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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好比靈魂出了竅,高芒種順著這個話題一走神就收不回來了,自言自語小聲絮叨:我家妞子就要上中學了,上了中學她還得學外語課呢,我最願意她學洋字碼,學好了漂洋過海出國留學,現在有錢人家都送孩子去留學,留學肯定會有大出息……
魏宣無言以對,只好照記不誤,端端正正寫下那幾個重似千鈞的字。
魏宣說:所以醫生才說他們得了病嘛。
高芒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仍然問:他,他是誰。
高芒種不說話,魏宣替他擔心,現在終於說話了,更加替他擔心。想開導他又不知道怎麼說,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說法:……高大哥,你別老是一個人胡思亂想的,萬一得了憂鬱症就更糟糕了。
一說到孩子,又不知扯到了彪哥哪根筋,突然像關了電源的收音機,不說話了。
高芒種又問:自殺?幹嗎要自殺?吃不飽肚子?欠了高利貸?還是孩子上不了學?
彪哥猛地氣憤起來,說:老子沒殺人,不是也沒退路。打從進來,老子在他跟前就沒直過腰,跟龜兒子一樣,他還要整老子,等老子最後這點耐心也被他整掉了,他就活到頭了。老子這一世反正混不出什麼人樣,早死晚死都是一回事,虧就虧在以前在外邊,沒留下自己的種,要不然老子更加無所謂了。
高芒種沒聽說過這個病,就問:憂鬱症?憂鬱症是什麼病?肚子痛?發高燒?腳杆子抽筋?得了就要死人嗎?
魏宣就一筆一畫替他記錄了以下的話:
高芒種從廁所里出來,揣著雙手的彪哥又差人伺候他洗臉漱口,還將他的腳鐐拎在手裡掂一掂,叫他們撕些布條裹在腳鐐上。
高芒種眼睛紅紅的,搖了搖魏宣的手,算是表示對他的感謝。然後長嘆一聲,就再也不說話了。從這一刻開始,到他被提出去執行死刑,高芒種再也沒開過口。好像他這輩子所有的話,都對女兒說完了。
高芒種更奇怪了:住在城裡邊,有錢的人我也見過不少,把自家的汽車往超市一開,推著小推車閉著眼睛往裡九_九_藏_書邊扔東西,堆不下了還要往上碼。到了收銀處拿出個小卡片往機器上一刮,營業員就讓他們走了。他們要是答應給孩子買什麼,還不是想買就買,哪像我這樣,去年回家過年見了女兒,禮物一樣也拿不出來,在口袋裡摸半天,才摸出一根紅頭繩。我家妞子人小,但是真懂事呢。她怕我看見她失望的樣子,趕快轉頭讓她娘把紅頭繩紮上,還說紮上紅頭繩,會給爹帶來好運氣。聽見女兒這麼說,我覺得自己的臉都沒地方擱,那才叫生活壓力大呢。那些自殺的有錢人,他們的壓力有我大?過得好好的,還要跳樓上弔,我真想不明白。
說完,高芒種很鄭重地把布包包好,讓魏宣替他放回原處。看魏宣默默無語,又說:你是讀書人,可能不信這些。可我還是想問問你,人死了到底會不會變成鬼魂,再到世界上來走動?
彪哥馬上以吼叫鎮壓道:你喊什麼喊,拉了褲子又有多大個事!高大哥判了死,心裏肯定上火,大便乾燥拉不出來,你這一催他不愈發緊張?沒良心的東西!
