一切。而那頭母狷則牢牢地盯住季寧,彷彿隨時還會猛撲而上。
季寧皺了皺眉。這個鮫人一定是喝醉了,才會露宿在街角。可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根據空桑律法,鮫人不可以獨自在街上行走,否則將會作為逃奴受到懲罰。
「如果不是我,你一個人是完全能從地道的天窗中逃脫的……可我,卻最終拖累了你啊……」鮫人冰冷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季寧的手,將它貼在滿是淚痕的臉頰上,「我真是沒用……就連你最後想要封存的毒素也無法阻止,害死那麼多人,你也不會安心吧……」
「哥哥,看你一來,就把人家給嚇倒了。」樂綠夫人趕緊止住哥哥樂綿的打趣,「人家季寧公子心裏早有了人,你這樣說話,倒像我們是逼婚的土財主似的!」說著眾人都笑了起來,季寧也笑了。
只聽「吱」的一聲,季寧回頭看時,卻發現那隻幼狷低叫著,忽然不安地扭動起來,掙扎著想從水華懷中逃離。水華無措之下,仍然緊緊地抱著它,竟然被它張口在手指上咬了一下,於是水華手一松,將幼狷放在了地上。
季寧知道,玄林自恃身份,心中的怪罪不肯擺到明面上,如此不冷不熱的話語實際已到了容忍的極致。
「我們沒有害它!」季寧大叫了一聲,撲上去護住水華,手臂上卻被母狷的尖牙撕開一條裂口。他顧不得疼痛,帶著水華翻身滾了幾滾,繼續朝母狷喊道,「我可以幫你找出死因!」此刻,他只能賭一賭狷獸是否如同空桑民間傳說一樣,懂人言,明真偽,否則真要不明不白地葬身在狷獸口中。
他一心只想早點跑到那些木屋之前,不料身後傳來一聲大吼,卻是那頭狷獸眼見多日隨在身側的肉食想要逃跑,心中惱怒,撒開四足追上季寧,一口便將他咬在口中,返身往草原深處跑去!
季寧圍著水華走了一圈,細細地觀察周圍的一切,想尋找一點充饑的東西。此刻他們已經步入一片草原中,沙漠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身下綠油油的青草一直蔓延到天邊,間或有雨傘一般的大樹點綴在草原中,如同一個個孤獨的巨人。細細的溪流從大樹下蜿蜒而過,溪邊腐爛的枝條上生長著顏色鮮艷的蘑菇,鮮花一般盛開。不時有鳥兒啼叫著從樹枝上飛起或者降落,讓整個草原多了若干的生氣。比起先前的沙漠,這裏就彷彿是天堂。
狷獸見季寧竟然掙脫,咆哮一聲,恚怒之極。狷獸本是這片土地的王者,飛禽走獸甚至打尖的空桑水手無不望風披靡,因此千萬年來養成極度高傲的性子,哪怕違背了當初與季寧的約定也要一意孤行。季寧雖然努力奔跑,哪裡抵得過狷獸的速度,後者只是輕鬆發力,便已將他撲倒在地。看著狷獸眼中狂亂的表情,季寧轉開視線,知道這一次它為免自己跑脫,勢必要先將自己咬死了。
「她是我的女兒,我自然會悉心照顧。」玄林只是愛憐地看著女兒的臉,並不看季寧,「季寧公子就不用擔心了。」
季寧哭夠了,踉蹌著站起來,想要繼續趕路。然而受了重創的身體已是虛弱已極,不管他意志多麼堅定,速度仍舊慢了下來,幾次跌倒在半路。最後,連狷獸都等得不耐煩,伏身將季寧馱在背上,引著水華往西走去。
「我願意。」湄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那個人是否也在同樣看著她,「直到我化為虛無,直到我理解他的那一天。」
「建立『海魂川』——幫助鮫人同胞逃離空桑主人,回歸碧落海的營救通道。」辛笑道,「我們要在空桑人猜不到的地方建立地下網路,掩護兄弟姐妹們逃九*九*藏*書出雲荒大陸,獲得自由。湄,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做嗎?」
