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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葉城之戰

第十九章 葉城之戰

自己調集的大軍尚未到來,他卻說勝負已定,分明把自己視為無物。鄒安心頭更怒,一拂袖走上城頭,往下一看,竟然大吃一驚。也不見玄林調配的那三千人馬有何奧妙,居然將冰族士兵的攻勢壓了下去,迫使他們一步步退回鯨艇之中。眼看今日偷襲不成,冰族軍隊便如往常一般乘舟離去,卻不料轟地一聲巨響,一艘鯨艇上竟然冒出衝天的火球,將四周的鯨艇嚇得遠遠避開。那艘起火的鯨艇上頃刻出現了無數努力救火的士兵,卻根本對付不了那巨大的火焰。隨著幾聲連續的爆炸,救火的冰族士兵紛紛死亡落水,而那艘如負傷鯨魚的龐然大物,也在痛苦的顫抖中斷裂成兩截,慢慢沉入了海中。
守城軍官一聽大喜,連忙道:「事態緊急,一切從權,我這三千人馬就聽從大人指揮了!」
不過好在再沒有別的什麼,就連鄒太守在城牆守了十幾個時辰后,也返回城內睡覺去了。他一走,疲累的士兵們便偷偷在牆縫裡打盹,遠處那些乍起的火球已經越發稀疏了。
「不能換別人么?」明石忽然吼了出來,一把抓住面前的槍桿狠狠甩開,「我去求巫姑,為什麼不能犧牲旁人,卻一定要是你!」
「白河?」明石有些意外。他向來看不起孱弱的鮫人,特別是那個害了表弟重爍的白河,此番巫姑竟然要自己聽命於他?
「起來吧。」巫姑思繽伸手扶起明石,「鳳書已經出發了?」
正要轉身回房,鄒安驚覺原本喧鬧的城樓軍營處早已安靜下來,難道那幫粗魯軍漢竟會捨得早早休息?鄒安心頭有些不安,喚來一個心腹,命他前去打聽玄林等人的動向。
「鄒太守紙上談兵,哪裡有玄林大人經驗豐富?別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們心甘情願聽大人號令,就是朝廷怪罪,等我們立下大功后再將功贖罪不遲!關鍵是心頭這口惡氣,實在不能不出!」一個性急的將官趁著酒意說到這裏,忽然翻身跪倒,口中大呼,「願聽玄林大人號令!」
「從海底運沙填城,這樣浩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玄林道,「何況你所說的方法並不一定有效,朝廷不能貿然動作。現在不是有很多神官和醫士在靜海縣附近辦事么,或許他們能有辦法。」
「水華呢?」季寧站在空無一人的城牆下,用盡全力朝城頭喊話。然而城上的玄林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做了一個「殺」的手勢。天快要亮了,守衛帝都通道的御林軍馬上就要崩潰,雲荒大陸的歷史很快就會全盤改寫。玄林的嘴角掛出志得意滿的笑容,目光離開眾矢之的的季寧,望向了牆外浩瀚無際的大海。
「不必了,勝負已定。」玄林拈鬚一笑,「冰夷敗了。」
他只能用這樣的神力來證明。儘管這樣的神力是在他夢見星尊帝滴血入體之後得來的,卻確實沒有任何實質的證據。除非,他能找到失蹤已久的「皇天」和「後土」兩枚戒指。在這之前,他還不能著急。
「冰夷馬上殺過來了,快出城!」樂綠夫人眼看人群一撥撥從身邊奔過,焦急地催促季寧。
季寧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怔在了原地,雜亂無章的線索被這個突然泄露的秘密串連在一起,讓他彷彿明白了什麼。
不料打探之人剛剛離開,立時有城外的探子前來稟報,在一處廢棄的魚塘內發現了葉城求援使者的屍體。鄒安尚未聽完,便大叫一聲「不好」,眼前一黑幾乎要昏死過去。他一把推開前來攙扶的下人,抓了守城的帥印,不顧一切地抽打著馬匹朝軍營奔去。
