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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死別

第二十二章 死別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然後我會在死前告訴你一個秘密。」季寧伸出手。他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風梧那狂熱而執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一晚的背棄造成終生的遺憾,這一天,其實我等了很久了。」月光中,季寧站在樹影扶疏的院牆邊,看著幾棵高大的木棉樹在夜風中抖落著花瓣,想起和水華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在一個盛開木棉花的庭院中。他轉過頭,看著風梧緩緩地道,「我只是不能確定,你是否是值得託付的人。」
季寧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相信名滿天下的「破冰將軍」風梧居然會孤身便裝出現在烏衣渡。見對方已經將目光轉移到水華身上,季寧站了起來,直視著對方道:「你要做什麼?」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閃,風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沒有沾染上一星半點季寧心頭的血,在黑夜中發出瑩潤的光澤,彷彿誘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輪迴不已的靈魂,去換取今世的永生。
「罵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還有沒有命留著去找下一個帝王血裔?」風梧手上加勁,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斷裂,讓他只能咬緊嘴唇,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可……」李允轉過頭,慘白的臉上神色卻甚是堅毅,「我們蒙曄臨皇子所託,尋找帝王之血的傳人,怎麼可以輕易辜負了他的犧牲?彥照皇帝雖然沒有帝王之血,這二十多年來卻已證明他是個開明勤奮之君,雲荒的民生和風氣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風梧的底細我們早已調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殘忍,好勇鬥狠,獨斷專行,若是主政雲荒,只怕又建出一個天祈朝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擁有帝王之血,我們都不能把『皇天』、『後土』交給他,要留著交給一個仁慈開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讓雲荒重蹈覆轍……」
我不會忘記你,因為記憶已經是我墜落在黑暗中惟一的光明,季寧無聲地說著,可是,水華,對不起,我最後的心愿,是讓你康復之後,再也不記得我。我既然給你重塑了一個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負前世的悲哀。忘卻對你來說,就意味著自由。
「我將用咒語把所有的心念凝結,讓水華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來的話,季寧說得異常順暢,彷彿已在他腦海中翻滾了千百遍。自從在「旅人之墓」處讀到那句玄妙的咒語,他無數次想用它恢復水華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讓他無法履願。何況,他始終還存著可憐的私心,妄想著能夠和水華天長地久。
「我這裏沒有什麼戒指,將軍或許是誤聽了傳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說著便要施禮告退。
「告訴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寧默默地點了點頭,風梧適時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開口。
「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可以讓水華恢復神智。」季寧終於說出了這個一直盤旋在心中卻一直未曾下定決心的話,「只要我死。」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何對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愛慕她照顧她,讓所有的真小人偽君子都不能欺負她。」風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此刻駿鵬站在烏衣渡郊外一座寂靜的莊院前,他身後的大門朱漆斑駁,一看就是臨時找到的棲身之處,身後的隨從也只穿著便裝,印證了「破冰將軍」的烏衣渡之行是一個秘密。駿鵬望見季寧和水華時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不過他卻沒有多說什麼,只衝著風梧走上來道:「二弟,事情辦得怎麼樣?」他和風梧早在伊密城時便已結拜為兄弟,可以說風梧如此迅速地組織起自己的勢力駿鵬功不可沒,因此彼此間稱呼非常親切。
這就是他傾盡一生愛著的女孩啊……季寧用盡全部力氣靠緊木棉樹支撐著身體,近乎貪婪地睜著眼睛,唇角的血無聲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會兒,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好,那樣他就會永遠大睜著眼睛不眨動一下。可是黑暗漸漸籠罩了一切,季寧一時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只有水華那熟悉的歌聲再度在耳邊迴響:
