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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五斬

第二十一章 五斬

等了許久,明石走上去,發現思繽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已經斷絕了呼吸。
明石一直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桌上的粉末在鼻端聞了聞——那是一點點木禾混雜著糠皮、海藻、白堊土還有不知別的什麼攪碎在一起的粉末,怪異的氣味讓他隱隱有些噁心。於是他放下那些粉末,拍了拍手,看著滿含期待的巫禮道:「我會試著勸勸巫姑。鳳書臨行前也讓我轉告您,一切都是他的自願,請您將仇恨轉給空桑人。」
「……」尷尬地一頓,書吏硬著頭皮說道,「鄒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讓大人辦完事再去接旨……」
明石一步跨上去,卻再也無法打開這些鐵板一般的牆壁,想必巫禮已從外面封住了機關。他四處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無機可乘,他不由有些後悔自己的輕信。他此番回來本只想見巫姑最後一面,然後坦然赴死,卻不想又牽涉在十巫的明爭暗鬥之中。
「哪怕為了重爍的死,鳳書的冤名,冰族百姓的死活,你也不肯制止她的瘋狂么?」巫禮指著密室門外,低聲吼道,「她正在幹什麼,正在大量製造『太素』毒劑!她這樣下去會毀了整個雲荒大陸,到時候我們冰族人還是什麼都得不到!我們需要那片土地,和空桑人同歸於盡並不是我們的理想!——我們要罷黜她,剝奪她的兵權,我們要重新選出新一任的巫姑!」
那對孤僻年少的他噓寒問暖的,是岑萱姐姐溫柔的面龐;
明石一驚,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提著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衛兵正警戒地盯著自己。他下意識地拋開長劍,單膝跪倒,悶聲道:「明石不敢。」
「你……殺了巫禮?」明石似乎還不曾從這時局的劇變中緩過神來,只覺得站在面前的思繽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認識的那一個。他之所以心甘情願拋卻了空桑血緣為冰族效忠,不僅是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鳳書、睿智的重爍,還為了在演武學堂中了解的冰族精神:勤奮、堅韌、理智。十巫共治的政體截然不同於空桑的君王獨斷,雖然十巫中也有爾虞我詐也有明爭暗鬥,但十巫卻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選而成,代表著不同的力量,構成一個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斷發展的動力核心。可是現在,巫姑居然將一切律法踐踏在腳下,堂而皇之地殺了巫禮,難道他以前聽說的什麼「平衡共治」、「法理為本」的話都只是紙面的華章?
玄林從上往下地俯看著他,忽而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寧,拿下明石。」
「不錯。如果他死了,什麼帝王之血復生的謠言都會不攻自破。」思繽說著,打開柜子上的密碼鏈環,取出一個精亮的金屬器具來,銅鏡大小,倒像是一枚生著無數尖刺的海膽。見明石目不轉睛地觀察,思繽道:「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著人造了這個。你只需從空中打開機關放下去,它就會憑藉機械之力飛行旋轉,將『太素』從這些針管內部噴洒到事先計劃的地區,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誤。風梧就算察覺,也無法制止。」
「等一等!」與第三聲追魂炮同時響起的,是一個震懾全場的聲音,「我才是明石,是滅了靜海縣的兇手!」
第二聲追魂炮又響了。季寧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等到第三聲追魂炮響,自己就會被砍去四肢,人頭落地。雖然有不死珠保證自己的復活,可這種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慄。
思繽微微合眼,唇角揚起滿意的笑容。「事不宜遲,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無視身後滿地的血污和狼藉,徑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發現自己墜落在一座小山上,葉城就在前方的沖積平原上鋪開,甚至可以看見建築上描金的紋飾在陽光下閃耀光芒。眼看太陽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凜一骨碌爬起身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卻將他拽得跌回地上,幾口血接二連三地噴了出來。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繽身後。其餘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曉發生在巫禮殿中的一切。然而每個人都明白,無數的暗流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波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勃然洶湧。每一刻,都意味著難以預料的顛覆,綳到極致的琴弦只要輕微的外力,就會戛然斷裂。每一個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平衡。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話的機會,焦急地問道,「您得了什麼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飲食極少,他屢勸無效,如今果真到了這個地步!
