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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十五章 東坡居士

第三卷 成熟(1080~1093)

第十五章 東坡居士

軾啟:
蘇東坡自覺辛苦沒有白費,心裏很快活。他寫道:「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樂事。有屋五間,果丈十數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現在蘇東坡自食其力,心滿意足。我們今天覺得和他很親切,就因為他有慈悲的信仰。該地溺嬰的惡俗使他深受震撼。他寫了一封信給武昌太守,一信值千金,不是因為文筆動人,而是因為內容可貴。我不懂史維夫特怎麼會說嬰兒肉是貴族的佳肴,也是大舉殺嬰的有利計劃,雖然他語含譏諷,我仍覺得意外,史維夫特純粹是開玩笑,不過這種惡劣的玩笑蘇東坡一定不懂。蘇東坡聽當地文人提到本區殺嬰的習慣,立刻寫信給朱太守,並派一位朋友去見他:
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倒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有神山鄉百姓名石揆者,連殺兩子。去歲夏中,其妻一產四子。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斃。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天麟每聞其側近者有此,輒往救之,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慾乞其子者,輒亦不肯。以此知其父子之愛,天性故在,特牽于習俗耳。
元豐四年(1081年)蘇東坡變成道道地地的農夫。他開始在東坡耕田,自號「東坡居士」。他早想歸隱田間,卻沒想到被迫如此當上了農夫。「東坡八首」的前敘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壁之勞,筋力殆盡。釋耒而嘆,乃作是詩。自愍其勤,庶幾來歲之人,以忘其勞焉。」
雪堂的石階下有一座小橋跨溝而過。除了雨天,平常都乾乾的。雪堂東面是他親自種的一棵大柳樹,再過去是一個小井,泉水冷冽,倒沒有什麼特別的優點。東面下方是稻田、麥田、一大排桑樹、菜蔬和一個大果園。他還把附近一個朋友送他的茶樹也種在農場上。
蘇東坡心中一股與宗教衝動相反的儒家趨勢卻將他拖往另一個方向。不錯,人應該在宗教中追求平安,但是佛家若說得不錯,人生若只是幻影,人若該完全脫離社會,人類就會絕種,煩惱也不存在了。因此佛家虛空無我,去除一切私念的目標和儒家對同胞踏實的責任觀時常發生衝突。解脫的問題畢竟只是達到精神的和諧,讓卑下的本能受到高貴情操的控制。人若能自我訓練而達到此一境地,就不必脫離社會來求解脫了。
遠景亭在農舍後方,立在一堆土崗頂,四處風光一覽無遺。他的西鄰姓古,有一大片巨竹,竹莖周長七英寸,長得十分茂密,連天空都遮住了。蘇東坡夏天就在這兒乘涼。還摘取乾燥平滑的竹籜給太太做鞋襯裡。
此地久不下雨,甘雨一來,親自種田的他真是又快活又感激:
蘇東坡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他在詩中曾自稱有一位好太太。意思是說他太太不像許多朋友和歷史上名士的太太那麼專橫。他的兒子不算出色,不過蘇邁當時也會作詩。大詩人陶潛曾寫詩悲嘆兒子不成材,說一切都是天意,他只求寄情杯中。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敬通是東漢的一位學者。蘇東坡在註腳中說:「仆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九_九_藏_書,流離擯逐與仆相似。而其妻妒悍甚,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臨皋亭不算什麼,但是風景美一半靠地利,一半靠欣賞人的眼光。蘇東坡身為詩人,不免看到、感覺到別人在天國樂園也無法感受的韻味。東坡在雜文中說:「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于几上,白雲左繞,清江右回,重門洞開,林巒岔入。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慚愧慚愧。」另一篇給范鎮兒子的信則語含幽默:「臨皋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聞范子豐新第園池,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上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他還發明了一種菜羹,命名為東坡羹。這是窮人的菜肴,他曾介紹給和尚。用雙層鍋蒸飯煮菜湯,兩樣同時煮好,十分簡便。下層煮湯,先把甘藍、蘿蔔、油菜根和薺菜仔細擰乾,加點姜放入鍋內。照例加一些生米。等一鍋菜煮開,沒有辛味了,再將飯甑擱在上面。小心別讓滾湯和米接觸,蒸氣才能均勻透入四方。