靄亭的臉,玄林的臉,水華的臉……無數幻象紛至沓來,讓季寧在睡夢中也不得鬆快。他攥緊了自己的拳頭,想要抓住水華不讓她再度走散,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手中抓住的不過是一把帶著泥土的青草。
「都認識這麼久了,跟我客氣什麼?」樂綠夫人說到這裏,眼中微微泛濕,「倒是你這些年都做了什麼,怎麼搞得這樣……一身是傷……瘦得連人形都沒有……大夫說幸虧你命大,換作旁人早死了幾次了……」
「越發糊塗了……」辛軟下口氣,撫摸著小鮫人柔順的長發,「你是數萬名鮫人中才會產生出來的一個,天賦異秉,以後還有無數的事情要交給你完成。難道你忘了曾經發下的誓言,要為了鮫人的自由奉獻一生嗎?」
「重爍,你還在怪我么?」淚水從鮫人的眼角成串地滴落下來,珍珠濺落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你既然怪我,又為什麼要救我呢?……我早已不愛白河了,我愛的是你,可現在這麼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很……下賤……可是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了……」湄說到後面,已是泣不成聲,整個人都伏在地上,只有雙肩不停地抽|動。
季寧想起了沙漠中的一幕。他雖然不認識重爍,卻佩服他當日的堅持與決斷。於是季寧終於伸出手搭在鮫人湄的肩頭,憑藉讀憶術探測當日的地底發生了什麼。
「咦,這個人受傷了?」失去了矚目的焦點,終於有人將正眼落在季寧身上,「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裏?」
他看到了黑暗,不,應該是他透過湄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那些一波波湧來的帶著熏人氣味的黑色脂水,彷彿海潮一般要將跳入地道的湄淹沒。湄奮力地掙扎著想逆流而上,周圍黏膩厚重的脂水卻始終牽絆著她,如同沼澤一般想要將她吞噬。
「能收了神狷作坐騎,風梧公子真是蓋世英雄啊!」圍觀眾人見黑衣颯爽,白毛威嚴,忍不住大聲喝彩,就連季寧想要謝過救命之恩,也一時插不了話。此刻他已經認出來,這個收伏狷獸的黑衣人,正是若干年前在交城結識的少年風梧。時過境遷,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此時的風梧面貌成熟了許多,金色的眼眸流光溢彩,宛如神像一般俊美威嚴,與當日自卑暴烈的少年判若二人。低頭看了看自己骯髒破爛沾滿血跡的衣衫,想想這些年來自己外貌大相徑庭的變化,季寧明白風梧為什麼認不出自己,卻也並不想說破。
狷之原實際上是雲荒大陸向棋盤海中伸出的一個半島,由於毗鄰空寂之山和茫茫沙漠,人跡罕至,條件艱苦,只在沿著海岸線的地方零星有流民居住,靠為路過的船隻販賣淡水為生。
「我沒有忘記……」湄抽噎著回答,「可是我只要一想起重爍,想起他臨死時看著我的眼睛,我就沒法不傷心。他說我五百年後能夠理解他,但我怎麼還能撐得下去五百年……」
意識到懷中的幼狷是這頭母狷的幼崽,季寧大著膽子走上一步,將幼狷放下。母狷見了幼崽痛苦抽搐的模樣,也顧不得對付季寧,跑上來輕輕將幼崽叼起,放在一旁,伸出舌頭一遍遍地舔著幼狷的身體,卻絲毫不能平復孩子的抽搐。不多一會兒,那頭幼狷靜止下來,不動了。
一隻手抓住了她,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他是重爍,是她最愛的丈夫,可是她無法開口,四周的脂水封閉了她所有的感觀,只有那隻緊緊握著她的手是真實的,讓她再不會被奔流的脂水卷帶到遠處。她看不見也聽不見,可是被握住的手臂處卻感到異樣的溫暖,她甚至希望這樣的瞬間能夠凝固,讓她永遠感受這種唇齒相依的幸福。