可是,在這個喜笑顏開的慶典里,笑得最幸福純真的,居然是那萬眾矚目的受刑者。血從他四肢斷裂的地方湧出,染紅了他自己和劊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這種類似於挑釁和輕蔑的笑容讓圍觀的空桑百姓大為憤怒,可是無論百姓怎麼喝罵,劊子手怎麼折磨,明石臉上笑容的光芒無法消滅。
明石卻自始至終沒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來。
「我恨你,可我也愛你。」巫彭一直等思繽說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著思繽一字一字說出這句話。然後他撿起地下的金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明石知道鳳書是巫禮一手帶大,不是親生卻如親生一般。他不忍九_九_藏_書欺瞞悲痛的老人,只好道:「鳳書是為了攻克葉城,不惜以身作餌成全友軍才犧牲的,他,是冰族的英雄,大人應該驕傲才對。」
靜海縣。這三個字就如同咒語一般,讓原本邁步往外走的人驀地頓住了腳步。腦海中被讀憶師強行導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樣翻捲起來,那一片白花花的肢體,烏青腐爛的口鼻,臨死時睜得大大的眼睛都帶著絕大的恐懼恣意散發,讓被傀儡蟲壓制下的本身意志帶著絕望迸發開來——明石原本失去了神採的眼睛中驀地點亮了炫目的光,整個軀體如同撕破黑夜的閃電一般,朝著巫姑便撲了過去!
「我死之後,保護水華的詛咒便會失效,我只好把她託付給你了。」玄林異常清醒地看著季寧,將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讓季寧無法閃避,「『破冰將軍』風梧不知為什麼看上了她,幾次向我提親,我都說只將水華許配給能讓她恢復神智的人……」
且不提遍體的外傷,被震傷的內腑更讓明石呼吸艱難——不過被劍風遙遙掃了一下,便傷重如斯,那個風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繼承了帝王之血,擁有上古星尊帝那樣移山倒海的力量,那麼他此刻發揮的能量,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風梧的出現讓空桑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們一掃數百年來頹廢奢靡的風氣,凝聚出空前的信心與豪情。冰族人看來必須暫時韜光養晦,才能積蓄以後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場。
「風梧現在葉城,難道……要把葉城一起毀了么?」明石乾澀地問,畢竟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閃亮的明珠。
擔心落入空桑人的圈套,明石故意在海面上繞了幾個圈子,確認無人跟蹤,方才朝著冰魄島的方向而去。還好,玄林和季寧並沒有欺騙自己,明石暗自生出些慶幸,空桑人,並不一定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惡劣。
「葉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風梧不除,我們這些年的準備又會全部化為泡影,冰族又將陷入漫漫長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們回歸雲荒大陸,一定能建造出比葉城繁華十倍百倍的城市來!」思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明石,藍色的光芒幾乎可以照進他的心裏。她這樣熱切的表情很少出現,就連明石也猜出來,巫姑現在必定處於千鈞一髮的境地,殺死風梧乃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是活人!」一隻小鳥靈伸開翅膀,接住一滴半空中掉下的水珠,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微鹹的味道立時告訴它——不是雨水,是人的淚水。於是它歡呼一聲,衝天飛起,想要抓回那個膽敢闖入空寂之山又膽敢離去的人。
遠遠地傳來一聲轟響,並不震耳,卻讓明石腳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執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時已到,馬上就要開斬了!