他自己還成立救兒組織,請附近誠實博愛的古先生擔任會長。該會向富人捐得不少錢財,請他們一年各出十緡以上,用來買米、買布、買棉被。古先生管錢,安國寺的一位和尚管賬。他們到鄉村調查即將生產的婦女,只要她們肯養小孩,就送錢送米送布給他們。蘇東坡說,一年若能救下一百個嬰兒,也就功德無量了。他自己每年捐十緡錢。他正在推行佛家最好的傳統。
由臨皋亭可以看到對岸武昌美麗的山峰。有時候他穿草鞋出門,雇一條小舟,陪漁夫和樵夫過一天,常被醉漢推擠謾罵,「自喜漸不為人識。」偶爾去看看對岸的川籍好友王齊愈。遇到暴風雨,就在這兒留幾天。有時候他乘小船直到樊口潘丙的酒店。他發現村酒還挺不錯的。該地產桔子、柿子和尺來長的山芋。江上運費便宜,一斗米只要二十錢。此地羊肉可比美北方的豬肉和牛肉。兔肉很便宜。魚蟹更幾近免費。歧亭酒監有一個大圖書室,喜歡借給人家。太守家有良廚,常邀他作客。
蘇東坡死裡逃生,心魂震撼,盡量少說話。他開始思考生命的真諦。六月的一首送別詩中,他說他的生命有如磨石下的小螞蟻,也象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深思自己的個性,研究如何得到心靈的平安。他信教愈來愈虔誠,「安國寺記」中說,「餘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又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於是喟然嘆曰:『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后必復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凈,染污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
家人平安到達,一切似乎固定下來,只是東坡還不知道錢花完后他們要如何過日子。次子蘇迨十二歲,幼子蘇過十歲。太守禮遇有加,讓他們住在臨皋亭,此地就因他而家喻戶曉。這是政府人員走長江水路休憩的驛站。蘇東坡寫信給朋友說,「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這個地方很美,不過其九九藏書中的風華卻大抵出自東坡的想象。他在這棟面對夏陽的小屋中看出許多韻味,別的觀光客實地一看,卻大失所望。後來有人為他建了一座書齋,他曾吹噓他午覺醒來,忘記自己身在何處,拉起窗帘,由躺椅上看見千艘船隻沿江下行,遠處水天連成一色。
例如人類社會中對抗邪惡的問題。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的兩首詩毫無自我檢討、重新做人的意思。我們覺得這兩首詩可看出蘇東坡文風依舊。問題是,他真想改過嗎?他打算閉嘴不談國家的錯事嗎?他對普通朋友是一種說法,對知交密友又是一種說法。
軾向在密州遇飢年,民多棄子。因盤量勸誘米,得到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斗。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之愛,遂不失守。所活者亦數十人。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此外惟為民自重。不宣。軾再拜。」
准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若客戶則及其地主。婦人懷孕,經涉歲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其後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若依法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
蘇東坡寫了好幾封信給牽連最重,謫居西南邊區的王鞏。他先表示連累他很難過,然後又說,收到王鞏的信,知道他能從哲學中尋找慰藉:「知公真可人。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的藝術,他自己正在施行:「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更相闊數年,索我閬風之上矣。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昨所寄臨江軍書,久已收得。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著。願公常誦此語也。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我總覺得,只要人道精神長在,宗教就復活了。人道精神一死,宗教也隨之衰微。
