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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四章 應考

第一卷 童年至青少年時代(1036~1061)

第四章 應考

「對了,堯帝和皋陶的故事刊在哪本書里?我不記得在哪裡讀過。」
文人在某一位主考官手下金榜題名,就得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兩個人之間從此建立「恩師」和「門生」的關係。考生要拜見恩師和考官,並寫通道謝。歐陽修是文學權威。他的一句褒貶就可以造就或毀滅一個文人。當時有一位作家說,文士不怕刑罰,不愛晉陞,也不貪生怕死,只怕歐陽修的意見。歐陽修對一位同事說,「讀蘇東坡的信,我全身喜極流汗。我應當退隱,使這個青年出人頭地。」想想這句話對蘇東坡有多大的影響!歐陽修這句話一說出來,全京師都聽到了。據說歐陽修還曾對他兒子說,「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後沒有人會談起我。」預言果然實現了,蘇東坡死後十年沒有人提歐陽修,人人都在談蘇東坡,偷讀他被禁的作品。
西京在一百三十哩外的洛陽西面,專門用來保護西北經潼關重鎮入侵的通路。東面八百哩外的商邱建有另一個軍事要地南京。南方倒不怕人侵略。相反的,公元十世紀前葉,北方的蠻族曾侵入中國。當時有一個軍閥另成立政府,與蒙古那邊的異族結盟,對抗中國其它的兵力。石敬塘變成鮮卑皇帝的兒子,卻滿口說他愛中國,關心人民的安寧與福利。他自稱「兒皇帝」,叫鮮卑人「父皇」。他保全性命,破壞了中國的統一,卻贏得異族的喝采。因此政府採取特別的措施,避免分離政權重現,因為古代也好現代也好,總有不少「愛國志士」甘願借中國老百姓的名義擔任外國政府的傀儡,追求自己的權力。這位異國暴君的「兒子」失勢,蒙羞而死並不能阻止十二世紀另一個傀儡張邦昌;張邦昌飽受利用然後被推翻,也不能阻止十六世紀另一位「愛國者」吳三桂領導異族軍隊進入長城,毀滅中國政府。因此宋朝在河北南方的大名府建立北京,嚴防北面的蒙古異族入侵。
「咦,聖君一定會這樣做的,對不對?」蘇東坡回答說。
蘇東坡兄弟長成少年,即將應考,婚配的問題馬上發生了。如果他們未婚進京,通過考試,一定會被有女兒的人家提親。當時盛行求婚;京城有女未嫁的富商都在等待考試的結果,打算向金榜題名的單身漢提出財政條九_九_藏_書件。公職考試的期間也是婚姻市場的旺季。從父母的立場來說,他們寧願兒子娶本鄉本土的女孩,身家也彼此熟悉。一切照例由父母安排。東坡十八歲娶王弗小姐為妻,她年方十五,是江畔十五哩以南的青神人。第二年他弟弟才十六歲,娶了一個小他兩歲的新娘。都算早婚,卻不稀奇。
這時候老蘇正在等他的派令。他可以做官,因為哀悼亡妻不象哀悼母親,不至於成為出仕的障礙。京里的高官答應幫忙,不過他等了一年多還沒有消息。最後聖旨來了,叫他到京師接受特別的考試。這使他驚惶失措,如今他對一切考試都感到害怕。他寫了一封回函給皇上,以年老體衰為借口,拒絕應試,但是他寫給朋友的信里說:「仆非固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仕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向者權書論衡幾策,乃歐陽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另一封給梅堯臣的信里也說:「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自思少年嘗舉茂林,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
「我杜撰的。」小學者承認說。