「巫姑不用費心了,我既然答應了要回去,必定會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動,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鼓足勇氣道,「至於『太素』,也請巫姑不要再繼續使用了。這樣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雲荒,四散的毒素也讓人無法居住。」
「大人,請保重……」季寧強忍著哽咽道,「水華還在,她還需要你……」
就這樣飛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見陽光從前方升起,將四周的白雲染成一片金黃,讓幾乎凍僵的身體感到一點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細辨認著方向,隱約認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輪廓正是葉城,強弩之末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跟頭從半空栽下——他暈了過去。
巫禮的官署布置幾乎與巫姑的一模一樣,只是少了大廳中心方便鮫人往來的水池。明石一眼望見等候在廳中的巫禮,自然而然想起死去的鳳書,心中一酸便拜了下去:「見過大人。」
「鳳書是個好漢子,大人請節哀。」明石一時被巫禮哭得有些無措,連忙安慰道。
見季寧面露驚異之色,玄林繼續道:「我過去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卻還要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一定要想辦法治好水華。她這個樣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就在外面!」話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聲,揮動手中長劍,一路殺出巫禮殿去。他並不知道雙方為何會兵刃相見,而其他的十巫成員為何觀望不出,他只是橫下心要衝到巫姑思繽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後,他就可以去死。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到一絲痛楚。當鋒利的鬼頭刀依次落下,手足脫離他的身體,他卻彷彿回到記憶深處那些本以為遺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從沙礫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可惜我沒有時間等下去了。」思繽冷靜地道,「我得了病,隨時可能死。我死後冰族再也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統一軍心,所以我必須殺了風梧——我認識他的父親,他們都不是什麼帝王之血的傳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謊言鼓起的信心。」
那指著大海和他一起飲酒談天的,是鳳書豪爽的笑容;
「也罷,你親口嘗嘗這種百姓們度日的口糧,或許能夠改變主意。」巫禮一邊說話,一邊退了幾步,驀地伸手在牆角一按,憑藉機關之力瞬間消失在密室之中。
那如此信賴如此稚拙地牽著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寧小小的手掌……
「走吧。」思繽眼看著傀儡蟲漸漸侵蝕了明石的大腦,想起以前那個桀驁卻忠誠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read.99csw.com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靜海縣那次一樣,及時回來……」
「小傷而已……」思繽笑著看向明石驚恐悲痛的臉,「沒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蟲的控制,可惜,我已經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好……」見季寧鄭重點頭,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這裏等我死,趁著風梧在外地巡視海防,馬上帶著水華走吧……」
別了,我最愛的人,就如同我即將離去的生命。
第五刀,人頭落地。
「巫姑指的是……風梧?」明石驚道。
「你居然已經死了……」思繽掙扎著從明石背上下來,踉蹌走到白骨面前,伸手撫摸那些深刻入骨的傷痕,「路銘,你騙得我這麼苦,居然不等我來就死了……」然後她虛弱地跌坐在地上,將臉貼在白色的骨骼上。
「我原本也這樣猜想……」巫禮忽而一拍桌案,慘笑道,「可有人偏偏說他是指揮失誤導致鯨艇沉沒,死了還要追究他的瀆職之罪!」
「賢侄請起。」巫禮快步走上將明石雙手扶起,一使眼色,周圍人等便全部退下。巫禮仍不放心,引著明石徑直走到廳后的密室之中,關緊房門,方才舉袖拭淚:「見到賢侄便如同見到我那死去的侄兒……可憐他連屍骨都要被空桑人毀損侮辱……」
思繽也看見了明石,對他微笑了一下,讓明石原本充滿焦灼的心驀地柔軟起來。忽然,思繽的眼神一凜,等明石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身後的兵刃已然當頭砍到。
以重傷之體頻繁使用躡雲術,明石只覺胸腹間火燒火燎一般,幾乎無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卻更是越來越細微,若不細細體察,他幾乎以為巫姑就這樣離他而去。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明石緊了緊穩住巫姑的腰帶,辨認著方向朝著空寂之山而去。他並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幹什麼,但這是她最後的要求,他拼卻了性命也要為她辦到。
「不——」他竭盡全力地喊了出來,如同受驚的野馬一樣瘋狂。不,再也不要親手做下那種慘絕人寰的事情。那種殺孽,和他在戰場上殺死敵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殺,是犯罪,是永遠背負不起償還不了的債,是他不敢對視的岑萱姐姐從地獄里射來的眼光!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面色慘白,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帝都已經知曉了自己和明石的關係,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讓自己丟官罷爵,永不錄用。那麼,就讓他在官位上最後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時間,不必承擔親手處死兒子的痛苦。
「暫時停戰。」明石搖晃了一下,突如其來的暈眩讓他的聲音有些虛弱,「風梧必定有入主雲荒的野心,只要蒼梧王朝打起內戰,冰族還有可乘之機。」
「沒事,你們都退下,叫巫彭來見我。」思繽制止了衝進門來的侍衛,吩咐了兩句,又對明石道,「借你的內力,撐著我說完話。」
那在半夜將他冰冷的身體溫暖起來的,是母親柔軟的胸膛;
聚集所有的內力衝破氣海,喊出了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聲,明石此刻全身經脈俱斷,連站立亦不可能,只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無數的拳腳落在他的身上,含著咒罵和哭泣,他卻彷彿感覺不到,只是如同一隻螞蟻一樣奮力朝前方爬動。漸漸地,拳腳和哭罵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安靜,明石抬起頭,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對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說:「巫姑已死,冰族停戰派當權。」
用儘力氣跑過最後一條街道,明石遠遠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圍觀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監斬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玄林!
