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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一章 文忠公

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一章 文忠公

因此蘇東坡在中國歷史上的特殊地位不但是基於他詩和散文的魔力,也基於他敢英勇地堅持自己的原則和主張。他的個性和主張構成了盛名的「骨幹」,而文風和用語的魅力則形成了靈性美的「肌膚」。我認為一個缺乏正氣的作家無論文筆多麼燦爛,多麼迷人,我們不可能真心仰慕他。皇帝為蘇氏「全集」所寫的序文強調他「氣節」的偉大,使他的作品不同於一般「佳文」,也使他的盛譽名實相符。
蘇東坡年輕的時候,有一大群卓越的學者圍在皇帝朝中,北宋末期卻一個也不剩。著名的國家資本主義者王安石第一次迫害學者,整肅御史,任用屬下,至少還有二十位名學者和正義人士願為自己的罪名而受苦。等小昏君第二次施虐,好人大部分已經去世,或者很快流放而死。這種削弱國力的舉動是由這位大信仰家以「社會改革」、避免「私人資本剝削」,維護可愛的中國人民「利益」的名稱而發動的。對國家命運來說,最危險的莫過於一個思想錯誤卻固執己見的理想家,詩人兼人道哲學家蘇東坡以他的常識來對抗經濟學者王安石的邏輯,他所頒授的教訓以及中國所付出的代價我們至今還沒有學會。
現在蘇東坡已死,政治狂熱的風暴已經過去,南宋的皇帝坐在杭州新都內,開始閱讀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奏議表狀。他們愈讀愈欽佩此人大無畏的忠心。他的孫子蘇符因皇上顧念他出名的祖父而獲得高位。這一切都使蘇東坡死後的盛名和地位達到最高點。乾道六年(1170年)孝宗謚給他「文忠公」的榮銜,並贈太師的官位。皇帝寫下至今留存的最好贊文。聖旨和皇帝親筆題的序文印在蘇東坡「全集」一切版本的前端。頒謚「文忠公」頭銜的聖旨如下:
蘇東坡生於宋仁宗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死於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也就是華北被金人攻佔,北宋滅亡前二十五年。他在宋朝最好的皇帝手下成長,服侍過一個用意良好卻野心勃勃的皇帝,等那十八歲的昏君登上龍座,他就不斷蒙羞受難了。因此,研究蘇東坡的一生就等於研究國家因黨爭而隕落的過程,結果國力消減,政客小人橫行霸道。《水滸傳》的讀者對這種暴政都很熟悉,正直的好人為了逃避稅吏或避開貪官的「公理」,一個接一個走向綠林,成為書中受人愛戴的綠林英雄。
「敕。朕承絕學于百聖之後,探微言於六籍之中。將興起於斯文,爰緬懷于故老。雖儀刑之莫睹,尚簡策之可求。揭為儒者之宗,用錫帝師之寵。故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贈資政殿學士謚文忠蘇軾。養其氣以剛大,尊所聞而高明。博觀載籍之傳,幾海涵而地負;遠追下始之作,殆玉振而金聲。知言自況于孟軻,論事肯卑於陸贄。方嘉祐全盛,當膺特起之招;至熙寧紛更,乃陳長治之策。嘆異人之間出,驚讒口之中傷。放浪嶺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奪者曉然之節,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經綸不究于生前,議論常公于身後。人傳元祐之學,家有眉山之書。朕三複遺編,久欽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時。君子之道閽而彰,是以論世。讜九原之可作,庶千載以聞風。惟而英爽之靈,服我袞衣之命。可特贈太師。餘如故。」