「小李將軍!」風梧跨上一步攔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淪陷時,『皇天』、『後土』兩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給當今彥照皇帝,就是為了替這兩枚神戒找到傳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後裔就在你面前,你為何要隱瞞真相?難道,你自己生了獨霸兩枚神戒的野心?」
兩年過去了。為了讓水華痊癒,季寧帶著她走遍了雲荒的醫館。這期間他感受著樂綿樂綠兩兄妹無私的幫助,看到了那個曾經絕望到死的鮫人湄振作起來投入到營救鮫人奴隸九九藏書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則是聽說「破冰將軍」風梧如何一步步擴大勢力和對伽藍帝都的皇帝陽奉陰違,雲荒漸漸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一切都在改變,可惜,只有水華的狀況沒有絲毫改善。
「可是你的手在發抖。」風梧站在他旁邊,譏諷中漸漸攙雜了憤怒,「做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害怕了?」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季寧努力看見風梧走到水華旁邊,彷彿想勸慰水華離開,水華卻執拗地在院中坐了下來,垂著頭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她穿著白色的寢衣,頭頂的木棉樹不斷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讓季寧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白底紅花的衣服,白的像雲,紅的像——他現在滴落了滿地的血。那個時候,也有這麼一朵鮮紅的木棉花落下來,正正地砸中了他的頭。
「夫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個中|年|美|婦走入了人群內側。季寧認出來,她就是傳說中彥照皇帝的女兒、李允的夫人清越。數年未見,她眼角雖已添了細紋,卻更添了幾分女性溫婉的風姿。
「你不怕娶了一個冰族混血女子對你的前程有損?」季寧懷疑地追問。
季寧不答話,直到把碗里的最後一口飯吃了,方才站起來:「不要吵到她。我們出去。」說著,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水華,理了理衣衫邁步出門,一直走到隔壁的院子里才止步。
季寧微微笑了。風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來墨長老並沒有將不死珠的事情告訴他。現在自己說出了這句話,就意味著放棄了不死的能力,選擇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還在強迫自己進食保持體力。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見,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這些聽起來都是多麼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證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願,可是他傾其所有,也只能換來這些。
「它們認出來,我流著星尊帝的血。」風梧拿起「皇天」戒指,慢慢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後土」戒指放在懷中,「我是它們的主人。」
「我若有野心,雲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樣。」李允看著惱怒的年輕將軍,微笑道,「奉送將軍一句話:有德者得天下,有沒有戒指都是一樣的。」說著,他點了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哥哥——
烏衣渡原名烏衣鎮,原本是個只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小鎮。自從二十多年前,一對夫婦來到這裏替人擺渡為生,逐漸發展成如今擁有兩百多條船、十幾條路線的船幫,烏衣鎮便改名叫做烏衣渡,儼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云集的大城市。鏡湖內有蜃怪,吞吐蜃氣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鳥飛自沉」的古話,偏偏這對夫婦將天塹變了通途,大大縮短了雲荒各地往來的時間,因此一些鄉野百姓便將他二人當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對這個新興的船幫大是支持,不知何日開始就有了夫婦兩人乃今朝公主駙馬的傳言。
他看到了那個人,雖然那人的面容被一個寬沿的大草帽遮擋了大半,讀憶師的敏銳還是讓季寧一震。
「她並未痊癒。」風梧這句話與其說是惋惜,不如說是慶幸,「你帶她躲了我兩年,還是治不好她,該將她還給我了。」
「慢著!」風梧目光一寒,霎時間已如閃電般搶出門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頭。李允應變奇快,微微側身躲過攻擊,反手格開風梧的當胸一掌,怒道:「『破冰將軍』是想在這裏動手么?」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風梧捏著拳頭,克制著自己的殺意。
