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五章 父子行

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五章 父子行

過了蝦蟆培,自然狂暴的魅力開始消失,怒石怒水的戲劇告一段落。宜昌以下風景就一片安詳寧靜了。落日照著一大片稻田、屋舍和炊煙,旅客發覺自己又回到了可以住人的世界。依照風俗,旅客都互相道賀,慶幸怒水餘生。大家都買酒肉來酬謝船夫的辛勞,人人快快樂樂,心懷感激。回頭一看,彷彿做了一場難以相信的怪夢。
他們在大佛所在地嘉州上船,兩對小夫妻開始了希望之旅;心中又敏感又熱誠,充滿自信。「故鄉飄已遠,往意浩無邊」。四川是中國最大的省份,面積和德國差不多,與三國歷史有密切的關連。他們走了一個月才到四川東界,三峽就在那兒,山頂的城鎮廟宇使他們想起古戰士和道家仙人。兩兄弟上山拜訪「仙都」,據說一個古仙人得道前曾在那兒住過。他初期作品中有一首詩描寫老仙人身邊的傳奇白鹿,已經表現出他精神的高超。
長江三峽風景壯麗,旅程危險刺|激,延伸兩百二十哩,激流在懸崖絕壁中流進流出,水裡藏著大石頭,船夫必須特別靈巧。山峽每年要吞掉許多船隻和遊人,因為這是深水大江,沉下去就沒命了。不過三峽壯觀詭麗的風景是中國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世界也很少地方能夠企及的。四川一向被視為獨立的王國,東面有高山和長峽為屏障,任何敵人都攻不進來,這也是主要的原因。
但是老船夫開口說,他年輕時爬到山頂,曾在山池洗浴,把衣服掛在枝上晾乾。山上有猿猴,但是一爬到峰頂,鳥聲猿啼都消失了,四野俱寂,只有山風。虎狼不上山頂,他一個人什麼都不怕。神女廟有一種特殊的竹子。軟竹垂地,彷彿祭拜仙雲似的。風吹枝搖,永遠把石龕掃得乾乾淨淨,真象女神的侍僕。蘇東坡非常感動,「神仙固有之,難在忘勢利」。蘇東坡和當時其它的人一樣,終生對遇仙、成仙的可能抱著開朗的看法。
一入巫峽「神鳥」開始追隨在船邊。這些烏鴉只是採取明智的舉動罷了。在神女廟上方或下方几哩處,它們注意尋找來船,一路追蹤覓食,遊人常逗它們。他們把糕餅丟到半空中,看烏鴉俯衝下來接住,覺得很好玩。
蘇氏全家二月抵達京師。他們在宜秋門附近買了一棟花園住宅,佔地半英畝左右,離鬧街很遠。房子四周有高大的老槐樹和柳樹,樸實的氣氛很適合詩人一家。定居以後,父子就等待官廳的九九藏書派令,通常要很久才能下來。兩兄弟又通過兩次考試,一次考京師各部的任務,另一次更重要,考「制策」,公開批評朝政。仁宗皇帝求才若渴,下令舉辦這個特殊的考試,以鼓勵公開批評的精神,一切文人都可以靠各部推薦或提出作品而報名。兩兄弟在歐陽修推薦下報名,通過考試,蘇東坡的分數自宋朝以來只有另一個人得過。他還提出二十五篇史論,其中幾篇至今仍是學校最愛選的範文。後來仁宗皇后告訴別人,仁宗曾說:「今日為子孫得二相才。」