要不是今天「民主」一辭已遭到濫用,https://read.99csw.com我們會說他是一個民主大鬥士,他接觸人生百態,朋友中有皇帝,有詩人,有大臣,有隱士,藥師,酒店老闆和不識字的農婦。他的至交好友包括愛詩的和尚、不知名的道士以及比他更窮的人。他喜愛作官的榮譽,但是群眾不認識他,他最高興。他為杭州和廣州建立良好的供水系統,建立孤兒院和醫院,設置獄醫,對抗殺嬰的惡俗。在社會改革的餘波中,他一個人熱心賑災,不顧官僚制度的巨大阻力。簡直好象只有他關心廣泛的飢荒和流浪的災民。他始終替人民對抗政府,為窮人爭取債務免還的德政,最後終於成功。他只想維持自己的本色。今天我們可以說他真是一個現代人。
中國有句俗話說,蓋棺才能論定。人的一生就象一齣戲,只有落幕後才能判斷這齣戲的好壞。差別是——人生的戲往往連最聰慧、最精明的演員也不知道下一幕會演些什麼。不過真實的人生永遠隨一種必然性自然推展,只有最好的戲劇能夠企及。因此寫過去人物的傳記有一項最大的方便,我們可以檢視一幕幕已經終了的情節,眼見許多事情因外在事變和內在性格的必然性而自然發展。我徹底研究蘇東坡的一生,明瞭他為什麼一定要做所做的一切,內心卻渴望棄官隱居。我覺得自己彷彿在讀中國占星家筆下某人一生的預言,清晰、明確,絕對無法避免。中國占星家可以逐年列出一個人一生的過程,為了豐富的酬金也願意把整個預言寫下來。但是傳記家的后見之明永遠超過占星家的預測。今天我們能認清蘇氏一生起起落落的明圖,看出同樣的必然性,但也確知無論問題在不在星宿,陰晴圓缺總要發生的。
然後他停下來繼續和客人談天,在場的人都覺得這兩句平淡無奇,而且全詩又沒有寫完。蘇東坡繼續吃喝談笑,李琪上前要他寫完。「喔,我差點忘了。」蘇東坡說。他再度提筆,馬上完成後兩句:
不過我們別忘了蘇東坡主要是詩人兼作家。他的盛名也靠這方面得來。他的作品有一種難以解說的特性,在譯文中比較看不出來。名作就是名作,只因為各時代的人都覺得「佳文」應該如此,追根究底來說,文學上不朽的聲名要靠作品給讀者的樂趣而定,誰能說讀者要怎麼樣才能滿意呢?文學和一般寫作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有取悅心靈的音律、感官和風格的魅力。名作能取悅千秋萬世的讀者,超越一時的文風而留傳下去,必定是基於一種所謂「真誠」的特質,就象真寶石能通過一切考驗。「文章如精金美玉」,蘇東坡寫信給謝民師說,「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貴賤也」。
今日我覺得蘇東坡偉大的人格比任何一位中國作家更突出,也更完整地蝕刻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蘇東坡的肖像在我腦海中十分清晰,原因有二。首先,它發自蘇東坡本人傑出的腦袋,印在他的每一行作品中,就象我見過那兩張蘇東坡所畫墨竹上的黑影,閃閃生輝,彷彿一個鐘頭前才著上去似的。這是一種奇特的現象,莎士比亞的情形也是如此。莎翁生動的詩行直接發自他敏感而豐富的腦袋,到今天仍然清新無比。雖然一代一代的學者努力研究他,我們對他外在的生活仍然所知不多;但是他死後四百年我們還覺得藉著他注入作品中的情感,我們已深知他思想的隱九-九-藏-書秘。
彷彿是天意,崇寧五年(1106年)一月天空出現了一顆隕星,文德殿東牆上的石碑被閃電擊中,分裂為二。再沒有更清晰的天怒指標了。徽宗大驚,又怕首相反對,就叫人連夜將端(禮)門上的另一塊石碑偷偷毀掉。首相發覺,十分懊惱,但卻憤慨地驚嘆說,「碑可毀,這些人的名字卻永遠難忘!」現在我們知道他的預言實現了。