「我已經獲得了『皇天』、『後土』兩枚戒指,是名正言順的帝王之血傳人,這大陸、四海和所有種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個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我把『後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誰敢多言?」風梧微微昂起頭,輕蔑地笑道。夜風吹拂起他的衣角,獵獵飛揚,彷彿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寧知道驟然反抗只會適得其反,只好帶著水華跟在風梧身後走出了飯館。此番相遇不過是巧合,季寧卻猜不透風梧獨自來到烏衣渡的目的。
季寧怔住了。他萬萬料想不到,對自己萬般為難的事情,到了風梧那邊竟然會這般不值一哂。強者的邏輯,本來就不是他這樣草芥一般的人能夠理解的,因為他們可以完全不必顧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只有這樣目空一切的獨夫,才有可能在這漩渦密布的人世中,保護荏弱如初生嬰兒一般的水華。
眼看季寧背起水華踩踏著廢墟隨後離去,清越緩過一口氣,勉力笑道:「幸虧那個姑娘,要不我們就被你的迂腐腦筋害死了。」
一直到了目的地,季寧才明晰這種感覺。因https://read•99csw.com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駿鵬。
見季寧看見了自己,那人乾脆走了上來,摘下他的草帽道:「原來你們在這裏。」
季寧靜靜地聽著,風梧的講述讓他回到多年前的交城,滿地的鮮血和屍體中,目盲的少女抱住了瘋狂的兇手,她雪白的臉頰上沾著血點,那般刺目,卻又那般聖潔。那一刻的景象,就彷彿被冰凍了放入腦海,不管再過多久都不會忘記。從那次以後,季寧自以為超脫了一切,便解開了自己封印的記憶,致使原本空靈的心再度染上塵埃;可沒有想到,那一次的事件,對風梧而言,則是一次靈魂的洗禮,讓他在煉獄之中看見了天堂的星光。
風梧徑直走到山莊大門前,敲了敲門環,頃刻有一名老家人從裏面走出來,禮貌問道:「不知客人來此,有何貴幹?」
「那……你會如何對她?」季寧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情。兩年前冰族大舉進攻的記憶還歷歷在目,玄林的醜聞和死亡顛覆了他生前的清譽,現在的空桑人對冰族血統更是痛恨排斥,以至於他一直不敢用解藥恢復水華藍色的眼眸,生怕帶給她更多的傷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無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開一般——他憑什麼保護她照顧她?哪怕連一絲光明,都不能為她爭取得來。
等你牽我的魂兒回去故鄉……」
「其實殺人之後,我並沒有離開,而是憑藉自己的功夫繼續躲在交城。我常常隱身在總督府里,偷看她的一舉一動,從那個時候,我就深深地恨你——你這種百無一用的人,憑什麼讓她戀戀不捨?終於,你被流放了,我卻依舊躲藏在她身邊,看她如何細心地照顧我病弱的母親,揣摩她為了什麼歡喜,為了什麼憂愁。幾年中,她父親遷官到一個又一個地方,我就偷偷地跟隨到他們新的住址,幫他們打發掉冰族或者其他人派來的刺客,卻從來不曾讓她發現我的存在。後來我母親去世,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交城,回來的時候他們卻消失了。我花費了好大的力氣尋找他們的下落,才知道他們去了偏僻的伊密城。」風梧說到這裏,面色一沉,「可我更想不到的是,她瘋了,我這麼多年來連和她說話都覺得是褻瀆的水華瘋了,是你逼瘋了她!你叫我如何不想殺了你!」
坐在烏衣渡的一個飯館里,季寧把這些想法都告訴了水華,雖然她聽而不聞,他仍然會說下去,就像她小時候纏著他講故事一樣。不過這一次季寧敏感地覺察出,有一個人正在暗處窺視著他們,無形的氣勢迫得他的心跳驀然怦急。季寧猛地轉過了臉。
「我知道他隱瞞了很多真相,不過我也猜得到,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風梧金色的眼眸中閃過雪亮的光,那是憤恨的孤狼隱藏不住的尖牙,「你放心,凡是傷害過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風梧帶著季寧水華一路出了烏衣渡,卻不返回自己的軍營駐地,反倒朝著郊外走去。
「給你!」隨著清越冷硬的聲音,幾道白色的光線已從戒指上射出,如同利刃一般射向風梧的要害!風梧乍驚之下推開李允翻身側退,卻仍然沒有躲過其中一根光線,電光火石的一瞬,那白而細的光已將他的右胸刺穿,鮮血四濺。
「李允!」清越隱約聽到丈夫一聲悶哼,她心痛如絞,顫聲道,「不如……我們便將兩枚戒指取出來吧。」
過了片刻,門帘一掀,果然有人從門外進來,朗聲道:「不知『破冰將軍』光臨,李允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你真的要當著她的面殺人么?」季寧從見面伊始便暗暗驚詫于風梧望向水華的神情,此時更是不遺餘力地試探。
「我要見不離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說星尊帝後裔風梧,要取回屬於他的東西。」風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標志著血統的金色眼眸。
「已經成了,大哥不必擔心。」風梧點了點頭,指著季寧和水華對從人道,「給他們安排個住處。」
「你是在拖延時間么?」風梧覺察得出水華離這裏越來越近,他冷笑地看著目光閃爍的季寧,「別妄想了,水華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珍寶,我不會允許任何威脅存在。」
「這就是女人的弱點。」風梧笑了笑,鬆開勁力,看著李允脫力地大口喘息。「告訴她不要玩花樣。我一個人來,就是打算什麼事情都做得不留後患。」