現在父子媳婦向京師進發。這回和上次不一樣。他們的文學功名已經實現,未來的官職也幾乎有了保障。他們要遷居到京城,所以不走西北陸路,改由長江順流而下。一共要走一千一百多哩,其中七百哩是水路,四百哩是陸路,十月出發,次年二月才到。不必趕時間,又有婦女同行,他們就慢慢走,在船上喝酒玩牌,一路欣賞湖光山色。兩兄弟的太太都沒有離開過故鄉,她們知道自己正陪進士丈夫出門,卻想不到她們家裡有三個當代的散文大家,其中一個還是大詩人呢。兩兄弟一路作詩——不過當時文人習慣用詩來記載某一風景或心情,就和我們今天寫信一樣。子由的新娘來自四川古老的史家。蘇東坡的夫人身份和年紀都居長,她是現實、明理、能幹的一型,弟媳婦很容易和她相處,何況一家之長的老父還在身邊,不聽話、不和睦可就有失婦范,她看出三個男人中她丈夫最衝動、最狂放、最健談。子由高瘦些,不如哥哥活躍,東坡顴骨突出,下額勻稱,顯得英俊而壯碩。他那一年才生的兒子——蘇家的長孫——也和他們在一塊兒,一切都剛剛好。如果小孩早一年出生,就表示他在母喪的第一年內就放縱自己,那就有點難為情了。宋朝的理學家對這種不孝的憾事會大不以為然哩。
三蘇求神庇佑,然後順流而下。船隻太密很危險,所以按規定一隻船要走到半哩外,第二隻船才能出發。大官出門有士兵按一定的間隔站崗,手上拿著紅旗,等前面的船隻安全通過危險的地帶,他們就搖旗示意。蘇東坡描寫說:
但是遊人才經過二峽,最險的還在前面哩。三十年前有一次山崩,尖石都落入江心裏,船隻根本無法通行。江運阻隔了二十年左右,最後才開出一條窄路來。因此這個地方名叫「新灘」。蘇九-九-藏-書東坡家人在這裏被暴風雪阻留了三天。
日月何促促,塵世苦局束。
仙子去無蹤,故山遺白鹿。
仙子已去鹿無家,孤棲悵望層城霞。
至今聞有游洞客,夜來江市叫平沙。
長松千樹風蕭瑟,仙宮去人無咫尺。
夜鳴白鹿安在兮,滿山秋草無行跡。
現在他們進入延伸五十哩的巫峽。這裏山峰加高,峭壁貼近,江面也變窄了。白晝的光芒換成永恆黎明的微光。由船上望去只見一線藍天。中午才能瞥見太陽,晚上月亮在天頂的時候能瞥到一絲月光。兩岸怪石林立,山峰永遠藏在雲端。高風吹著雲朵,變幻莫測,高聳的山峰也不斷改變形貌,造成一幅藝術家無法描繪的活動奇景。其中神女峰很象裸|露的女體,自從西元前三世紀一個詩人用熱情幻想的文章加以描寫之後,它已成為巫山十二峰中最著名的一峰。在這風雲際會、天地相接的山頂上,陰陽顯然結合成一體,至今「巫山雲雨」仍是性|交的含蓄形容辭。空中似乎充滿仙人和妖精,在雲端嬉戲。這時蘇東坡的理性主義說話了。古傳說不合邏輯嘛。「世人喜神怪,論說驚幼稚。」他作詩說,「楚賦亦虛傳,神仙安有是。」
入峽初無路,連山忽似龕。
縈迂入浩渺,蹙縮作淵潭。
風過如呼吸,雲生似吐含。
墮崖鳴窣窣,垂蔓綠毿毿。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飛泉飄亂雪,怪石走驚驂。
上溯峽谷是船夫最費力的工作,由六、七十個船夫把一條長纜套在肩上,合力拉一條逆流的小船。順流而下更危險,船隻被激流往下推,只靠掌舵船夫極高的技巧來把持方向。這段危險的江面就是長江三峽,瞿塘峽和巫峽在四川,西陵峽在湖北境內。每一峽都包含一連串險灘,還有漩渦和激流在矗立水面幾百尺的峭壁間流過。
三蘇的學術和寫作聲譽一天天增高。他們結交國內最著名的作家,自己的詩文也受到廣泛的敬愛,大家已經把蘇家視為文壇的奇景。兩兄弟才二十齣頭,青春有時候反成為天才的障礙。蘇東坡九九藏書愉快、衝動、野心勃勃,心境象一匹純種馬,焦急地猛抓地面,打算沖人旋風去征服全世界。但是他有一個沉默的伴侶子由,還有一個見解深刻、精神不屈、性格孤傲的老父,使這對純種馬不能立刻往外飛奔。