蘇東坡具有非凡的天分,可以破除一切限制,似乎毫無疆界可言。他的詩詞永遠清新,不象王安石偶爾會達到完美的境地。蘇東坡不必求那份完美。別的作家都受詩詞字彙和傳統題材的限制,蘇東坡可以寫詩描述澡堂按摩的滋味,可以結合俚語,使它在詩中產生美好的效果。就是那種別人達不到的特殊風韻使後輩詩人不得不佩服他。「詞」本來限於描述相思,他對「詞」的主要貢獻是他能將這一種格調化為描寫佛道和哲學議論的工具,這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冒險工作他卻做得很成功。他通常寫得比別人好也比別人快,因為他常常要在宴席上當眾賦詩。他的思想比別人清新,類比和掌故也用得較恰當。有一次朋友在黃州為他餞行,席上一位女歌姬請他在披風上題詩。他駐黃州期間沒有聽過這位歌女李琪的名字,他叫她磨黑,並提筆寫了一個平淡的開頭:
要認識一個死去千年的人其實並不難。想想我們對同市的居民——甚至市長的私生活——所知是多麼有限,有時候反覺得死人比活人更容易了解。至少有一點,活人的一生還沒有過完,誰也不知道他碰到危機會做出什麼事來。酒鬼會改過,聖人會墮落,牧師也許會和唱詩班的女團員私奔。活人總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而且活人有隱私,某些隱私往往在他死後很久才真相大白。因此同時代的人往往很難批判,他的一生和我們太接近了。象蘇東坡這樣的古詩人就不同了。我讀過他的雜記,他的一千七百首詩詞和八百封私人信件。認不認識一個人不在於和他同一年代,這是共鳴了解的問題。畢竟我們只認識自己真正了解的人,而且只對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才能充分了解。我想我認識蘇東坡是因為我了解他,而我了解他又因為我喜歡他。喜歡一位詩人向來是口味的問題。以詩詞偉大的標準——清新、自然、技巧和同情心——來說,我認為李白已達到更卓越的成就,杜甫更能給人大詩聖的完整印象。但是毫無理由我最喜愛的詩人卻是蘇東坡。
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
但是構成永恆特質的「真誠性」究竟是什麼呢?蘇東坡清清楚楚表達了他對寫作和文體的意見。「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于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楊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蘇東坡為文體下定義,正好貼切地描述了他自己寫文章的過程,動筆收筆都象「行雲流水」九*九*藏*書,揭露出文章和修辭的一切奧秘。什麼時候進行,什麼時候結束都沒有一定的規矩。如果作家的思緒很美,只要他能忠實、誠懇、妥當表達,魅力和美感自然存在。這些不是硬放入作品的東西,詞達而造成的單純、自然和某一種自由感正是好文章的秘訣。這些特質具備了,文體不虛浮空洞,就可以寫出真誠的文學作品。
音韻完全吻合,這首詩的效果有如一顆小寶石,照例充滿他漫不經心的美感。詩中微妙地恭維這個少女,李琪因此變成文學上不朽的人物。中國詩的技巧限制很多,用典及用同一韻腳來「和」朋友的詩需要高度的技巧。不知怎麼蘇詩押韻比別人自然,仔細檢查,他的典故也含有更深的意義。他的散文具備各種力量,由最莊重的質樸古文到流俗作家可愛的閑話,無所不包。兩者之間原本很難選擇。他被公認為大文豪,原因在此。
他曾一度堅稱,給人快慰的力量便是文學本身的報酬。他晚年曾想棄筆不寫文章,因為一切麻煩都是寫作惹來的。他給劉沔的回信中寫道:「軾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這時出一篇見娛,由為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具,未易鄙棄也。」由於作者自由創造活動中所得到的滿足,以及文章給讀者的快樂,文學便自有存在的價值。