「殺了我之後,剖開我的心臟,將嵌在裏面的不死珠取出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復活。」季寧不理會風梧驚訝的表情,他的目光轉向風梧身後院落的月洞門,他看到水華竟然摸索著走了過來。read.99csw.com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季寧禮貌地站起,眼見來人四十多歲年紀,眉目清致,風度從容,卻黃膚黑髮,竟是中州人的模樣,不由有些詫異。
此時他們正位於蒼梧郡內,與葉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經乘過的鏡湖渡船,季寧折而往西,經過紅松掩映的官道到達了烏衣渡。
他只說出前半句話的時候老家人已是變了臉色,到得後來聽到「風梧」的名頭,更是大驚,慌忙將風梧和季寧等人讓進客廳,自行稟告去了。
「玄林說過,誰治好她,她便嫁給誰。這是個公平的競爭。」風梧從容地笑了,「跟我來,我會讓水華恢復神智。」
「你若是發怒,就殺了我好了,不要傷害她!」李允下意識地撐起身,擋在清越面前。
然而,這句蹩腳的謊言居然也收到了效果,風梧果然停下了催動戒指的意念,轉向廳房看過來。季寧側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見水華果真站在自己身後,黯淡無光的眼睛直直地對著風梧的方向。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們做人質吧。」風梧長聲大笑,「我若要不擇手段,大可不必今日親自找上門來。」
你別拋下我啊,
說話間,兩人已斗在一處。季寧見水華安坐在椅子上,對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門邊,觀察二人的戰況。此刻院子里已呼啦拉圍攏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幫的夥計下人,眼見莊主與那威風凜凜的年輕人斗得眼花繚亂,個個面上滿是驚異和仰慕的神色。
「你便是不離皇子?」風梧忍不住問道。他為了今日之行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只知不離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間之子,卻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李允,你沒事吧。」清越見風梧捂住胸口倒退跌倒,她連忙搶上去扶住李允,焦急地問道。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雲荒又要改朝換代了。」李允嘆了口氣,「為什麼星尊帝的血裔會是這個樣子?難道上天真的要滅亡空桑了嗎?」
風梧久久地凝視著這顆不死珠,終於只是用手指握拳掩蓋了它。他不需要這個東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這雲荒的君王。不死珠雖然有抵禦傷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來太過容易,哪裡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靈情有獨鍾的恩賜。
不假思索地,清越再度舉起「皇天」戒指,希望能再次將風梧擊退。可是萬萬想不到的是,風梧只是伸出他沾滿血跡的手,那兩枚戒指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離了清越的把持,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然而就在這一轉念間,風梧驚訝地發現季寧的屍體慢慢起了變化——他原本失血蒼白的皮膚越來越黑,越來越硬,而散落的髮絲和飄搖的衣角也漸漸凝結,再不能被夜風拂動。到後來,季寧的整個身體就彷彿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塊不斷塗抹,線條越來越粗糙,輪廓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變成一塊黑色的石頭,靜靜地佇立在木棉樹下,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像一個人形。
「戒指在這裏,你放了他!」清越遠遠地奔了過來,焦急大叫。她高舉的手上,是兩枚白金托子嵌藍寶石的戒指,光華燦爛,彷彿兩顆星辰。
「我要屬於我的東西。」半晌,風梧開口。
風梧坦坦蕩蕩地伸出了手,任憑季寧搭上手指讀取他的記憶。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寂靜的夜風讓風梧聽見水華起身的聲音。可是,這個莊院里的其他人都已經被遠遠支開,風梧要讓水華清醒過來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世上本沒有什麼不離皇子,在下名叫李允,無非前朝遺民,渡船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風梧的目光,頃刻間二人互相打量,于無聲處彷彿已將對方看了個通透。就算季寧不明白他們兩人的用意,也看得出來他們醞釀的,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風梧並不回答,只是專心查看著手指上的戒指,彷彿在鑒證它有怎樣的神妙。右胸的傷口在「皇天」戒指的靈力下慢慢愈合,然而他眼中的戾氣卻在無聲地集聚。他本意並不想傷人,卻總是被他人所傷,既然這一生擺脫不了冷硬嗜血的名聲,他又何必去爭那個虛名?眼中精光來回變幻,最後,風梧舉起握拳的手,將戒指對準了李允的方向。
這首就算她喪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記的歌兒,有多少次讓他在幾近崩潰的絕望中再度振作,只因為還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深淵中惦記著他,心心念念地囑咐他不要忘記自己。