「大人有請。」一個守衛領了明石繞過圓形的議事大殿往十巫的官署方向走去,最終停留在一座建筑前。
「巫姑……」明石只吐出這兩個字,就已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一股腥澀的血涌到口中,卻被緊緊抿住的雙唇壓回了咽喉。他看著思繽驀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澀的頭髮,彷彿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虛無,這才明白因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痾的巫姑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啊!」明石難以置信地喊出了聲,死死盯著面前靠脂粉遮蓋病容的思繽——一旦服下了傀儡蟲,就會喪失自己的意志,淪為被主人操縱的傀儡。難道只是因為巫禮沒有殺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變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正是季寧跪在他面前,手裡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遞過來。明石二話不說,咬住碗沿大口喝了個乾淨,朝季寧笑了笑,又轉回頭去。
「我的兒子……」坐在監斬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念了一聲,右手無意識地一捏,竟然將拈著的硃砂筆捏為兩截,斷裂的筆桿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遠望著水華坐在廊下的嫻靜身影,季寧聽到身後傳來了報喪的雲板聲,卻很快被牆外百姓歡迎「破冰將軍」凱旋的歡呼所掩蓋。掙扎的人生已經結束,屬於英雄的時代來臨了。
終於,當劊子手劈下最後一道帶著寒光和血點的弧線,明石如同一個長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終於在鏡湖中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顧一切地跳進去,感覺到心臟都為了這快樂而顫抖,幸福的漩渦卷帶著他,朝那虛無浩瀚的所在沉沒、沉沒……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個白袍飄搖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從遠處朝他走來。她說:「孩子https://read•99csw.com,我會救你。」她的聲音如同仙樂,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讓他終其一生也不曾離開。可是他最後卻害死了她,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獻給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雲層,如同利劍一般從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著腳下雲水蕩漾的山頂天池,輕輕搖了搖背上的思繽:「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亂如麻,囁嚅著回答。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彷彿時間就這樣被凝凍住了。直到那人頭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撲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聲音依次傳來,先是一兩聲,然後便連成了片,就連壓住明石的那個侍衛也慢慢緩下姿勢,「噹啷」將刀拋在了地上。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見幾個巫姑手下的侍衛遍身浴血,正與巫禮殿守衛斗作一團。他振作精神搶了一把劍來,幾下逼開拚命的敵人,切切問道:「巫姑呢?」
幾乎在一瞬間狠下心,明石鬆開握住樹枝的手,閉上眼睛朝山下滾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蹌快了許多。感覺的到遍生的荊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體,明石黯然一笑:無人可以猜到,自己這般不顧性命奮力前行,只是為了去送死。
「空寂之山?」明石驚訝地問了一句,卻見思繽只是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他不敢再耽擱下去,將思繽背在背上,施起躡雲術便升空而去。
「我那侄兒究竟是怎麼死的,還望明石將軍告知詳情,我也可以告慰他那早逝的父母……」巫禮收了淚,目中滿是悲戚懇求地望著明石。
明石緊緊地抿著嘴不說話。他知道巫姑的侍衛團個個對她忠心耿耿,巫禮他們並沒有勝算,所以才想拉攏巫姑信任的自己,以完成政變。不管巫禮他們的目的是對是錯,這種手段總是讓明石感覺有些卑鄙。於是,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說過,我不會背叛巫姑。」
密室里始終燃著昏黃的燈,讓人分不清時間流逝的速度。明石餓的時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沖成糊狀,不顧噁心強吞下去,然後坐下來調息平復自己的內傷。他曾經遇見過比此刻更艱難的情況,因此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分恢復體力精力的機會。
劊子手鬆了口氣,卻驚異地發現那顆滾落在地的頭顱流下了淚水,微不可聞地吐出了兩個字:「巫姑……」
「怎麼,阿卡西不太滿意?」思繽忽然淡淡道。
大口地喘息著,奮力朝著葉城的方向飛奔,明石只覺受傷的內腑顛簸得幾欲嘔吐而出。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從胸腔傳來,大股的血湧上喉頭,頃刻淹沒了他的一切視聽。
「我死之後,兵權就還給你,不管你們是戰是和,都不要忘了『復讎』這兩個字。」思繽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鳳凰,扔在巫彭腳下,「巫姑殿後的書房裡,都是對冰族有用的文獻。你們雖然恨我壓制了你們十多年,也不要遷怒於那些資料,否則子孫後代不會原諒你們。」
