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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死囚像是陷入了回憶,說著就激憤起來:本來我也沒想過要殺他們。那天我帶著幾個老鄉到吳磕巴家去討工錢,他拖欠我們的工錢差不多四年了!每年挨年邊的時候,他都跑出去躲著,搞得我們回家過年的盤纏都湊不起來,更別想辦什麼年貨了。今年我們幾個商量好,一定要問他討些錢才罷休,我們跟著吳磕巴干工程,一年到頭玩死拚命,沒偷過一分鐘懶,沒休一個星期天,可是他呢,除給我們發點飯錢,從來不給我們發工錢。
死囚點點頭說:沒人能看得出,連我自己都看不出。不瞞你們說,以前我看見一點血就發暈,逢年過節殺雞宰羊的事都是我婆娘動手。我家的老牛病了,倒在地上喘氣,任誰都勸我趁它還有氣,捅一刀放了它的血,擺到鎮子上去賣幾個錢,我都捨不得,硬是讓它完身完屍地死在家裡,挖坑埋了。老牛給我家幹了二十多年的工,我總不能昧了良心,到死還給它零刀碎剮吧?
死囚低下頭說:不上訴了,拖拖拉拉等著二審,最後還是逃不過一個死,不如快點走。
紀石涼一走,眾人馬上將新來的人圍住,盯著他看。這個死囚精神萎靡,眼神凄涼,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跟人們想象中的殺人犯根本搭不上邊。
死囚說:吳磕巴跟我是遠九_九_藏_書房親戚,當年帶我們出來打工,還說要帶領我們一起致富奔小康,可是到了讓他真金白銀付工資,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開始他哄騙我們,總說甲方欠了他的工程款,三角債扯不清,等結了賬再連本帶利一起還,後來就躲著我們,什麼時候去找他,他老婆都說他出遠門了。這一回,我們好不容易把他堵在家裡,他猛地翻了臉,指使他的馬仔,拿著尖刀拿著棍子,上來就把我們幾個圍住往死里打。
面對彪哥的挑釁,紀石涼也不惱,輕描淡寫說了句:能這麼想,說明你有悟性。不錯。說完也不戀戰,轉身就走。
死囚把手一抬,做了個殺人的手勢,牽扯著地上的腳鐐跟著亂響:我也不曉得那是怎麼回事,不曉得人怎麼那麼容易死。刀子一抹到脖子上,勁兒都不用使,血一下子就噴到天花板上去了。棍子一碰到腦殼上,聲音都沒有一點,腦殼就爛西瓜一樣癟下去了,太不經搞了。
死囚嘆氣說:緩不了,我殺了好多人。
魏宣聽得心驚肉跳,這種底層生活的場景,對他來說,從來只在電視劇和電影里,而最叫他關心的還是死囚眼下的心情。於是問道:那你現在後悔嗎?
彪哥驚得合不攏嘴:一次四個,看不出你有這麼狠。
死囚大概自從被九*九*藏*書捕以來,還沒聽見過有人幫他說話,述說的願望自然更強烈了,繼續一口氣說下去:我的腦袋當時就被他們開了瓢,後來縫的十八針,疤還在這兒。吳磕巴也太歹毒了,我侄兒鐵鎖上來救我被逮過去,他們一邊一刀就把小夥子的腳筋給挑斷了。鐵鎖才二十多歲,還沒娶媳婦兒,跟著我出來做苦力,就是為了賺幾個錢結婚的。這下子錢沒賺到手,兩隻腳的筋都被挑了,下半輩子只能癱在床上,我回去怎麼跟他爹媽交代呀。我急蒙了氣瘋了,奪了一個馬仔的刀,往吳磕巴脖子上一紮,血一濺三尺高,當場他就倒在地下了。他老婆一看直嚷嚷,叫人快打110,有的嚇跑了,有的揮著棍棒逼過來。我覺得渾身的血全都涌到頭頂上去了,正從傷口裡嘩嘩地噴出來,尋思著反正也活不過今天了,乾脆拼個你死我活吧。這幾年,我們忍氣吞聲,受他們的剝削,被他們欺侮,活得連個狗都不如,今天老子不忍了,死也要死得像個人。我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那麼大勁,奪過一根鐵棒,橫劈豎砍幾下子,就幹掉了兩個壯漢。後來我自己也不行了,倒在地上喘粗氣,頭上的血把眼睛都給糊住了。我聽見有好幾輛警車拉著警笛開過來,打算躺在那兒等死就完了。
九九藏書紀石涼鎖門的時候,照例朝裡邊喊道:28號,這個嫌犯在一號倉等著上路,生活行動不方便,你們好生照看著。
死囚這一描述,把見多識廣的彪哥都說得不做聲了。
彪哥又問:不緩?