「我的心意,沒有人會明白。」風梧傲慢地望了一眼季寧,見對方的衣袂已被自己的殺氣帶動,卻仍舊執著地盯著自己,彷彿一定要自己許下什麼承諾才肯就死,便沉聲道九九藏書,「我自幼受人歧視,生活孤苦,就像白日里不離皇子所說,是被仇恨浸透了的人,惟有毀滅才能發泄我心中的憤懣。可偏偏在我母親受辱、我瀕臨瘋狂的時候,水華出現了,我一下子驚詫于這個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純凈無瑕的人,她就像山泉一樣,讓我被烈火燒炙的心得到清涼的平和,感覺到這個人世還有它值得存在的一面……」
季寧隱約感覺這個傳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閣的時候曾經瀏覽過《雲荒紀年·天祈卷》的初稿,記得彥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時,確實走失了一個叫做清越的女兒,後來為了懷念她,彥照帝便將年號定為「清越」,沿用至今。那麼這個烏衣渡的船幫夫人,會不會就是那個清越公主呢?回想起當日乘船時僥倖得見的幫主夫婦溫雅從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縱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須以黑布罩艙,靠司南辨別方位,實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季寧沒有聽見水華的到來,他的全部靈力,都在探究著風梧的記憶:他看見風梧隱身在樹梢上,心底為了水華的一顰一笑而澎湃;他看見風梧騎著狷獸穿越沙漠,只因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頂的泉水為水華治眼;他看見風梧放棄了斷絕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面因為他要以脂水脅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為棋子要挾蒼梧朝廷,一方面也是因為,墨長老說水華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絕境……
「因為對你這種人,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水華不屬於任何人。」季寧冷然回答。面對這個少年時代便殺人如麻的「破冰將軍」,他內心中不能說沒有恐懼,卻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撐。可風梧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驕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屬於王者那睥睨一切壓倒一切的自信。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慘白的唇不住顫抖,哀求道,「我這就去……去給你把戒指拿來……李允,那兩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換了你的命去!」
這種石頭,風梧想起來,自己以前橫穿西荒沙漠時,曾經見過。那震懾人心的黑石林中瀰漫著強烈的念力,就算強大如帝王之血的傳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顫。
忽然,一根石芽從黑石中部彷彿心髒的位置生出,不斷長長,如同一枚從淤泥裏面發出的菡萏,在風梧的凝視下啪地開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乳酪一般白色的瓊漿,盈盈欲滴。
當所有人都死去,最後活下來的,只能是王者。
季寧原本想告訴他關於路銘的遭遇,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這個人的心中已經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親的犧牲只會讓風梧更加仇恨空桑與冰族,這對一個將來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寧寧可食言,也要隱瞞下那段慘絕人寰的往事。
風梧一路當先上山,季寧扶了水華沿著台階跟隨。抬頭看去,半山腰的山莊大門上只書了「雲水」二字,其餘便是白牆黑瓦,甚是樸素。
烏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臨煙波浩淼的鏡湖。渡口邊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貨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后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簡潔的山莊,便是船幫的所在地了。
「莊主只是陪客人練練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開口便說出這句話,船幫里的各介人等果然聽話地散了開去。偌大的庭院,最後空蕩蕩地只剩下他們幾人。
眼看風梧眼中殺氣大盛,而清越一把推開李允朝著風梧迎了過去,一旁的季寧焦急萬分,心念一動,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聲:「風梧,水華在看著你!」他心中一直仰慕李允夫婦的為人,對李允此前的一席話也深有同感,是以一心想要阻止風梧,竟忘了水華目盲,根本是不可能「看」的。
「你無……」李允「恥」字尚未出口,風梧一道氣勁已將他的話逼了回去,「我不喜歡別人罵我,我從小挨的罵已經夠多了。」
「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結的東西么?」風梧盯著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華身邊去,「水華,新的生活開始了。」
「在下不明白將軍的意思。」李允道,「將軍不妨明言。」