「鄒太守已經料到大人會這樣答覆,不過他說一則情況緊急,二則……」葉城使者猶豫了一下,見玄林點頭示意他說下去,方戰戰兢兢地道,「二則他與大人舊怨天下皆知,若大人不肯馳援,葉城失利,天下人定會指責大人公報私仇。」
關於這次靜海縣的見聞,季寧在十數日後求見玄林時有詳細的描述:「草木寸寸斷絕,舉目望去連一絲綠色都不復存在。土壤凝結成塊,滿含劇毒,是以不但植物滅絕,連飛鳥爬蟲都無一倖免。城中百姓穿著入睡時的衣服,或死在家中,或死在街前,死者口鼻青紫,顯見死於中毒。以往朝廷所派之人之所以一去不返,乃是因為這種毒性持續不散,又是直接從皮膚毛孔之中透入體內,發作到死去時間非常短暫,根本防不勝防。而且隨著地下水源的滲透,靜海縣附近的土地也受到毒害,朝廷要及早採取措施。」
「鎮海提督玄林大人!」喊話的軍士掏出一面旗幟揮了揮,讓出身後騎在馬上的一個人來。
「我要去沙頭堡!」季寧忽然掙脫了樂綠夫人,轉身迎著冰族軍隊的方向跑去。他此刻心中就一個念頭,去驗證那開城迎敵的是不是玄林本人,否則他必須趕到沙頭堡去,讓真正的玄林來戳穿陰謀,救援葉城。
「剛買來,還在桌上……」不等夥計說完,季寧便衝過去拿起邸報,從頭到尾瀏覽,最後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卻沒有發現任何地區受到冰族毒素危害的消息。邸報自蒼平朝彥照帝始,便由原來只供官員閱讀變成抄報空桑居民,讓平民百姓也可以隨時九*九*藏*書了解雲荒大陸的要聞,乃是彥照帝最得後世讚賞的一項舉措,可惜季寧此刻只能失望地把邸報扔回桌子上。
「不足三千,其餘人馬尚在城外大營。」守城軍官見士兵的箭雨根本無法阻止冰族士兵從鯨艇登陸,急得滿面通紅,「這些鯨艇神出鬼沒,居然避開了艨艟水師的偵察。就算此刻差人調遣大軍,集結過來也要半個時辰,只怕到時候冰夷已經破城了!」
「他已經沒用了。」玄林說完,望著遠處漫天的火光笑了起來,「空桑大軍幾乎都進了我們的埋伏圈,脂水會把他們都燒成灰燼,葉城已經屬於我們了!等我們再解決了守衛地道的御林軍,你就可以進入伽藍帝都了。」
「我發現,沙礫所沾染的毒性最輕,而土壤傳播毒性最快。或許可以讓朝廷徵召所有的法力,將海中的沙礫運到靜海縣,將整個中毒區域全部用沙礫掩埋,隔絕毒性的傳播,否則貽害無窮。」季寧回想起自己在靜海縣城中九死一生的經歷,不由打了個寒顫。他最後走出靜海縣時,幾乎是死去活來數次,焚燒了所有經歷過靜海縣一行的衣物,才終於擺脫了那如蛆附骨的毒素。若是不加隔絕,恐怕這些毒素蟄伏上百年也能繼續肆虐。
玄林一口氣頒下了十七道令箭,分派各路葉城大軍出城突襲冰族鯨艇棲息之地,而城內各咽喉交通的關塞,則全部被玄林帶來的親兵接手。鄒安聽了守營老兵的稟告,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來,一把抓住那老兵的領子叫道:「玄林人在哪裡?」
葉城太守鄒安帶傷從地道內快馬馳向伽藍帝都,巨大的黑色鐵門在他身後沉沉降下,封閉了通往伽藍的惟一通道。御林軍們列成陣勢排在地道之前,看到冰族士兵如同螞蟻一樣從遠處擁來。於是每個御林軍士兵都知道:若是撐不到帝都的援兵到來,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死。
「剩下的事情,你好好做……」鳳書笑著用槍桿戳了一下明石,「別這樣愁眉苦臉的。葉城好歹是雲荒第一大港口,比帝都還要富庶繁華,用我的命去換,值得。」