總而言之,蘇氏作品的特色就是給人快|感。寫作的時候最快慰的是作者本人。「生平最快樂的時刻」,有一天蘇東坡對他的朋友說,「就是寫作時筆端能表達一切思想的脈絡。我自忖道『人間自樂莫過於此』」。蘇文對他同時代的人也有類似的效果。歐陽修說他每次收到蘇東坡的新作,就會快活一整天;神宗皇帝的一位侍從曾經對人說,每次皇帝吃飯半途放下筷子,一定是讀蘇東坡的表狀。甚至在蘇東坡放逐期間,每次有新詩傳到朝廷,皇帝都會當著眾臣讚歎一番。正因為皇帝的讚歎使群臣惶恐,只要神宗在,他們就盡量讓蘇東坡流放久一點。
蘇東坡死後一年,政客小人當道,北宋還沒有斷送給橫跨蒙古野地而來的狼主,一件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事件發生了。這就是元祐黨人碑的設立,也是整個時期鬥爭的象徵和總結。「元祐」是蘇東坡黨人當權時的年號(1086~1093),這個黨人碑有309個元祐時代人物的黑名單,以蘇東坡為首。聖旨規定這些人和他們的子弟永遠不能在朝為官。忠貞家庭的子孫不準嫁娶「元祐黨人」的子女,如果已經訂親,也要依皇令解除。列有黑名單的石碑在全國各區設立;有些至今還留存在中國山區里。這裏根絕一切反對勢力的措施,也是作者心目中讓這些人永遠受辱的方法。因為中國被社會改革家斷送在北方強敵手中,這些石碑所帶來的效果也就和作者當初的意願大不相同。一百多年間,黑名單人物的子女為先人名列石碑而自誇自豪。因此元祐黨人碑才會名留青史。事實上有些人的祖先並不值得尊敬,因為黨人碑的作者一心要根絕反對勢力,把所有仇敵都列上名單,其中有好人也有壞人。
電擊后五年,一位道士對皇帝說,他看到蘇東坡的英靈在天宮擔任文相。皇帝更加害怕,連忙恢復甦東坡生前最高的爵位,後來又加封一個比生前更高的榮銜。政和七年(1117年)皇室在同一九-九-藏-書個君主治下竟也收集蘇東坡的文稿,每件出價高達五萬錢。宦官梁師成花三十萬錢(約三百美金,以當時生活水準來說算相當高價了)買英州石橋上(被人妥善隱藏)的碑文,還有人出五萬錢來買蘇東坡在一位學者書齋匾額上所寫的三個字。生意旺盛進行著,不久這些珍稿就收入宮中或富豪的家裡。金人攻下京城,他們特別愛搜掠蘇東坡和司馬光的作品,因為蘇東坡生前大名就已傳到中國域外的北方部族裡。蘇氏某些最好的字畫隨著兩個身死異邦的皇帝被運往敵國,(當時徽宗已退位給兒子)。不過還有數萬件蘇東坡的文稿獲得保全,由物主帶到南方。
蘇東坡和王安石都沒有看見他們鬥爭的結局,以及中國被北方蠻族征服的情景,不過蘇東坡親眼看見廣泛宣傳的「社會改革」造成了可怕的結果。他看到王安石「熱愛」的「農民」不得不逃出家園,不是因為飢荒或洪水,而是豐年怕回到村裡交不出政府強迫農民借的貸款和利息,會被官吏抓去坐牢。他呼聲震天,不能自己。有些不誠實的官吏覺得隱瞞政府的弊端——他們不可能察覺不到——頌揚它的優點比較有利。只要謊言夠大,說得次數夠多,謊言變成真話也不是現在的新發明哩。宦官要謀生。就這些不負責的人玩弄著國家的命運,彷彿他們自己逃得掉最終的結局似的。蘇東坡至少能維護他的靈魂,為此付出代價。皇帝正直的本心不足以成為昏庸的借口,因為重大問題方面他判斷錯誤。蘇東坡卻是對的。鐵腕政治以社會改革的名義強加在人民身上。在瘋狂的權力鬥爭中,黨爭超越了愛國的興趣,國家的道德和經濟纖維被削弱耗盡,正如蘇東坡的預言,使國家輕易落入西伯利亞方向的強敵手中。小人甘願在「區域獨立」的名份下替北方的強鄰當傀儡,效忠異族。難怪北宋覆滅,中國要退到長江以南。宋室焚毀之後,史學家在焦木廢墟里漫步,才開始檢視原野,用自大的史學眼光來考慮災禍的原因,可惜太遲了。
閃電擊中黨人碑使蘇東坡死後名望不斷增高。最初十年,一切刻有他筆跡或文章的石碑都奉命拆毀,他的書本被禁,他也被除去生前的一切頭銜。不過當時有一位作家在雜記中寫道:「東坡詩文落筆輒為人所傳誦。崇寧大觀間海外詩盛行,是時朝廷禁止賞錢增至八十萬。禁愈嚴而傳愈多,往往以多相誇。士大夫不能誦東坡詩,便自覺氣索,而人或謂之不韻。」