死囚的眼睛里有一點光亮,閃了一閃,馬上就熄滅了,垂頭喪氣地說:沒有用的。我殺人太多太狠毒,說上天,說下地,也是該拿命來抵的。像我這號人,人民政府肯定是要抓來殺的。要是老百姓都像我,碰到事情慪不過,全都你殺我我殺他,還成了什麼世道?這麼著,我想好不上訴了。那天沒被吳磕巴打死,還拉上了幾個墊背的,早就賺到幾條命了。
死囚答道:判了個把月了,死刑。
魏宣很是同情他,忙說:那也不一定。現在政府好多政策都向農民工傾斜,中央領導還幫農民工討工錢呢。你要是想上訴,我可以幫你寫狀子,萬一你的情況特殊,高院重新開庭審理,弄個死緩也好啊。
彪哥看見死囚說得滿頭大汗,連聲叫:大台二台,快扇風,熱死人了。
彪哥皺著眉頭說:說起來你對牛都蠻慈悲.可殺起人來怎麼就那麼惡呢?
死囚來了一點精神,說:四個。
彪哥聽了很氣憤,說:那你們還給他幹個鳥!
死囚看懂了這裏邊的敬重,字正腔圓回答說:免貴姓九*九*藏*書高,高芒種。
剛吃過早飯,就有沉重的腳鐐聲一路響過來,在一號倉門口停住。紀石涼押著一個戴重鐐的嫌犯,後邊跟著勞動仔小剃頭。小剃頭一手抱著鋪蓋卷,另一隻手提著個小包裹,還有一雙新鞋。倉里的老犯一見這陣勢,都知道來的是個死刑犯,全像被無聲的命令指揮著,站起來給他讓地方,這回連老萬頭也沒例外。
平時負責給彪哥扇風的嫌犯,聽見吆喝想也不想,拿起扇子就對著彪哥猛扇。彪哥喊:豬頭,誰讓你扇老子了!老子是叫你給……他扇,你沒看見他熱嗎?
彪哥像過來人那樣,很理解地看著他,說:人就是這樣,仇恨心一起什麼都忘了,我跟飛哥混的時候,打起架來從來是不管刀子棍子鎚子斧子,拿起來就一頓亂舞,捅到哪兒算哪兒。不過,你一個人一殺就是四五個,說明跟他們結了血海深仇,不然搞死一個兩個還行,多了手也是要軟的。
死囚有些惆悵地搖搖頭:要說後悔,也有一點,聽法官說我最後殺死的那個孩子,其實不是吳磕巴的兒子,是跟著大人來走親戚的。冤有主,債有頭,我後悔沒搞清楚就把別人家的孩子殺了。
彪哥停住話,忽然轉過臉,文縐縐向死囚發問道:大哥,請問你尊姓大名。
彪哥的情緒尚未穩住,看到紀石涼,九*九*藏*書心裏的窩囊氣一翻騰上來,破罐子破摔斗膽還嘴:報告政府,28號明白。感謝政府還惦記著我,給我送來榜樣,讓我天天對照著,警告我不要自取滅亡。
以往一看見新來的人就要折騰的彪哥,對死囚和善得多,蹲下來以一種關懷的口氣問:剛判?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下,指了指鋪蓋上的新布鞋,說:我已經托律師帶信給我老婆,叫她把上路穿的新鞋做好送來了。我老婆的鞋做得好,從她十九歲送我第一雙鞋開始,這輩子我穿她做的鞋總怕有幾十雙了,沒想到最後一雙,是讓我穿著去走黃泉路的。
這回輪到老萬頭氣憤了,他一邊在狹窄的過道上來回走,一邊大聲自言自語:你們看見吳磕巴這號人沒有,靠吸親戚的血汗發財致富,還不給鄉親留條活路,這就是殺熟!他也是爹生娘養的活人,又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鬼神,半輩子活下來,鄉里鄉親的哪能沒有一點牽挂呢?他也不想想,四鄉八鄰都窮得活不下去了,他還能活得痛快活得好?要我看,這些黑心爛肺的東西,不是人,該殺!
一段話勾起了魏宣的心事,眼淚汪汪無言以對。監倉里一片沉默。
彪哥被震了一下:怎麼?殺了……不止一個?
彪哥接過話說:判你死,你就認啦?你殺人還是他們給逼的?你可以上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