彪哥惡狠狠地說:老子的對頭。你認識,就是押你來的那個姓紀的警察。哪天老子有了機會,看我不弄死他。
自從認識了見男春,彪哥把後代的事看得比天還大,每次說起來,還要傷感。旁邊的人聽了,總覺得他有些無厘頭,今天他又跟高芒種提這個茬,大約氛圍不同,對象也不同,聽起來還真的很有點凄慘呢。
魏宣聽著,飛快地在紙上記,眼淚把字跡都模糊了。
高芒種慘笑一聲說:兄弟,你是沒當過爹才這麼說喲。
魏宣認認真真回答道:那倒不是。憂鬱症是一種精神病,每天心情都不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天到晚想自殺。報上說,這些年中國的憂鬱症患者越來越多,自殺的人數也直線上升。
你肯定已經記不清爸爸的樣子了吧?不要記怪爸爸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很少回家看你。爸爸以前總是跟你說。我們在城裡蓋的都是大高樓,天天https://read.99csw.com住在高樓里。其實那是爸爸為了逗你高興,跟你吹了牛皮,也好讓你寫作文的時候,寫到你的爸爸別叫同學們笑話。你不要以為爸爸在城裡邊,真的像電視劇里的那些人一樣,在高樓里坐著電梯上上下下,吃好吃的,穿光鮮的衣服。爸爸跟工友們住的高樓,都是沒窗戶沒門沒水沒電的,等它們在我們手上一天天長高,封了頂,門窗水電全有了,老闆就把它賣出去了,一賣出去就歸買它的人家住了。我們又會搬到另一塊空地上,去蓋新的高樓。今天爸爸想起要跟你講這些事情,是怕你不知道實情錯怪爸爸,以為爸爸願意一年到頭在城裡待著,一點也不掛牽你和你娘。其實爸爸在外邊,沒有一天不想你們,沒有一天不盼著老闆發善心,把欠下的工錢都發給我們,讓我們回鄉下去,過以前那種安安心心的日子,守在你跟前看著你長大。
我最親最乖的女兒,見字如見父。
彪哥反倒不笑了,認真說:他想讓我知道,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魏宣想了想說:正好相反。得憂鬱症的人主要集中在大城市,有的人還相當有錢呢。
高芒種聽了大驚,說:你也想殺人?使不得,真殺了人就沒退路了。
這一開念就是大半天,直到老萬頭把紙鍾撥到下午一點,高芒種還在原處獃獃坐著,放在跟前的飯盆里,飯和菜看起來還沒有動過。
臨到要落款的時候,高芒種停了一下說:你就寫爸爸高芒種叩首吧。
高芒種點點頭,誠心誠意說:不知道。不知道就對頭了。你又沒死過,怎麼會知道?看書也不可能知道這些。人死了就不能寫書了,能寫書的人沒死過,怎麼寫得出這號事情。要是有人真的寫出來了,肯定是騙人的,假的,編的。
最後還有一件事要託付給你:好好替爸爸照顧你的娘。
高芒種不明白:那他們為啥不想活了。
魏宣問:你想上訴?
高芒種平靜地說:不是上訴,我知道上訴沒用。是想讓你幫我寫封信給妞子,九-九-藏-書我怕現在不寫,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可惜,爸爸沒有機會再過那樣的好日子了。本來爸爸和你娘還想等生活過得好些,再給你生個弟弟,現在也沒有機會了。爸爸犯了死罪,可能活不了幾天了,以後你和你娘,只能靠你們自己了。一想到死了之後再也看不到你和你娘了,爸爸的心裡頭就像被裝進了一堆碎磚頭那樣的痛。你從小怕狗,上學總要叫你娘送你出村子,爸爸一直想幫你,又沒有想出好辦法。現在爸爸快要死了,整夜整夜睡不著的時候,爸爸就一遍遍地許願,讓菩薩保佑我早些投胎轉世回到老家去,變成一隻又大又聽話的狗,天天替你娘守屋護送你上學。記住爸爸的話,要是有一天,你看見有一隻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大狗,在家門口轉來轉去不肯走開,千萬不要怕它,不要趕它走,一定要把它牽回家去好好餵養,那肯定就是我,就是我,你的爸爸。
高芒種又說:你肯定以為我很怕死吧?其實我怕的不是死,是怕一槍打在腦門上,打得腦殼開了花,到了閻王殿,我的爹媽和親戚都不認得我,沒有親人,在那邊孤單。我這個人沒出息,最怕孤單,要不然也不會一直死心塌地跟定吳磕巴,總以為他怎麼樣也是鄉里鄉親的,出門在外橫豎有個幫襯。沒想到,他比那些生人還要狠毒。現在有句話,管熟人宰熟人叫殺熟,這話講得好,講得好,你看這吳磕巴,他不是地地道道地殺熟嗎?結果叫他一逼,我殺了他,也是殺熟呀。
魏宣被這樣終極的問題問得嚅嚅囁囁:這我就更不知道了。