「依你看,該怎麼辦?」玄林沉思著問道。他沒有料到季寧苦守在沙頭堡外執意要見自己是為了這件事情,想必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已經走投無路了。太史閣會驅逐一切犯罪的門人,他連最後一點希望都已被割斷。
「此刻城頭可用之兵有多少?」玄林問道。
認真說起來,冰族軍隊對空桑的御林軍是心存畏懼的,因為在這支專門拱衛帝都的軍隊里,包含著無數空桑六部貴族的子弟,也意味著他們掌握法術的可能性更大。雖然在「皇天」、「後土」兩枚神戒失蹤后,空桑的法力大打折扣,但仍然存在一些異能之人,能用他們自身的靈力對付冰族強大銳利的軍械。而這些力量的源泉,仍然在帝都——這個讓冰族人無比痛恨又無比嚮往的湖心之城。
清點戰場帶來的消息更是振奮人心,從爆炸沉沒的鯨艇殘骸里,找到了指揮官的屍體。經過仔細辨認,空桑人斷定那就是冰魄少將鳳書。那個不可一世的傢伙過去曾經無數次指揮鯨艇在雲荒港口外耀武揚威,把守將們個個恨得牙癢卻又無計可施,此番居然如此狼狽地死在葉城的戰鬥中!空桑軍隊再一次沸騰起來,雖然沒有任何一個空桑人殺死了冰魄少將,每一個人卻都沾上了殺死他的光榮。
清晨,駐守在葉城牆頭的空桑士兵們倚著牆垛打著呵欠。與來襲的冰族士兵對峙了一天一夜,偏偏那些可惡的冰夷並不進攻,只是遠遠地用他們的噴火槍對著城牆侵擾,讓空桑士兵不得不分批撲滅那些帶著滾滾濃煙的大火。冰族似乎一夜之間就擁有了這種新式武器,也不知道那些黑乎乎的液體是什麼東西,竟然能躥起一人多高的火苗,燎得人焦頭爛額。
「是我自己請求的。我常常把空桑的艨艟水師打得落花流水,他們恨我入骨,我死了他們才會被勝利沖昏了頭,方便巫姑實施計策。」鳳書堵住了艙門,不讓明石出去,「能為帝國的復興而死,是一個軍人的光榮。」他忽然低下聲音,直視著明石,「你日後告訴我伯父,這是我為了巫禮家族的榮譽而選擇的路,如果他要報仇,請將仇恨都對準空桑人。」
遍地狼藉,不時現出倒斃在路上的屍體。季寧的心越發焦慮起來,類似的遭遇,他在伊密城時也有遇到,然而那些沙盜的目的是劫掠財貨,並不會隨意殺傷人命,不像現在這些全副武裝的冰族士兵,懷著數千年沉積下來的仇怨,對每一個空桑人都懷著毀滅的恨意。
季寧親眼目睹了這場葉城的浩劫。整個樂記商號的老闆夥計們都混雜在奔逃的人群中,向著他們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奔逃。而玄林投靠冰夷,開城迎敵的傳言也是在這個時候傳遍了整個葉城。
只有葉城不眠的勾欄教坊阻了阻這些興奮得雙眼發紅的冰族士兵,無數在青樓中尋歡作樂的富商、在賭場中吆五喝六的浪子,還有在這些場子里討生活的不計其數的妓|女、夥計和乞丐,在城牆上短暫廝殺的傳言中,組成了混亂嘈雜的奔逃隊伍,如同洶湧的污水一般read.99csw.com阻住了原本想要突襲御林軍的冰族士兵,逼迫他們不得不抽出兵刃,如同砍開遮擋道路的荊棘一般驅散人群。這些冰族士兵幾乎都沒有進過葉城,顯然他們被這座繁華都市的熱鬧和擁擠驚嚇到了,他們沒有料到,就連這些生活在葉城糜爛的陰影內、被冰族人所唾棄的社會渣滓都具有巨大的規模,足以像蒼蠅一樣吵醒整個葉城的居民,包括那些休息在營帳內的御林軍。
「在想什麼?」忽然一個沉穩的聲音打破了明石的迷惘,他轉頭一看,立時俯身拜倒:「參見巫姑。」
「你是說,讓我飛到伽藍上空,撒下『太素』?」明石有些吃驚地問道。他們口中所說的「太素」正是從那層層鎖住的鐵箱中取出的毒粉,巫姑派人參照手稿複製后,以發明者太素的名字直接命名這種世上最兇猛的毒劑。那日明石奉命以躡雲術到靜海縣城上空按照預定方式灑下「太素」,立時返回,雖然沒有親眼見到效果,但從後來空桑人的傳言中卻也猜到那些黑色粉末的巨大威力。如果以多數十倍的劑量灑入伽藍帝都,確實可以一舉殲滅空桑人的政權,只是那座湖心繁華了幾千年的城市,那座凝聚了空桑人世代最高的智慧與藝術的城市,也會從此變成地獄。