原則上早婚——不一定象蘇家兄弟那麼早——可以省掉年輕人不少擇偶求愛的時間、精力和情緒紛擾。最好年輕人的愛情和戀史都定下來,不妨礙工作。中國父母養兒媳婦是天經地義的,年輕人根本不必要耽誤佳期,也許女孩子愛一個已成夫婿的男人要比愛一個還沒有娶她的男人來得好些。只是在浪漫的社會裡,後者顯得比較刺|激罷了。反正蘇家兄弟高高興興娶了親。這倒不是說,父母安排子女的婚姻不會出錯,或者幸福婚姻的比例,一定較高;不管怎麼安排,一切婚姻都是賭博,都象在茫茫大海中行船。就算親自安排,也沒有一位父母或預言家能確知兒子的婚事將來會變成什麼結果。在理想的社會中,婚姻由十八歲到二十五歲的未婚男女在黑森林中盲目匹配,只要社會倫理和社區生活很安定,婚姻幸福的比例還是一樣的。男九-九-藏-書人不管是十八歲還是五十八歲,擇偶仍然以大自然設計的性魅力為基礎,很少例外,女人也以同一基礎來吸引人,但是不主動挑選。他們更了解明智抉擇的企圖。光是這一點就使現在婚姻不至於完全淪于動物中的交配。父母作主的優點是簡單、方便、不浪費時間,而且有更多選擇的自由和範圍。一切姻緣都是天定,卻在地上實行,男女必須在走出聖堂后才開始建立關係。
蘇家兄弟沒事就逛逛街,到著名的飯館吃飯,站在冷風裡瞻仰名臣座車的風采。宋朝有四個都城,以河南開封為主。開封當時名叫東京,外城周長十三哩,內城周長七哩。城門有十二座,都設置雙層或三層的防敵工事,城牆頂端按一定的間隔設立「馬頭」,類似現在的槍墩。京都位在低矮的平原上,沒有地勢之利,只有北面受到黃河兩百哩左右的保護——現在的隴海鐵路就沿河而建——於是他們設計了一套完整的軍防計劃。
不過,這位才子在試卷上隨便引用史例,還杜撰了一則對話,卻是史上少有的。他暢言獎賞寧可失之過寬,處罰若有疑問則應慎刑免殺無辜的道理。他寫道,唐堯時代有一個人即將被判死刑。「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對話不錯,也頗能支持聖君願起用壞人,給他表現才華機會的權威說法。考官讀到這則故事,不敢置疑,怕承認自己沒有讀過這些不出名的古書。於是蘇東坡過關了。考完后,有一天考官之一的梅堯臣問他:
事實上老妻已死,老蘇打算永遠離開四川。他顯然很適合京都的生活。兩個兒子已得到功名,下一步就算不為自己求官,也該看一看政府有什麼空缺留給他們。孝期剛滿兩個月,父子就再度進京,這次還帶著年輕的太太同行。他們為亡母的靈魂做了一番妥當的安排。蘇洵叫人塑了六座菩薩像,放在兩個木刻鑲金的聖龕里,安置在極樂院的如來廳內。六菩薩是觀音娘娘、勢至菩薩、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和引路王者。動身前蘇洵正式把佛像獻給廟方,又到亡妻靈前告別。祭文末尾說,「死者有知,或升于天,或升於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游於四方而無系云爾。」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五https://read.99csw.com月,三蘇抵達京城,住在一間佛廟裡,等待秋天的考期,這是禮部的初試,考中的人才能參加明春皇帝的殿試。在眉州來的四十五位考生中,有十三個人考中,兩兄弟也包括在內。父子們一心等待明春的殿試,沒有別的事可做,就留下來參觀京城,進入社交界。蘇洵把作品呈給士林中最受敬愛的歐陽修。面容和煦的歐陽修耳朵奇長,上唇很短,笑起來露出上牙床。他外貌不英俊,但是會見這個文人領袖,得到他的好感,卻是讀書人共同的心愿。歐陽修贏得士林的愛戴,主要是他總以發掘後進、獎掖後進為己任。他誠懇接待蘇洵,又介紹老蘇到樞密韓琦家作客,引見高官大員。不過蘇洵態度冷淡自負,沒有在大官面前留下好印象。
蘇洵在亡妻的祭文中寫道:「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稱。昔予少年,遊盪不學;我知子心,憂我泯滅。感聽折節,以至今日……有幡其丘,惟子之墳。鑿為二室,期與子同。……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內失良朋。我歸舊廬,無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來歸。」
「真的?」老考官說道。
小兒子成婚後,兄弟倆隨父親進京。他們先到省會成都,拜會大官張方平。他日後和蘇東坡情同父子。父親也希望得到官位。他現在年屆四十七,不過上次落榜后他大大下了一番功夫。這時候他寫了一本巨作,討論政治、戰爭、和平的原則,極富深度及創意,應該能吸引京師學者的重視和尊重。當時有一條門徑,可由某位大官特別推薦而得到官職。他把作品呈給張方平看,張方平十分讚賞,準備指派他擔任成都的州學教授。老蘇不甘只任書院教席。最後張方平被他的熱誠所感動,雖然和全國第一大學者歐陽修沒有什麼交情,還是寫了一封介紹信給他。另外一位姓雷的朋友也寫了一封介紹信,說老蘇有「宰輔之才」。帶著這兩封給歐陽修和梅堯臣的信件,父子三人就由陸路進京,走了兩個月的時間,經過四川北部和陝西的山區。