他父親被任命為校書郎,不必考試,正合他的心愿,後來又在官廳主編當代皇帝的生活史(《太常因革禮》)。那是作家的工作,他高高興興接下來。不過其中牽涉到真實性的問題,因為先皇都是現在皇帝的祖先,蘇洵認為,這是史家的工作,史家對自己祖先的過錯也不該粉飾。大家對這個論點意見紛紛。蘇洵「全集」中有一篇報告說:「洵聞臣僚上言,以為祖宗所行不能無過,差不經之事欲盡芟去,無使存錄……編集故事非曰製為禮典而使後世遵而行之也。然則洵等所編者是史書之類也,遇事而記之,不擇善惡,詳其曲折而使後世得知,是史之體也。若夫存其善而去其不善,則是製作之事,而非職之所及也。班固作漢志,凡漢之事悉載而無所擇也。欲如之,則先世之小有過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後者無疑之。」
危險和刺|激都由瞿塘開始,先看到一堆石頭,有時候伸出水面三十英尺,有時半隱在水中,江水隨季節而漲落,水位也時高時低。當時是冬天,最難航行的季節。由於通路窄,夏季泛潮時和乾冷的冬天水位相差一百英尺左右。船夫通常都照江中這堆石頭來判斷水位。這些石頭名叫灧澦堆,因為漩渦打在上面形成霧珠,很象女人迷濛的亂髮。石堆完全淹在水中,就造成更危險的渦流。俗語說,「灧澦大如馬,瞿塘不可下;灧澦大如象,瞿塘不可上。」不過這句話也沒有多大的用處,因為河床多變;有的地方水位該低,有的地方該高,全看水底藏石的高度而定。如果突然遇到暴風雨,船夫會在某處待幾天,等水位回復安全的高度才動身。不過大家還是願意走三峽,為名為利而冒險,蘇家兄弟現在正是如此。旅客只能把一切交給天神,他自己毫無辦法。不管上行下行大家往往在入峽前禱告,出峽后又禱告拜謝,比較危險的地段神明永遠不缺酒食祭品。
他們在江陵下船,換車走陸路進京,走完這一段,兩兄弟已寫了一百首詩。都收在「南行」集里。不過蘇東坡的好詩有不少是在陸路上寫的,完全注重音樂、曲調和氣氛,韻律豐富,形式九*九*藏*書也變化多端。他在襄陽寫了幾首樂府詩,《野鷹來》是追憶劉表的故事,《上堵吟》則追憶孟王舀因兩位手下不才而失去沃土的經過:
本地人由天然災害得到不少利潤。他們打撈沉船,賣木板來修理其它的船隻,已變成一種生意。旅客往往被迫在那兒停幾天,他們就象其它的名勝地區一樣,可以賺旅客的錢。此地激流險惡,船隻通常要卸下一切客貨,乘客也寧願走陸地,保身體。
縮頸夜寒如凍龜,雪來唯有客先知。
江邊曉起浩無際,樹梢風多寒更吹。
青山有似少年子,一夕變盡滄浪髭。
方知陽氣在流水,沙上盈尺江無澌。
隨風顛到紛不擇,下滿坑谷高陵危。
江空野闊落不見,入戶但覺輕絲絲。
沾裳細看若刻縷,豈有一一天工為。
霍然一聲遍九野,吁此權柄誰執持?……
山夫只見壓樵擔,豈知帶酒飄歌兒。
凍吟書生筆欲折,夜織貧女寒無幃。
高人著屐踏冷冽,飄拂巾帽真仙姿。
野僧砍路出門去,寒夜滿鼻清淋漓……
舟中行客何所愛,願得獵騎當風披。
草中咻咻有寒兔,孤隼下擊千夫馳。
敲冰煮鹿最可樂,我雖不飲強倒卮。
楚人自古好弋獵,誰能往者我欲隨。