使者無奈,告辭而去。玄林皺著眉來回走了幾圈,見季寧還在一旁侍立,便道:「進去看看水華吧……靜海縣的事,我會給朝廷上書。」
「大人不怕死,也不貪財,可是一生所系,都是個——『名』字。」季寧筆直地站在玄林面前,開始還有些緊張,後面卻越說越是順暢,「朝廷以大人為股肱,百姓以大人為父母,大人想要的名聲都得到了。可是大人的心,卻一直隱藏著不敢給別人知道。我相信大人知道冰族鯨艇、噴火槍、醫藥術的厲害,比那些妄自尊大的空桑人都清楚,冰族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超過空桑,會把空桑人全都毀滅!但是大人不肯說真話,不肯公開提倡研究和學習冰族的技藝,不肯叫醒那些閉目塞聽的貴族大臣的白日夢,生怕激起大多數愚昧保守之人的反對,影響你『抗冰名臣』、『空桑良心』的名聲!可你擱棄了鯨艇圖紙,就是擱棄了空桑生存的機會,日後就算史書上你依然是抗冰名臣,終於會有人看到你延誤國家的罪過。因為你不肯犧牲自己的名譽去與時人奮鬥,你的名譽是超過一切的。為了你的名譽,你甚至可以……」讓你的女兒終日受目盲之苦,引誘我為了保全你的名譽而認罪,哪怕在伊密城時,也不肯告訴我水華的實情,釀成日後的苦果……後面的話,季寧沒有說出來,可是玄林是聰明人,他已經從季寧的眼睛中明白了他的憤怒。
「不要以為帝王之血沉寂,你們這些賤民就可以翻了天。」勝利的年輕人一時忘了控制自己的得意,從狷獸背上跳下,用手中的劍尖點上了那俘虜的眼皮,「如果想死得有點尊嚴,就變回你的原形!」說著一劍刺瞎了對方的一隻眼睛。
「我家大人應鄒太守之邀馳援葉城,快快打開城門!」有人大聲喊道。
「是啊,偌大個縣城一夜之間就毀了,別說人,連蒼蠅也沒能飛出來一隻!」
一燈如豆,鄒安將彈劾的密奏系在風鷂腿上,看著白色的信鳥消失在夜空之中。以最快的情況,帝都也要在明日上午才會有迴音,那麼這一夜,就暫且讓那個玄林囂張去吧。
葉城的噩夢是在一瞬間來臨的。所有面向港口的城門全部洞開,毫無阻攔地迎接著一隊隊綿延不絕的冰族士兵登陸入城。他們以最快的速度殲滅了城內殘存的守軍,殺向空桑軍隊駐紮葉城的惟一有生力量——守衛帝都地道的御林軍。
「是。」明石應道。
「那群尸位素餐的神官和醫士,難道大人心裏真的相信他們嗎?」季寧看著玄林沉靜的表情,忽然冷笑起來,「好個『朝廷不能貿然動作』,大人維護朝廷聲望真是盡職盡責!昔日『不能貿然動作』,大人便將路銘覓來的鯨艇圖紙塵封閑置,導致這些年來冰族人屢屢進逼,空桑除了固守,根本沒有退敵之策!今日『不能貿然動作』,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毒素從靜海縣滲出,危害四方,恐怕有朝一日,整個雲荒大陸都會變成一片鬼域!那麼就算我告訴大人,冰族所倚重的是西荒沙漠中開出的脂水通道,朝廷也『不能貿然動作』吧!你們不是『貿然動作』,而是為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作!」
雖然在史書中,這段持續了半夜的廝殺不過佔了寥寥數語,而且只是為了烘托一個人的出場,但它給整個葉城居民留下的陰影卻是終生難忘。他們在四散奔逃號哭的過程中,第一次思念起過去的朝代里有「帝王之血」統治的安全,哪怕現在的彥照皇帝比以前任何一個星尊帝的後裔都要仁慈和開明。雲荒的「無神時代」在中興空桑二十多年後,開始受到了民眾的懷疑。
「我走了……你保重。」鯨艇內,鳳書披掛整齊,提著手中新制的噴火槍打開了座艙的鐵門。他轉過頭來朝著明石一笑,一顆虎牙閃出了嘴唇,看上去有些調皮,讓九_九_藏_書明石忽然意識到:鳳書,還這麼年輕。