「哥哥……」就在季寧轉身欲去之際,忽然聽見水華模糊的聲音,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卻只看見水華仍然獃獃地用她空茫的眼對著地面,臉上仍舊是那片令人絕望的漠然。
然而方才兩番讀取密碼實在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此刻心神略微鬆弛下來,腦中的暈眩竟是越來越深重,踩下的步子也輕飄飄地落不到實地。終於,他迷迷糊糊地對身邊的水華說了一句:「我想睡一會兒……」就倒了下去。
緊緊地拉著水華,季寧邁出每一步都用盡了平生的力氣。昔日好友靄亭不過得知了一點「旅人之墓」的端倪,就被冰族人如蛆附骨地追殺而死,可見他們對這條輸送脂水的地道多麼看重。力量懸殊之下,他只能趁那些冰族軍人還沒有改變主意以前,盡量走出他們的視線。
這天,季寧行走在葉城的街道上。做為雲荒第一商貿口岸,這座城市配備了和它的貿易能力匹配的一切酒樓、賭場、妓院和當鋪。無數賺了錢和賠了錢的人們流連在這些地方,用酒精、籌碼和性狂歡他們的成功,或者麻痹他們的痛苦。
原來她呼喚的是殘留的記憶中那個深愛的哥哥,卻不是現在站立在她面前心如刀割的季寧。季寧意識到這一點,咬牙跨過腳下的門檻,挺直著脊背一步步走出了提督府的大門。
「風梧公子好身手!」季寧正看得眼花繚亂,又有幾個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聚在一旁讚不絕口。那黑衣人見有人觀戰,精神更是抖擻,長嘯一聲,雙腿在狷腹上一夾,抓著狷獸便飛躍而起,颼地從眾人頭上越過,把眾人嚇得面如土色,顫抖不休。回過神時,黑衣人已經操縱著https://read.99csw.com暴怒的狷獸跑出老遠,風馳電掣,遙望就如同要騰空而上一般,眨眼便消失在起伏的草原深處。等了一會兒,狷獸再度閃電般繞了回來,眼看就要撞在來不及躲閃的季寧身上,那黑衣人卻猛然大力扳住它的獨角,脫力的狷獸便就勢伏倒在地上。黑衣人伸手撫摸它的頭頂,狷獸居然不再掙扎,反倒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口中嗚嗚低叫,目中滿是哀求之意。
「什麼事情?」湄問。
「這……不行,我怎麼能……」季寧吃了一驚,忙不迭地推辭,門口卻有人笑道,「不好意思么,那就招贅進我們家吧。我妹子雖然比你大上幾歲,品貌才幹卻是一等一的,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既然收了這個畜生,在下就此跟各位別過了!」意氣風發的青年也不從狷背上下來,只是朝眾人拱了拱手,「山長水遠,後會有期!」說著哈哈一笑,駕馭著狷獸騰雲駕霧般消失在狷之原深處。
那幾個年輕水手都是因為聽見狷吼,好奇風梧的舉動才大著膽子奔過來觀戰,本身並不是能做主的人。此刻見季寧蓬頭垢面,奄奄一息,面上都露出了猶豫的神色。
一個鮫人。紛亂的藍色長發垂在臉頰上,隱隱透出裏面酡紅的臉色,原本婀娜的身姿歪倒在石牆上,衣服上也滿是泥土的拖痕,如同一條盤曲死去的魚。
商船老闆是樂綠樂綿的朋友,此番冒著禁海令從遙遠的西方大陸運送貨物到雲荒販賣,對待季寧十分熱情。吃飯療傷,沐浴更衣,季寧安排水華歇下后,終於可以放鬆地躺在船艙里舒適的床上,再也不用擔心每天晚上都要經歷的生死劫難。回想這一路上的艱辛,彷彿在地獄里翻滾了一遭,只覺此刻海水的顛簸都是生存的幸福。
玄林幾乎是一聽見稟告就快步奔出府門的,卻在距離季寧和水華三尺遠的地方生生停住,落在水華身上的目光無比蒼老。他試著向水華伸出手去,想將女兒攬入懷中,水華卻滿臉戒備地後退了一步,脖子因為緊張而綳直。