第二年——嘉祐四年(1059年)——六月,他收到政府另一道命令,重申前一次的旨意。文中沒有說特免考試,但是他只關心免考的問題。政府領袖應該信任他—https://read•99csw•com—要嘛就接受,要嘛就算了。他不願象小學生被人考來考去。所以他第三次懇辭。他寫信說,他已經五十歲了。這個年齡能為國家做些什麼?畢竟學者從政只是為國效力,否則就該安份的做一個窮學者。如果他現在決心從政,既不能得到為國效命的機會,又不能享受大隱士的殊榮。不過他最後說,現在已是夏季,他兒子的服喪期下個月就滿了,他就陪他們再度入京。他希望到時再會見眾官,討論一切。由整封信的語氣看來,他不反對五十歲從政,只要這些大人妥善安排,不讓他的試卷象小學生一樣受人批改就行了。
殿試的時候到了。歐陽修被皇帝任命為主試,還有不少名學者擔任判官。這是讀書人一生最重大的時刻,向來充滿興奮、希望和患得患失的心情。多年的寒窗苦讀就要見出成果了。應考人必須半夜起床,天亮就到皇宮,自備冷飯乾糧,要到考完才能出來。考試進行中他們分別關在隔室里,有宮中衛士看守。當局有一套嚴防賄賂或徇私的制度。應考人的試卷都由書記重抄一遍,再交給考官,以免負責人看出他們的筆跡。重抄的卷子不寫姓名,另記在檔案里。應考人考完出來,判官開始入禁宮中,不準和外面的人接觸,通常由一月底關到三月初,把試卷批好呈給皇帝看。應考人先考歷史或策論。第二回再考古文,等成績揭曉,得中的人必須在皇帝監督下考詩賦和策問。仁宗皇帝特別愛才,對這些測驗也十分關心。他常派身邊侍僕送出考試題目,有時候為防泄露,又在最後一分鐘更改。
辦完喪禮,他們在一片山坡下的「老翁泉」選了一塊墓地。根據地方傳說,晴朗的月色里可以看見一個白髮俊臉的老頭在泉邊或坐或躺,但是人一走近,他就消失在水中,因此命名「老翁泉」。後來蘇洵也葬在同一個墓穴里,他詩號「老泉」,就是由這個地方而得名。
東坡正要開始做官,他母親去世了。根據儒家的規矩,這是一件大事,連宰相也要立刻辭官,守喪二十七個月,才能復職。東坡的姐姐幾年前就死了,家裡的男人都出去應考,母親和兩個媳婦留在家中。她臨死還沒有聽到京師的好消息。父子匆匆趕回家,發現母親已死,房子亂七八糟,籬笆倒塌九*九*藏*書,屋頂漏雨,「如逃亡人家」。
京師是中國的首府,飽藏帝國的繁華,全國的財富、天資和美質都集中在朝廷四周。城外有一百英尺寬的壕溝,兩岸遍植榆樹和垂柳,露出後面白白的扶牆和朱漆大門。四條河流過市區,大抵東西向,最重要的是汴水,由東南部安徽與河南的平原運送貨品和食物到京師。四條河的水門晚上都關閉起來。城內大街每隔一百碼就設一個崗哨。城內河面上布滿精雕的木橋,皇宮前的小橋由用精心設計的大理石雕刻而成。皇宮位在城中心,南面由宣德樓下的一列石磚牆開始,有精美的龍鳳半浮雕,上面露出亮晶晶的屋頂,都是用各色琉璃瓦建造的。宮外四邊就是主要街道,依照羅盤的四點來命名。皇宮西邊是中書省和樞密院。朱雀門外的南外城有國立大學和皇家廟宇。街上擠滿行人、官車、牛車和轎子,這是一般的交通情況,少數二輪小車子則由人力拉動,是近代洋車的雛型。牛車上的婦人都把帘子拉下來。京師有一個特色,誰也不能光著頭走來走去,連最卑微的算命先生也打扮得象文人似的。
蘇氏兄弟都高分入選。東坡寫了一篇文章,歐陽修後來拿給同事看,還欣賞了好多天。文中談到國家行政求簡求寬的原則,也是蘇東坡基本的政治哲學。不過其間發生一項不幸的誤解。歐陽修很欣賞那篇試卷的文體和內容,以為一定是好友曾鞏所寫的。為了避嫌疑,他把卷子由第一名改為第二名,於是蘇東坡考了個第二。嘉祐二年(1057年)四月八日蘇東坡通過殿試,四月十四日年方二十就被點為進士,在三百八十八位考中的學子中名列前茅。得到這個榮譽就表示他立刻變成全國一流的學者了。
強迫蟄居的二十七個月期間是蘇東坡年輕時最快樂的日子。兩兄弟都和年輕的夫人住在一起。東坡常到青神拜訪他太太的娘家,那兒青山圍繞,山頂有溪流、深塘和佛寺。一片神秘、浪漫和傳奇的氣氛。蘇東坡常和太太的叔叔、堂兄弟姐妹一起游廟,在瑞草橋畔野餐或喝酒。夏夜他就坐在茅屋外吃瓜子和炸蠶豆。那是一個大家庭:有他太太的父親王方,她的兩個叔叔和家眷。在王家三十多個堂兄弟姐妹中,有一位「二十七娘」,後來竟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