「阿卡西……」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將明石從瀕臨崩潰的回憶中拖了出來。外界的景象彷彿陽光一般照進他的視線,他緩緩地爬起身,卻看到思繽倒在地上,胸前滿是血跡。
「似乎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繽冷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擔心是對的。否則,巫禮就不會單單囚禁你,而是直接殺了你了。」
本已昏迷的人聽到這幾個字,果然清醒過來。思繽努力睜開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方指著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個山洞……快二十年沒來了……」
好不容易支撐著進了葉城,太陽離中天的距離越來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無法加快速度,他走著走著就會虛脫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見到這個滿身泥土,目光獃滯的人,紛紛繞行,個別好心人還會遠遠朝他扔一個銅子,見明石毫無反應,更當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此刻,季寧已經被帶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劊子手胡亂抹了抹季寧額頭上被石塊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麼傻,居然肯代替那個兇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攔,只怕那些百姓早衝上來將你打死了。」
「你猜得不錯,這件事,只是陰謀的一部分。」巫禮觀察著明石愕然的神情,停頓了一會兒,從密室角落裡取出一個小小的口袋,攤在桌上,「思繽復讎辟疆的觀念雖然在軍人里佔了上風,卻把冰族的民生逼到了崩潰的邊緣。幾年來我和巫謝、巫真幾個人一直反對她盤剝民力的做法,彼此的不和你也知道。以前為了戰爭勝利,我們都忍讓於她,可現在帝王之血已經復生,空桑的靈力不斷恢復,我們再打下去不僅難有勝算,而且——冰族人實在經不起了啊!」巫禮說到激動處,一把將口袋中的東西倒在桌上,「這就是我們冰族人日常吃的東西,老百姓把最後一點糧食都捐獻給了軍隊!可是這樣下去,這個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凍死餓死!最後不是空桑人消滅了我們,而是我們自己滅絕了自己!」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繽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漸漸模糊起來,然而每一句話卻如同長針一般刺到他心上,「因為你再也不會背叛我了——方才的飯菜中,我下了傀儡蟲。」
「巫姑大人出去巡視了,由巫禮大人代為接見將軍。」聽守衛解釋https://read.99csw.com清楚,明石方才繼續往裡走。他自知一向被視為「巫姑黨」最為忠心的成員,對其他十巫便抱著敬而遠之的心態。就算巫禮是好友鳳書的伯父,他也不過只略略見過幾面,連話也不曾說過幾句。
「是鄒安來了么?」玄林驀地轉頭,急切問道。
「不就是光影咒么?冰族人雖然不屑於空桑的幻術,但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你先執行了任務,我這就去找人為你解咒。」思繽警覺地收斂了自己毫無防備的姿勢,重新筆直坐好,從容地笑道。
「上天可鑒,我從未有過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覺頭暈越來越重,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掙扎著抬頭爭辯。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卻也是第一次聽到巫姑對自己的懷疑,一時心痛得連頭暈也蓋了過去。
「巫禮通敵叛國,罪在不赦,其餘人等不予追究!」思繽大聲說到這裏,原本巫禮座下的侍衛已跪倒了一片。她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侍臣吩咐了幾句交代善後事宜,便親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貫沉靜的臉上露出了優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著你回來。」
衝出廳門時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繽,她站在最忠心的侍衛們的拱衛圈中,穿著柔軟的白色緞袍,金色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緊緊的髮髻,永遠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視線和心思。雖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過是她眾多仰慕者中的一個,若不是身負異能,恐怕誰都博不到她的正視。
「是我害死了他……」彷彿根本聽不到外間傳喚接旨的聲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發出異樣的光芒,他緊緊抓住了一旁季寧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著讓水華不受傷害,向破壞神討要了保護我們的詛咒,可是破壞神卻向我索要了另一個孩子作為代價……如果我知道今天會這麼心痛,我寧可用自己換得兩個孩子的平安……」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思繽微微笑道。
原本正要為元兇逃逸、他人頂罪而聚眾鬧事的人群驀地安靜下來,驚訝地閃開一條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那個遍體鱗傷倒在地上的人,看著血跡在他身後一點點延伸。所有人都將信將疑,這個長著藍色眼眸的空桑人,亂髮上沾著草葉,口角漫溢著血絲,如此狼狽的模樣真是舉手間毀滅了靜海縣的兇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窮凶極惡的人,為什麼他不逃之夭夭,還要奮力回來領死?