王安石熱衷社會改革,自然覺得任何手段都沒有錯,甚至不惜清除異己。神聖的目標向來是最危險的。一旦目標神聖化,實行的手段必然日漸卑鄙。這種發展趨勢逃不過蘇東坡敏銳的心靈,甚至有點違背他的幽默感。他的行徑和王安石不合;彼此的衝突決定了他一生的經歷,也決定了宋朝的命運。
因此這個人成為文學閑話的中心,死後尤其受到深廣的敬重,也是很自然的。拿西洋作家為例,李白可以媲美雪萊或拜倫,是一個燃燒自己展現出瞬間壯景的文學彗星。杜甫就象米爾頓,是一個熱心的哲學家和老好人,以貼切、淵博的古典比喻寫出了豐富的作品。蘇東坡永遠年輕。他性格比較象薩克萊,政治和詩詞的盛名則象雨果,同時又具有約翰生博士那份動人的本質。不知怎麼約翰生博士的痛風病直到今天還叫我們感動,米爾頓的瞎眼卻不盡然。如果約九_九_藏_書翰生同時又兼有甘斯伯勞的特色,而且象波普用詩詞批評政治,又象史維夫特吃過那麼多苦而沒有史維夫特的尖酸味兒,我們就能找出一個英國的類比了。蘇東坡的道精神由於遭受許多困難而更加醇美,卻沒有變酸。今天我們愛他,只因為他吃苦吃得太多了。
難怪蘇東坡被列為中國的大詩人兼散文家。此外他還是第一流的畫家和書法家,著名清談客,也是大旅行家。他善於理解佛家哲理,經常與和尚為伍,也是第一個把佛教哲學注入儒詩的詩人。他曾說月亮上的黑點是山脈的影子,果然猜得不錯。他開拓一種新畫派「士人畫」,使中國藝術獨具一格。他開鑿湖泊和運河,對抗洪水,建築堤壩。他自採藥草,被視為藥學權威。他試行煉丹,幾乎到死前還興緻勃勃尋找不朽的靈丹。他祈求天神並與魔鬼爭吵——偶爾還贏哩。他想奪取宇宙的奧秘,半受挫敗,卻含笑而死。
東坡七年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
第二個原因是蘇東坡一生的記錄比中國其它的詩人要完整些。材料包括各種記載他漫長而多採的政治生涯的史籍,他自己大量的詩詞和散文作品(將近一百萬字),他的雜記、親筆題書和私人信函,以及當時人物把他尊為最敬愛的學者而談起他的許多隨筆——由他同代人物以雜記和傳略的方式留傳到今天。他死後一百年間,沒有一本重要的傳略不提到這位詩人。宋朝的學者都擅於寫日記,著名的有司馬光、王安石、劉摯、曾布等人;也有人不屈不撓地寫傳略,王明清和邵伯溫就是最好的例子。由於王安石國家資本主義所造成的複雜情勢,以及蘇東坡時代政治鬥爭的熾熱和刺|激,這段時期作家所保存的資料——包括對話在內——特別豐富。蘇東坡本人不寫日記;他不是愛寫日記的人——那樣對他來說太有條理、太忸怩了。但是他寫過一本雜記,是他對各項旅程、思想、人物、地點和事件按日期或不按日期的記載。別人也忙著記下他所說所做的一切。他的信件和附筆都由崇拜他的人仔細保存下來。身為大家爭相尋訪的書法家,他習慣在酒宴后做一首詩來描述那個場面,或者描寫自己的思想和評論送給朋友。這些短箋都被人妥善保存,傳給子孫,有時候也高價出售。這些即興短箋包含了不少蘇東坡最好的作品。他有八百封信和六百則著名的親筆小記和題跋留傳到今天。其實是因為蘇東坡太受歡迎了,黃庭堅等後輩學者才爭相收集他的隨筆和便條,集成一冊出版。蘇東坡死後,成都有一位藝品收藏家馬上開始收集蘇東坡的親筆短箋和私人信函,刻在石頭上,把拓印本當做書法來賣。蘇東坡為某一場合而寫的詩篇立刻由國內學者傳閱和背誦。當時所有好學者都被逐出京師,這些抗議政府作風的詩句天真誠實,使統治者的怒氣完全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幾乎害他送命。他后不後悔?放逐期間他表面上對不太親密的朋友說他後悔了,但是對好朋友卻表示毫無悔意,若再有必要吐出飯菜中的蒼蠅,他仍會重蹈覆轍。由於這種心靈的流露,他發現自己處在當時正派學者的領導地位,不免覺得悲哀。徒然和政客小人鬥爭一番后,他第二次遭到流放,遠走海外的海南小島,多少有點認命的意味,心靈倒分外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