就算自己無法遏制親手放出的惡魔,也要看清楚這惡魔究竟是什麼。季寧這個時候第一次感激自己的不死之身,讓他可以戰勝恐懼,承擔起自己行為的後果。
「三千已經夠了……」玄林似乎胸有成竹卻又心存顧忌,半是自信半是為難地道,「退敵倒是不難,可本官前來馳援,你們是主我是客,怎敢妄自下令?」
「哈哈,看來老夫愛名之癖,連鄒安都知道了!」玄林看了一眼季寧,笑道,「可惜依照當初的軍防部署,沙頭堡地勢衝要,不得棄守。若是撤沙頭堡之兵馳援葉城城下,無異於挖肉補瘡,只會加劇頹勢。你回去告訴鄒太守,我雖然不發兵,卻會幫他通知其他兵力增援的。」
「怎麼能讓你去呢?我這樣的人冰族還有不少,可你『飛將軍』的躡雲術卻無人能及。」冰魄少將自豪地看著好友,滿懷希望,「你不過在半空中對著靜海縣撒下一點『太素』,就震懾得所有的空桑人喪失了鬥志。若是戰事仍舊膠著,我猜巫姑可能會拼著捨棄伽藍帝都,讓你直接毀掉空桑的心臟。」
玄林正要開口,忽然有葉城使者求見。玄林示意那使者就地稟告,卻原來是冰族軍隊進犯,新任的葉城太守鄒安請玄林帶兵支援。
幾點疼痛如同爆竹在季寧身上炸開,他晃了幾晃仰面倒在了地上。可是就在他即將墜入虛無的一瞬間,他看到天邊一道白影如同流星一樣墜落在葉城,頃刻把整個黑暗中的葉城照亮。
「是啊,大人義不容辭!」其餘將官紛紛附和,爭著給玄林敬酒,有人甚至動情地道:「大人在,葉城就在,千萬不能拋下我們!」蒼平朝制度重文輕武,照例是文官作統帥,下屬武將對鄒安心中不服不滿,卻無法宣洩,此刻見來了個文武全才的玄林,無不歡喜。
樂綠夫人的敘述斷斷續續,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惶,又帶著對風梧的感激與崇拜。她的心態充分代表了所有的葉城居民,甚至所有空桑人的狂熱情緒。憑藉解救葉城的功績,蒼梧朝廷封風梧為「破冰將軍」,連他所收編的沙盜們都各有封賞。風梧沒有辜負這「破冰」二字,他在葉城附近海域里設了血障,讓冰族的鯨艇再也無法穿越;他運用法術搬運海沙隔絕了靜海縣的毒素蔓延,四方百姓建造生祠膜拜他的恩德;他還整飭了御林軍,將作戰怯懦的士兵無論出身門第,統統斬決,他威震一時。彥照帝既依賴他,又忌憚他,特別是風梧「帝王之血」繼承人的傳言,更讓帝都寢食難安,幸好風梧對這種傳言聽而不聞,只是一心對付冰族,就算有人成心試探也無法得知他的真實想法。
劍下的人因為劇痛猛地一掙,又無力地跌倒下去,慢慢從玄林的模樣變回人身魚尾的原形,赫然便是鮫人一族中的少師白河。他頎長的魚尾划動了幾下,卻再也無法回歸到幾步之遙的海水之中。可是垂死的鮫人氣勢不減,大睜著剩下的一隻眼睛盯著上方,冷笑道:「帝王之血早已斷絕,可能夠練成變身術的鮫人卻綿延不絕!此次不成,還有下次,空桑必定要滅亡的!」
季寧沒能親眼看到風梧的神威。當他在第二天從廢墟中爬起來之後,冰族的進攻已成了過去的噩夢。他只能從驚魂未定的樂綠夫人那裡,聽說風梧憑藉一人之力拯救葉城的壯舉:「我們都以為葉城完了,可風梧就像是天上降下的神呀!他騎著神狷徑直衝到帝都通道前的戰場上,只是一劍劃下,就齊齊削去了上百名冰夷的頭,血像雨一樣嚇壞了所有的人,也激起了所有空桑軍民的士氣……擊潰了冰夷的進攻,風梧又殺了冒牌的玄林——那是一個鮫人變的——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風梧還能對付鯨艇!這下好了,以後再也不怕冰夷了……」
聽著季寧狂風驟雨般的斥責,玄林面上波瀾不驚,只是到最後才微笑道:「我一生兩袖清風,家無餘財,愛民如子,殞身不惜,你倒是說說看,我謀了什麼私利了?」