「大人,鄒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馬往這邊過來了。」見玄林拿著硃砂筆的手不斷發顫,一個好心的書吏輕聲道,「只要鄒安大人宣讀了皇上的諭旨,重任這葉城長官,大人就不用親手……」說到這「親手」二字,連那書吏都說不下去了。
忍著心臟裂開一般的痛,明石用力想要將那具白骨解下來,和思繽同葬,卻根本撬不動石壁上深刺入骨的鐵釘。他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忽然記起明天早上便是三日之期終結之時,只好放棄了合葬的打算,磕了三個頭,步履踉蹌地躡雲而去。
情急之下就地一滾,明石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再躲不過接下來的一刀,卻依舊不死心地別過手中長劍抵抗。就在他拼著挨上一刀的時候,忽聽有人大聲喊道:「巫禮已死,爾等還不投降!」頓時一個人頭飛起,長須飄拂,帶起點點血滴,如雨灑下。
「說這話的,是巫姑思繽。」巫禮只是慢吞吞的一句話,卻讓明石愣在當場。他記得交付鳳書誘敵任務的,正是巫姑,可她為什麼要誣陷一向對她滿懷景仰的鳳書?難道……
「這是次要問題。」思繽毫不在意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告訴你這個,是要你執行任務。」
玄林暈了過去。當季寧在府邸中看到他醒來時,季寧明白這個一生剛強的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被巫禮關了兩天,餓了吧?」思繽帶領明石坐在廳中,吩咐人擺上明石最喜歡的酒菜,笑吟吟地看著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繽方才道:「你失蹤這麼久,讓我好生擔心。正巧你回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給你辦。說不定,冰族未來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
「行刑!」書吏帶著哭音的高喊和著台下百姓的歡呼,響徹了整個葉城。靜海縣慘案的兇手當眾伏法、冰族十巫內亂元氣大傷、空桑靈力再度強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現……一個個好消息讓空桑人揚眉吐氣——雲荒,終於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丑蟄伏不出,更不用說那些軟弱無能的鮫人了。此時此刻,冰族兇手的血就是空桑慶典的禮花,映襯著或狂喜或傷感的笑容。
「我親手造下的孽,總要親手了結。」季寧平靜地說著,任由劊子手將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張綁起。他相信明石不會違約,他此刻沒有來,只是因為無法趕到。
狠狠喘了幾口氣,明石努力撐起身體站起,扶持著一切可以攀援的樹木石塊往山下走去。這裏離葉城已是不遠,步行的話應該能在午時前到達市中心的刑場,可惜現在,他連走路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沒出息,到我死的時候,才敢說真話……」思繽笑著咳嗽,身體更加無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煩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繽面前,「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須返回葉城受死。我這次回來,原本只是為了跟您訣別的。」https://read.99csw.com
明石在一旁獃獃地看著她,忽然想起了巫彭臨走前留下的話。巫姑對這個人,也是愛恨交加吧。兩人活著的時候她不敢說出來,那人被鎖在這裏受罪時她不敢說出來,直到她自己也要死去了,才敢拋開一切到這裏來看他。想必那個人活在這裏的時候,受到的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楚……一陣寒意從明石背脊上冒出來,對於巫姑,他從來都一無所知。可是正是這種神秘的美與恩賜,讓他如同飛蛾撲火,縱然化為煙塵也不曾後悔。
「這不是巫姑大人的署第。」明石皺了皺眉,除了巫姑,他此刻誰也不願見。
「大人……」
「是誰這樣誣陷他!」明石勃然大怒,鳳書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能看到朋友死後還要受這樣的中傷,「那艘到了退役期限的鯨艇明明是我們故意引爆,用以麻痹空桑人的!我現在回來了,這就去教訓教訓那些長舌之人,讓他們不要信口雌黃!」