「只要有那個姑娘在,情況就不會太壞。」清越安慰道,「她雖然懵懂,可身上那種寬和寧定的感覺卻是掩蓋不了的,倒有些創世神的風範呢。可惜『護』的力量太弱,壓制不了風梧的野心,一場內戰看來是免不了了……」
風梧見水華容色慘淡,整個人靠著門框輕輕地顫抖,他心中一軟,那股催動「皇天」戒指的念力便無心發出。他再也不看依偎在一起的李允清越夫婦,轉身朝著山莊大門外走去。不料那堅固的庄門竟也經不起他的怒氣,「轟隆」一聲,赫然中read.99csw.com分裂開,坍塌在原地。
「去中州吧,雲荒又要回到星尊帝的血裔手裡,我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清越遙望著帝都的方向,緩緩點了點頭。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風梧冷酷地回答。
風梧站在水華身邊,卻一直冷眼觀察著季寧的動靜。他不明白一個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擊后,居然能隱忍到不發出一點聲響。眼看季寧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從傷口中湧出,整個人卻始終背靠著木棉樹面帶微笑,就彷彿當年初進交城的讀憶師那般俊逸挺拔,風度超然。風梧疑惑地走了過去,伸手一試,才發現他的血早已涼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個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身後的樹榦中,怪不得死後屍身不倒。
藥石無效,恐怕還得求助於神靈的力量。當季寧從最後一個醫館里出來,他下定決心帶水華到伽藍帝都去,哪怕這個希望微乎其微。
「別去……」李允奮力說出這兩個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開了。
「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華的真實身份,還能保證如此對她么?」季寧慘笑道,不問清楚這一點,他死不瞑目。
清越見丈夫此時左支右絀吃力非常,而風梧竟然還有餘力談笑,她不由暗自驚心,面上卻冷笑道:「『破冰將軍』手段非常,我們自然不得不防。想當年將軍在葉城為了阻止冰族鯨艇游弋,竟然能將葉城市上所有的鮫人聚集殺掉,製成懸浮在海內的怨靈血障,這等氣魄和手段真是讓人不寒而慄啊。」
「我想要離開這裏,到中州去看看。」李允說到這裏,伸手理了理清越散亂的頭髮,神色黯然,「六千多年了,一個獨夫接著又一個獨夫,雲荒沒有一點改變,好不容易蒼梧朝有了新政的萌芽,卻馬上又要功虧一簣,我真是有些失望了。」
「你……不該傷他……」李允勉力說出這句話來,讓清越一時不明所以。然而她越過李允的肩頭,正看到風梧慢慢撐地站了起來,他金色的眼眸彷彿被自己的血點燃,宏大的憤怒如同烏雲一般朝他們壓了過來。
「我要『皇天』、『後土』兩枚戒指。」風梧繼續盯著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那兩枚戒指是屬於我的。」
事到極處,反倒沒有了什麼恐懼,季寧照常給水華安頓了床榻,又服侍她吃飯休息。水華平時安靜,卻決計抗拒進食,因此每天三餐總要耗費季寧不少時間和精力。等到水華安然躺下,季寧凝視著她的睡顏,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她柔軟的嘴唇,一滴淚便落在她頰邊的髮絲里。然後他疲倦地坐在桌子邊,端起冰冷的飯碗開始吃起來。
季寧看了一眼駿鵬,忍住心底的殺身之恨,扶著水華走進了莊院。在轉彎處微微扭頭,正看見駿鵬和風梧低聲交談。
「你倒是還鎮靜得很。」風梧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好。我用『皇天』戒指殺你,算是對你的尊重。」風梧毫不遲疑地應了一聲,抬起左手,一道尖銳的痛霎時貫穿了季寧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連退了數步靠在一棵木棉樹上,拚命咬著牙齒不發出一點呻|吟,生怕驚嚇到脆弱的水華。
如今我長眠在這寒冷的地下,
「拿過來。」風梧的視線不自覺地被戒指的光華吸引,脫口說道。
「星尊帝的後裔,就淪落到只會憑藉武力的地步了嗎?」李允一邊招架,一邊斥責道。
「你指的是水華眼睛的秘密?」風梧好整以暇地盯著季寧震驚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墨長老還不把什麼都告訴了我?」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說。」風梧說話間招式已變,飛足踢向李允下盤,卻又被對方巧妙閃避過去,不由勾起了好鬥的心思,「不然,就讓我領教領教昔日威震軍中的小李將軍的功夫!」
「是駿鵬告訴你的吧?」季寧開口。他不想為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分辯,但他不能放任那個危險的人存在於水華身邊。
「你總是要殺我的,還是吃飽了好受些。」季寧伸出筷子再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裏咀嚼。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煩請說服不離皇子,將『皇天』、『後土』戒指歸還於我,否則在下若是傷到皇子,可擔不起罪責。」風梧一邊笑語,手上的勁力卻驀地大增,眼看著冷汗一滴滴地從強弩之末的李允額上滑下,耳聽清越並無言語,風梧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輕嘯一聲,他雙掌驀地反扣住李允的肩頭,膝蓋一頂,已將他壓跪在地上。
季寧不明白風梧的用意,既不放他們走,也不說要去哪裡。然而一種奇怪的感覺卻漸漸從季寧心中升起,倒彷彿這一路走下去離終點越來越近,有什麼結局就要揭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