彪哥的無後焦慮症周期性發作完畢,早把情緒調整過來了。看見高芒種被他的話傷得不輕,幾次差魏宣過去勸慰:早知道他這麼經不住,老子就不跟他扯這盤經了。老子還以為有了崽就不怕死,原來有了崽更牽挂更捨不得死。還是你去勸,省得老子又說錯話。
魏宣有點猶豫地說:叩首就是磕頭的意思,爸爸給女兒磕頭,不太合適吧。
魏宣本來心境壞到了思生想九_九_藏_書死的地步,現在真來了一個死期將至的倉友,反倒把滿腔的冤屈沖淡了許多,正所謂小巫見大巫。聽見彪哥派活,就拿著一把勺,舀些飯菜放在高芒種嘴邊,勸他先吃點飯,不能把身體搞垮了。
高芒種搖搖頭,表示不想吃飯,用手指著床頭的新布鞋,說:裡邊有個小布包,你幫我拿過來。
彪哥咧嘴笑道:你是政府發給我的鏡子,讓我照著,知道自己咋回事。
看見魏宣不解的樣子,高芒種解釋說:這是我娘墳上的土,治心病最靈。小時候娘告訴我,早年我爹推小車跟著解放軍打天下,時間長了離家遠了,推車的鄉親個個像得了瘟病沒精打采。後來碰到一個游醫,說這是得了思鄉病,讓他們找些家鄉的土來聞,要是找不到,車軸上的泥綁腿上的灰,隨身帶的高粱玉米老皮襖,只要沾了家鄉的味兒,聞著都能來勁。我爹他們一試,真的管用哪。後來我在外頭打工,娘就給我帶上一包土,遇上事心裏不託底,身上沒有力了,聞聞那包土,就有了底有了力。這次我殺人關了大牢,那包土沒帶上,前些天判了死,警察問我要家裡捎什麼東西來,我就讓孩子她娘做一雙鞋,再去娘墳頭包幾個土坷垃來。現在聞著,還是管用,我覺得比剛才好多了。
高芒種手銬腳鐐全身披掛,動作不利索,被旁人弄進廁所,一時半刻出不來,就有性急的人在外邊喊:快點啊,我都快要拉褲子了。
妞子,爸爸生了你,可是沒能力養好你,你娘也跟著爸爸受了不少罪。每次想到這些,爸爸就特別不好受。幸好前幾天爸爸看到了你的照片,你長得愈來愈俊,成績也愈來愈好,這是爸爸臨死前得到的最大安慰。好女兒,再見了,爸爸怕下世真的變成了狗,見到你也不能再跟你說話了,所以才托牢里一個讀書仔,幫我把這些心裡話寫給你。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做一個有用的人,別像爸爸這樣,糊裡糊塗過完了一輩子。
等魏宣拿來了筆和紙,高芒種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我說你寫。
魏宣https://read.99csw.com遲疑了一下說:這個……我還真的不知道。
高芒種聽不懂:什麼鏡子?我怎麼能當鏡子照你?
高芒種聽了,反而有些羡慕似的說:才知道還有這種尋死不想活的病,我要是得上這樣的病反倒好了,心裏也不會難受了。我本來是不想死的,想活著把妞子養大,看她上大學找對象結婚生孩子,等到八九十歲,再跟我老婆一塊兒拄著拐棍去見閻王。是吳磕巴不讓我活,不是我自己想死。……讀書仔,你還是幫我寫幾個字吧?
魏宣一掏,果然有個小包包,打開一看,是一小撮黃土坷垃。高芒種接過去,雙手捧到鼻子前面,貼在上邊使勁聞著,深深地吸著氣,好像要把裡邊什麼能量吸到身體里去。說也奇怪,這麼過了一會兒,高芒種的眼神忽然有了精神,臉色也似乎好了一些。
高芒種說:合適。擱在別的爸爸身上不合適,擱在我這兒合適。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妞子,臨死要給她賠個罪。再說,我還拜託她替我照顧她娘,拜託也是要磕頭的。你就照我說的寫吧。
高芒種有些嚮往地說:我要被斃了,到了閻王殿,還能看見我死去的爹和娘,我二姐夫、我大伯媽,還有我的舅子嗎?過了這麼久,他們也不曉得還認不認得我。
彪哥對高芒種特別關照,一口一個高大哥地叫,好吃的東西也要分給他吃。早上起床,眾犯排隊如廁,彪哥眼睛還沒睜,就在鋪上叫道:先讓高大哥放茅。大台二台你們兩個伺候他。
高芒種看著他,有些奇怪地問:我是殺人犯,離被斃也沒幾天了,你幹嗎對我這麼好?
妞子:
魏宣說:覺得活著沒意思,生活壓力太大了。
倉里突然來了個死囚,對這個小小空間里的人來說,怎麼也是個事。不知是被高芒種的敘述嚇住了,還是因為彪哥特別抬舉他,嫌犯個個對他恭而敬之。想想也是,一個人在你身邊坐著躺著,吃喝拉撒,可說不定他吃的哪一口飯就是最後一口,變成死人只在一瞬間,你能不覺得他很特殊?
魏宣只能附和,說:那是的,那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