「末將願聽玄林大人之令,萬死不辭!」看著眾將心悅誠服地跪倒一片,玄林露出一絲微笑——就算鄒安連夜寫奏摺上報帝都,兵部立刻派人前來阻止自己的僭越之舉,都已經來不及了。惟一可惜的,是通往伽藍的地道仍舊由帝都直系的御林軍把持,牢牢盤查一切過往行人,否則一切都更加簡單。
「大人先不要回沙頭堡了,就留在葉城帶我們把冰夷消滅乾淨!」酒酣耳熱之際,一個葉城守將假裝沒有看到鄒安黑沉沉的臉色,誠意地邀請道。
「你說是就是么?」白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憑藉一個謊言就可以奪得天下?『皇天』戒指在哪裡,你用什麼來證明你的話?」
「我沒有親人,我代你去!」明石斬釘截鐵地說。
黑色的人影嗯了一聲,忽然道:「我軍已至,可以開城門了。」
幾天後,消息終於是姍姍來臨了。卻不是來自官方的邸報,民間的傳言總是比那些字斟句酌的文字更有力量。幾乎是一日之間,整個葉城的人都知道了那個驚恐的消息:距離葉城不過數百里的靜海縣「死」了!
守城軍九_九_藏_書官一看那領頭的正是玄林本人,忙恭恭敬敬地道:「大人請稍等,我們稟告太守之後,馬上開門。」
「本來我也不願這樣跟大人說話,可是靜海縣的慘狀太過觸目驚心。」季寧直率地回答。他之所以放棄尊嚴,冒著被驅趕的恥辱重新回到沙頭堡,都是為了將親手放出的惡魔重新囚禁。
「大家不要這麼說……」玄林側頭見鄒安不知何時已退席而去,方道,「你們這不是逼我奪了鄒太守的兵權么?」
「就連你最後想要封存的毒素也無法阻止,害死那麼多人……」湄的話依然縈繞在耳際,心頭的不安像盤旋的鳥靈一般投下深重的陰影,季寧想起了自己在沙漠中為那些冰族官兵打開的鐵箱。重爍寧死也不肯做的事情,終究由自己的手做到了,從那邪惡的箱子裏面放出來的,究竟是怎樣的魔鬼?
玄林認真地審視著季寧,雖然他對季寧的話感到尷尬恚怒,卻又從內心深處對這個以身犯險的讀憶師生出尊敬來。「冰肝雪膽,表裡澄澈」,這是他以前送給季寧的讚辭,此番看來,歷盡磨難卻風骨不改的讀憶師果然當得起這八個字。
「對!」明石也受了鳳書樂觀情緒的感染,撇開了方才死別的傷感,反手和鳳書擊了一下掌,「你去吧。不論誰不在了,剩下的人都不會放棄!」
風梧的臉上升騰起了怒氣,他揮手割斷了白河的喉嚨,讓他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看著自己騎狷躍上半空,一劍劈開了一艘正在下潛的鯨艇!火光衝天而起,將風梧的全身都罩上了神聖的光輝。
玄林沒有說話,兩個人靜默地站在空曠的客廳中,鋒銳的空氣讓季寧不由自主地仰了仰下頦。對面前這個人,他不是不恨的,可是且不論當日|逼他承攬罪名是否是玄林故意安排,舉目整個空桑朝廷,玄林依然是最好的官員之一。他雖然恨他,卻又不得不倚靠他,否則又有什麼必要說這些話。
老兵的手向上指了指,鄒安抬起頭,正看見城樓上無數的火把閃動,而當先看著自己微微冷笑的,正是玄林!鄒安逞起一腔書生意氣,正要揚鞭大罵,幾枚利箭已嗖嗖而至,恰正從他耳際掠過!鄒安嚇得伏低身子,轉身撥馬便跑。隨即,一枝羽箭已經扎進了他的後背。
雙方都屏住呼吸注視著那艘鯨艇的沉沒過程,直到其餘鯨艇陸續潛入海中消失不見,葉城方向才驀地傳來雷鳴一般的歡呼聲。這可是自開戰以來,第一艘被空桑人擊沉的鯨艇啊!這樣里程碑一般的勝利,想不到就是由自己親手鑄造!殺紅了眼的三千守軍朝天空揮舞著刀劍,聲嘶力竭地呼喝歡笑,而奉命剛剛趕到的葉城大營官兵,也被這從天而降的勝利震懾得目瞪口呆,繼而被巨大的狂歡淹沒,甚至沒有人細問冰族人為何敗退,鯨艇又為何爆炸沉沒。他們只知道,這場大捷是玄林大人指揮的,能以如此懸殊的兵力獲得勝利,那個站在城頭向大家揮手微笑的領袖,無異於空桑軍中的戰神。