從商船老闆口中得知,玄林自被朝廷重任為鎮海提督后就一直在距離葉城一百里的沙頭堡駐守,守衛雲荒這座最繁華富庶的港口城市。由於戰事頻繁,加上葉城正是通往帝都伽藍的惟一門戶,各個商號都將重心移到葉城之內,憑藉葉城四周的大量駐軍保證人財安全。
「別擔心,我不會死的。」季寧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轉頭看著醫士在一旁吩咐商號的小夥計抓藥,「不要用太貴的藥材,我……沒有錢……」
可是她的頭頂上忽然出現了一道光亮,還沒有等她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已經被大力拋進了光亮之中。「不!」她大聲地喊了出來,眼中落下的珠淚砸在身下漩渦里仰起的臉上。那張總是乾淨俊雅的臉上此刻沾滿了黑污,卻閃現著她從未見過的奪目光亮,只是一瞬間,他握著天窗蓋板的手無力地鬆開了,鋪天蓋地的脂水徹底埋沒了他,可是她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動,他說:「五百年後,你會理解我……」
「乖乖的服了我,便不打你了。」黑衣人彷彿只是隨意伸手,便避開狷獸張騰的爪牙,輕輕一拔它頭頂紅色的獨角。這枚獨角于狷獸而言就彷彿王者的冠冕,平日都用於裝點它們的威嚴神聖,極少使用,此刻見那人如此褻瀆,頭一低便用尖角頂了過去。不料那黑衣人就如同平地消失一般,沒等狷獸反應過來,已然跨坐在它背上,牢牢地抓住了那光滑美麗的獨角,無論狷獸如何翻滾扭動,都穩穩地不肯放手。
「狷媽媽,謝謝你。」季寧伏在狷獸背上,不敢相信一向孤傲清高的狷居然肯紆尊降貴地給自己當坐騎,他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不過到了晚飯時間,狷獸對季寧仍舊不會客氣,一口就可以咬斷他的咽喉,然後慢條斯理地享受自己的盛宴。反正它也知道,季寧第二天一早便會復活,這樣的食物,實際上比平日辛苦捕獵來得輕鬆。
「還有我妹妹……」季寧見幾人已經小心地將自己抬了起來,慌忙提醒。他自己也有些吃驚,不過是孤注一擲地畫出當年樂綠夫人教給他的符號,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也能如此有效。他卻不知道,這種神秘的符號中早已注入了念力,若非執念之人的同意,其他人就算認識也根本無法繪製出來,因此被稱為「報恩符」。樂記商號數十年間送出的報恩符,統共不過兩三個。當日季寧慷慨解囊,贈與樂綠夫人重振商號的路費,卻沒想到在自己山窮水盡之際,能獲得如此的回報。
水華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只要沒有人來引導,她就永遠不會移動分毫。季寧惟恐她心存恐懼,不敢讓旁人碰她,掙扎著下地,親自拉了水華的手走到停泊的商船上。
行船一月,葉城終於遙遙在望,季寧帶著水華在距離沙頭堡不遠的一處偏僻海灘登陸。行走在岩石嶙峋的石灘上,遠望著高丘頂部帥旗飄揚的炮台,季寧閉了閉眼睛——所有的威嚴和莊重下,不知道掩埋了多少微塵的苦難。而他,就是一粒微塵。
「重爍……重爍……是你來了么?」湄忽然睜開了朦朧的眼,卻一時分辨不清面前站立的男子。她單手撐地跪了起來,伸出另外一隻蒼白細瘦的手想要挽留住面前男子的身影,季寧卻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
「這位公子,我們來接她了,你請自便吧。」辛冷冷地瞥了一眼季寧,口氣中帶著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