元豐三年(1080年)一月一日蘇東坡帶著二十一歲的長子蘇邁離開京師,前往謫居地黃州。他直走陸地,把家人交給子由照管,以後再去。可憐的子由要帶自己一大家(七個女兒,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婿)到九江以南數百里的高安任職,又加上蘇東坡的眷屬。監酒的官職遠不如我們想象中迷人,只是公家酒店的掌柜而已。幾個月之後,子由到達九江,要家人在那兒等他,就上溯長江,把東坡的太太、朝雲和兩個小兒子送到哥哥身邊。東坡二月一日到黃州,家人三月二十九日才到。
蘇東坡很容易接受哲學的安慰。他在雪堂的牆壁和門板上寫了三十二個字,日夜觀賞。內容是四道警告:
現在蘇東坡因需要而務農,又因脾氣和天性而變成隱士。社會、文化、經史的研究,外在的工作與責任隱藏了一個人的本性。去掉這些時勢和傳統的陷阱,真我就出現了。蘇東坡回到百姓群中,有如水裡的海豹;在陸地上搖鰭擺尾的海豹只是半隻海豹而已。蘇東坡最可愛的莫過於自食其力的農夫面目。中國人往往歌頌戴斗笠耕田並站在田野山邊的詩人,如果他還能寫出好詩,敲牛角打拍子。如果他偶爾或常常喝醉,爬到城牆頂偷看https://read•99csw•com月亮,那就更妙了。於是他變成自然的大頑童——也許大自然就要人如此吧。
建築是蘇東坡的本能。他決心為自己造一個舒舒服服的家。他築水壩、造魚塘,種了鄰居送的樹苗、朋友送的花木、故鄉來的菜蔬,精力全耗在上面。一個男孩跑來告訴他,他們挖的井出水了,或者針狀的綠牙伸出地面了,他高興得跳起來。他看見稻莖隨風搖擺,晚上沾了露珠的稻莖有如月夜的珍珠,晶瑩可愛,心裏充滿自豪與滿足,他一直靠俸祿過日子,如今才「知此味」。他在高地上種小麥。一位農夫跑來告訴他,不能讓苗葉長起來,若要豐收,得讓牛羊吃吃草,作物才能長得好些。後來收成不錯,他非常感激農夫的忠告。
失去塵間美好享受的人有福了!就是這種幽默感使蘇東坡能到處得到快樂與滿足。後來他被逐海外,沒有藥品也沒有醫生,他對朋友說:「我想到京師每年有多少人死在大夫手中,覺得自己真幸運。」
東坡農捨實際上大約佔地十英畝,離城東只有三分之一英里,就在小山邊。頂上是一間三房的小屋,俯視下面的亭台,亭台下便是著名的雪堂。這座五房的堂舍是次年二月在雪中蓋成的。牆上有東坡親筆畫的森林、河流、漁夫的雪景。後來這裏變成他待客的地方,宋朝大畫家米芾當時只有二十二歲,曾來拜訪他,與他論書,陸遊在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東坡死後七十年左右)十月參觀東坡,曾記載堂中掛著蘇東坡的畫像。畫中他一身紫袍黑帽,手拿竹桿,倚石而卧。
不過他對老友章惇又是一套說法。章惇如今已拜官參政諫議執事,曾寫信勸他自新。他寫了一封完全正確的回信,充滿懺悔。信寫得對極了,簡直可以呈給皇上看:「平時惟子厚與子曲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于聖主,使稍循理安份,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接著描寫他的生活:「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廩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自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
大約在這段期間,他收朝雲作妾。我們記得,蘇太太在杭州買朝雲當丫環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照宋朝的說法,她可以算是「蘇夫人之妾」,不過這一名辭在英文中毫無意義。中國古人常把太太的丫環升為「妾」。這種小妾是太太各方面的幫手,太太理應照顧丈夫的生活,例如備水洗澡啦,小妾就比丫環方便,不忌諱丈夫在場。現在朝雲長大了。她非常聰明,東坡的崇拜者不免把她描寫得有聲有色,有人甚至說,蘇東坡帶她回家時,她已是杭州出色的名妓。仔細研究,便知道與事實不符。照東坡的記載,朝雲到他家才學讀學寫,她受到東坡讀者的厚愛也是應該的,因為read.99csw.com他晚年流放異地,只有她追隨在身邊。