明石不敢多問,急速降下高度,直衝思繽所說的山洞,所幸並沒有遇見傳說中食人的妖魔鳥靈。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著思繽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見對面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還維持著被鐵鏈鎖住的姿勢,卻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這幾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數次,明石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被風梧劍氣所傷之處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早已不斷惡化,飛得快一點,胸腔就彷彿要炸裂一般,雲層上刀割般的寒風更是帶走了他身體上的一切溫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戰爭大局已定,連巫姑都離開了人世,他生命里最後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諾,死在刑場上。
飛越冰魄島四周圍堤的一剎那,明石屏住了呼吸。或許這一次,是他生命中最後俯瞰這片隱藏在海面下、奇迹一般的城市。掃視了一遍冰魄島的全景,他的目光最後膠著在那座落於中心山頂上的鳳鳥型建築上,似乎要將它如烙印一般刻在腦海之中。若不是駐守十巫殿的士兵們認出明石,朝他揮手致意,明石還會再在冰魄島上空盤旋一會兒。
「好個鄒安,好個皇上,他們一定要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玄林話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噴在判決書上。他閉著眼睛喘了幾下,抬手止住季寧和書吏的攙扶,拾起硃筆,就著自己的血把「明石」兩個字一筆抹去。判決書的紙張頃刻被筆鋒劃破,監斬官玄林這一筆,彷彿傾盡了自己一生的力氣。
可是它失敗了。面對夥伴的嘲笑,小鳥靈急得賭咒發誓:「他飛得比任何一隻鳥靈都快,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有如此的速度。」
「你以為她會聽你勸么?鳳書年輕衝動,經不起蠱惑,思繽卻數十年來一直一意孤行。鹿沖島有些百姓太過飢餓,發生了抗繳軍糧的事件,思繽下令將他們全部就地處決……再這樣下去,冰族的軍民,恐怕就要變成水火。可惜思繽獨攬兵權,我們都束手無策。」巫禮說到這裏,別有深意地盯著明石的眼睛,「我的意思,想必賢侄已經明白了吧。」
「冰族人裏面,只有你會躡雲術,能夠灑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擔你拒絕的代價。起來吧,現在就做好準備飛回葉城去。」思繽說著,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來,雖然還有不甘的掙動,卻最終聽話地接過了灑播毒劑的金屬刺球,彷彿捧起了一顆光芒四逸的星辰。
「我不會背叛巫姑。」雖然此刻猜出巫禮想要聯合自己對付巫姑的意圖,也知道若不答應不能善了,明石還是下意識地回答。不管是對是錯,巫姑思繽在他心目中永遠是女神一般地存在,他怎麼可能背叛於她?
正在出神,明石忽聽密室外傳來隱約的金屬碰撞聲,他立時睜開眼站起來。剛轉了兩圈,忽聽「吱嘎」聲響,密室的大門重新被打開,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將軍,巫姑派我們來救你了!」
「不,不能死在這裏!」強烈的念頭讓昏迷的人瞬間清醒過來,明石一挺身穩住自己下墜的趨勢,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齒緊緊咬住,這樣即使再痛他也不會呻|吟出聲,泄了強提的那股真氣。
季寧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後,只覺得手心裏都是冷汗。剛才他在酒里融下的,正是昔日鳥靈醍醐死後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據石憲說它可以將痛苦幻化成歡樂,那麼希望它能夠讓明石走得舒服一些,這也是季寧惟一可以報答他的地方了。
低低地驚呼一聲,明石拋開了手中染著鮮血的金屬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劑的機關尚未發動。他「撲通」一聲跪在思繽面前,伸出手想要捂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卻被思繽揮手阻止。
明石必須飛得這麼快。從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濱的葉城,道路相隔何止千里,若是他不能在午時趕到葉城的刑場,季寧就會代替他受那「五斬」之刑。明石自問一生所為難分對錯,卻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算最終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屍體送到葉城。
四肢百骸的力氣都彷彿被抽走了,明石無力地伏在地上,驀然記起師父石憲的囑咐:躡雲術極為耗費元氣,在尚未修成神仙術前不可屢屢施展,否則必會脫力而死。他暗暗運了運真氣,絕望地發現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飛上高空。
明石含淚點頭,扶著她坐到椅子上,雙掌源源不斷將內力輸至思繽體內。過了一會兒,巫彭急匆匆地趕來,見到思繽突然衰弱的傷病之體,不由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