「沙頭堡地勢衝要,本官不敢擅離職守,請鄒太守見諒。」玄林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鄒安他以前在交城時打過交道,是個清高刻薄的中州人,與自己素來不和,此番卻得了樞密大臣徐澗城的保薦,掌握了葉城的軍政大權。
「我想出去幾天。」季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樂家兄妹吃驚的表情。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出去,無異於一件極冒險的事。如果告訴他們自己要去的正是靜海縣,還不知道他們會如何反應呢。季寧笑了笑,沒有多作解釋,收拾行裝出發了。
不過,他有信心——這天下,遲早是他風梧的。雲荒就是這樣,無論這中間如何變故,社稷既然由星尊帝開啟,那麼終歸會回到他的血裔手中。
「聽說朝廷把四周道路都封鎖起來,還派無數神官設了結界,就是怕那個惡魔再跑出來行兇!」
忽然,城下有人呼喝,看守城門的軍官從城樓上望下去,竟然是一隊打著空桑旗號的官兵。
「大人,這麼多冰夷驟然來犯,我等如何應付?」守城軍官眼看著玄林走上城牆,搓著手緊張地問道。
「猜到了。」明石低下頭,腦海里最後留下的印象是巫姑微微上翹的唇。思繽的嘴唇很薄,緊緊地抿著,有一種決絕冷酷的意味。
季寧拼盡一切力地跑著,似乎有刀兵砍斫到他身上,他卻渾然不覺。他的視線,只是牢牢地盯著城頭上那個威嚴而得意的人影——那究竟是不是玄林本人,季寧不敢肯定,那人太過深沉的城府,讓季寧再也不敢妄作判斷。他站在城牆下,身邊瀰漫著從城外飄來的黑煙,脂水燃燒的氣味掩蓋不了屍體的焦臭,駐守葉城的五萬大軍就在玄林的談笑間灰飛煙滅。
「可惜伽藍城躲在鏡湖中心,連飛鳥亦不能越過。不過只要我們佔領了葉城通往帝都的隧道,空桑人就逃不了滅亡!」年輕的冰魄少將說到這裏,面上已然亮起興奮的光彩,他猛地一拍明石,「那我們哥倆可就為冰帝國復興立下大功了!男子漢一生,不就為了這種榮譽嗎?」
可是一切都晚了。
一個青年跨坐著白色的神狷降臨在末日前夕的葉城,他的名字叫做風梧九*九*藏*書,若干年後,他將作為一個新朝的開國之君被記入史冊。沒有一個葉城人知道風梧來自哪裡,可一個傳言幾乎同時流傳開來,這個英俊威武的年輕人承繼了上古星尊帝的血脈,擁有無人能望其項背的神力。他——是帝王之血的傳人。這個猜測雖然沒有任何根據,而那帝王之血的傳說太過根深蒂固,幾乎融化進每個空桑人的心靈,就算沉寂了若干年,也能喚起他們自然而然地追隨在帝王之血擁有者的身後。
鳳書的屍體被高高地吊在葉城城頭,無數空桑居民朝那個死去的冰魄少將投擲石塊。在太守鄒安下令犒賞三軍后,興奮的士兵們幾乎徹夜不眠,高談闊論著今日大敗冰夷的戰果,彷彿過不了兩天,玄林大人就可以帶領他們衝進冰族人蝸居的海島,把那些蠻夷強盜殺個片甲不留。
「你要做的,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思繽用她一貫高雅的微笑安撫著明石的詫異,「你猜到了嗎?」
「既然如此,本官只好從權了。」玄林忽然臉色一沉,從身邊侍從手中接過一把藍紋令箭,對著一眾守將道,「一仆難侍二主,你們既然尊本官為帥,就要以我的令箭為尊,做到令行禁止。否則,本官這就返回沙頭堡,一應讓鄒安太守主持。」
守城軍官舉目一看,頓時心驚膽裂——正前方的海面上,不知何時冒出了無數黑沉沉的鯨艇,而新的鯨艇還在不斷從遠處海面上浮出,如同烏雲一般朝著尚未清醒的葉城壓來——這樣大規模的進攻,竟是前所未有!驚惶之間,他一邊派人稟告太守鄒安,一邊打開城門放下弔橋,迎接玄林一行入城。