紛紜旋轉從滿面,馬上操筆為賦之。
這些地方自然沒人住,也不能住人,三蘇穿過「東濡灘」,波濤洶湧,船隻就象小漩渦中的一片枯葉被人打來打去,剛以為驚險已過,誰知又遇上更險的「怒吼灘」。猙獰的怪石排列兩岸,延伸到江心裏。然後又到一個名叫「人鮓瓮」的地方,可見很多遊人都在此地送命,和一罐死魚差不多。這是一塊大石,佔了五分之四的江面,使長江變成一條窄巷,強迫船隻急轉彎。任何遊人經過「人鮓瓮」而不死,一定把船夫當作再世爹娘。
台上有客吟秋風,悲聲蕭散飄入宮。
台邊游女來竊聽,欲學聲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兩稚子。
白馬為塞風為關,山川無人空且閑。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鯿魚冷難捕。
悠悠江上聽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read.99csw.com
由秭歸望去,地平線端的大牛背依稀可見,高聳在近處的山脊頂。現在他們來到黃牛山俯視的地區。這兒岩石很怪,山影立在天空中,很像一條大牛被一個穿藍衣、戴笠帽的牧童牽引。有一句土話描寫大牛俯視的面貌:「朝發黃牛,暮宿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這裏的女人膚色白皙,頭上都系著小黑圓點的頭巾。風光可媲美巫峽,有些人甚至覺得比巫峽更棒。這是國畫中常見的山水,一顆顆難以置信的獨石聳立在天邊,象天神設計的石屏風,也象一群石雕的巨人,有的低頭,有的跪拜,正對天祈禱。岸邊的層石疊峰令人感嘆自然的壯麗,有時候平滑的大峭壁就象一把巨劍,劍端直伸入土垠里。向下走一段距離,還沒有完全離開危險的地帶,就來到蝦蟆培。蝦蟆培是一個大扁石,外表酷似青蛙頭,水滴流入江中,活象嘴裏吐出的水晶簾幕。大石頭呈苔青色,尾背布滿小水珠。尾巴末端有一個石洞,泉聲潺潺可聞。有些文人進京趕考,特地從蛙口收集水珠,留來考試磨墨用。
走出巫峽,不久就到秭歸,開始看到岸邊高高低低的簡陋房舍。這是一個小鎮,只住了三、四百戶人家,位在山邊的陡坡上。居民很窮,不過一想到該地迷人的風光必定會深入民心裏,這個半開化的小村出過兩位大詩人,一位名后,一位歷史上著名的女子,也就不足為奇了。山中男女都習慣在背上背水桶或竹籃,不過大部分由女人來背。肌肉很累,但卻可以培養優美的身材。未婚女子常梳一個雙髻的高髫,兩端插上五、六根銀針,背後別一個手掌大小的象牙髮飾。
偶爾他們會駛過孤零零的小屋,看見鄉下少年砍木柴,頂天立地。空曠的小屋證明他們一無所有,屋頂是木板做的,連瓦片都不鋪。蘇東坡想起人生的勞苦,注意力被天邊自由盤旋、無憂無慮的灰鷹吸引住了。他懷疑功名利祿是否值得犧牲文明生活的自由。灰鷹遂變成人心解放的象徵。
說也奇妙,三峽的環境產生了不少山頂仙人的怪談和傳說。快到瞿塘峽入口處有一個「聖母泉」。這是岸邊的一個小裂縫,能應人聲出水。旅客到縫口大叫「我渴了」,溪泉就流出一杯的水量,然後停止。要第二杯的人得再叫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