甚囂塵上,人心惶惶,實際上不光葉城,幾乎所有的空桑人都嚇呆了。以往在他們的心目中,冰族人無非是漂流在海上的蠻夷,偶爾做做強盜劫掠邊城,氣焰再囂張也無非是癬疥之患,空桑軍隊隨時可以掀翻他們的老巢,只是心存仁善,不曾趕盡殺絕而已。就算冰夷這些年開始了有規模的襲擊,也無非是在海上無法生活,以此為籌碼請求空桑朝廷賞賜他們一條活路罷了。卻不料這些蠻夷竟然具有了這樣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覺便消滅了整整一個縣,那麼平時自以為安如磐石的生活,豈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被冰夷打碎?空桑人安穩了幾千年,忽然發現身側不起眼的癩皮狗變成了一頭兇猛嗜血的狼,這種驚恐足以讓幾乎所有的人不知所措。
「我竟然沒有看出來,你有這樣的見識。」半晌,玄林嘆息道,「說得好,句句都是誅心之論,連我自己都不曾想到。」
太守鄒安得到稟告,快馬趕到城頭時,玄林已經坐在城樓中將三千士兵調配完畢。鄒安心中惱怒玄林喧賓奪主,卻又不宜翻臉,只是不冷不熱地寒暄了兩句,接下來親自調遣大營中的大隊人馬,以做增援。其間窺見玄林對自己的言行無不微微冷笑,隨即道:「玄林大人可要隨我到城頭觀戰?」
「我等願聽玄林大人號令!」冰族騷擾多年,雖然未能攻城略地卻屢屢燒殺劫掠,偏偏仗著鯨艇之利防不勝防,讓空桑將領個個咬牙切齒又束手無策。今日見玄林談笑間便炸了鯨艇,殺了冰魄少將,眾將心頭的熱血便呼啦啦地燃燒起來,藉著酒意俱拜伏在地,懇請玄林就任帥位。
「冰夷已經殺過來了,來不及等你們稟告!」城下的軍士焦急罵道,「若是玄林大人有了什麼閃失,殺了你們也賠不起!還不馬上開門!」
「這個惡魔,就是冰族什麼『飛將』給放出來的!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們會把惡魔放到葉城來……」
「冰夷今日失利,士氣大跌,我等若乘夜劫營,必定能獲大捷。」玄林展示出一張繪製了冰族軍隊海上棲息地的地圖,隨即抽出了一支藍紋令箭:「艨艟水師左前營聽令!」
季寧幾乎是狂奔著回到樂記商號,一見夥計便劈頭蓋臉地問道:「今天的邸報呢?」
「請問是哪位大人?」守城軍官想起昨日確實有使者出發求援,趕緊問道。
「好兄弟……」鳳書的眼也有些紅了,但他不待這種情緒蔓延,轉身就走出了船艙,不曾回頭。只剩下明石一個人看著地上鋪的兩套被褥,知道有一套會永遠空下去了。而他身側圓形的舷窗,此刻正蓄滿了朝霞,彷彿預言著染紅海面的鮮血。
「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麼,可活人進去都會變成死人!」
「你也收拾一下,跟著白河去吧。」思繽看著明石低垂的眼睛,滿意地看到裏面依舊是仰慕與忠誠。
「玄林多年前與冰夷女人通姦,被玄王所迫才趕走了那女人,他怎會沒有二心?朝廷早就該殺了他!」被驚駭和憤怒充斥的葉城居民,一邊四處躲避著冰族軍隊,一邊憤憤不平地咒罵。
實際上,風梧的心思只對一個人說過。他那日擒住指揮撤離的「玄林」,砍下他的一條手臂,帶著殘忍的好奇逼迫他現出原形。然而那人雖然滿身浴血,躺倒在地,卻死咬著牙關不肯順遂風梧的心意,反倒問:「你是誰?竟能壞了我們的大計!」
「我就是帝王之血的傳人。」風梧睥睨一笑,「只要有我在,你們就休想!」
「要不要確認他死?」一個人影站在玄林身後,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