鄰居好友包括潘酒監、郭藥師、龐郎中、農夫古先生;還有一個嗓門大、性情跋扈,常和先生吵嘴,晚上「如豬嘶狗嗥」的農婦;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壽昌,另外還有始終陪他,與他同甘共苦的馬夢得(正卿)。東坡說,朋友們若想靠他發財,簡直像在龜背上刮羊毛,不知哪天才能織成毛毯。「可憐馬生痴,至今誇我賢」。一位眉山來的窮學者巢谷特來教他的小孩讀書。他到黃州第一年,太太的弟弟曾經來陪他們住一陣子,後來幾年子由的女婿經常輪流來看他。蘇東坡又為弟弟找了一個女婿,照子由的詩看來,對方根本沒見他就一口答應了。他還引來一堆怪人,其中有兩個是道士,過著道家飄泊的日子。一位經子由介紹來找東坡,聽說已一百二十七歲,東坡對長生秘訣頗感興趣,老道士遂成為家中的一員。第三年詩僧參寥來陪他住了一年左右。但是他最好的朋友是陳慥,東坡年輕時曾和他父親水火不容。陳慥住在歧亭;蘇東坡曾去看過他幾次,四年內陳慥也來找過他七回。由於文學上的偶然,陳慥懼內的聲名竟留傳千古。陳慥字季常,至今「季常癖」仍是「懼內」的代稱。陳慥是東坡隨時可以開玩笑的朋友。在一篇戲謔詩中,蘇東坡寫道:「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於是他懼內的典故從此確立。這首詩的含意其實頗成問題。據我們所知,陳慥在家的生活無憂無慮,浪漫又幸福。「獅子吼」一辭在佛教中代表「如來正聲」。我猜他太太嗓門很大,蘇東坡只是開開朋友的玩笑。但是「河東獅吼」至今仍是悍婦的標準形容詞。如果蘇東坡指明「母獅吼」,含意就確定多了。
蘇東坡現在是道道地地的農夫,不是地主。有一首答孔平仲的詩如下:
不過東坡確實很辛苦。他自立一套特殊的開支預演算法。他給秦觀的信中有這麼一段記載:「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莘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過百五十(等於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此賈耘老(賈收)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去年東坡搶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周之。人非木石,亦必樂從。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后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六畜猶爾,而況於人。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掉耄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於萬死中。其陰德十倍于雪活壯夫也……
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州司法。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挽其衣,若有所訴。比兩夕輒見之,其狀甚急。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輒免。鄂人多知之。read.99csw.com
他有兩封給朋友的信泄露了內心深處的信念。一封是給李常的。李常寫詩安慰他,語氣太多情,蘇東坡回信說:「何乃耶?仆本以鐵石心腸待公。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需談笑死生之際。若見仆困勞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壈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詬病也。」
沛然例煬三尺雨,造化無心悅難測,
老夫作罷得甘寢,卧聽牆東人響屐,
腐儒奮糲支百年,力耕不受眾目憐,
會當作塘徑千步,橫斷西北遮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杵,人人知我囊無錢。
有些樂趣只有詩人居士才能享受。陶潛辭官歸隱,曾寫了一首《歸去來兮》賦,可惜現在唱不出來。蘇東坡每天在田裡工作,不禁重組其中的字句,配上民歌。他教農人唱,自己放下犁耙,也跟著一起唱,還有竹枝敲牛角打拍子。
在那種鄉村環境里,他覺得自己的生活愈來愈像陶潛,他很佩服他。陶潛也因為無法穿官袍、整官帶,對稅政司派來的小官磕頭,而辭官歸農,蘇東坡寫了一首詩,說他的前生一定是陶潛。這話若由小詩人說來未免太自負,蘇東坡說來就很自然了。他愈讀陶潛的詩,愈覺得詩中反映了他自己的情感和目前的生活。
出輿入輦 蹶痿之機
洞房清官 寒熱之媒
皓齒峨眉 伐性之斧
甘脆肥濃 腐腸之葯
黃州是漢口下游的河邊小鎮。東坡等家人,先往在定惠院,該寺離江甚遠,位在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山邊。他和僧侶一起吃飯,午餐晚餐后常在一棵山楂樹下散步,寫出了最好的名詩。不久身邊就有不少朋友。徐太守誠意相待,常約他去喝酒。長江對岸的武昌(不是現在的武昌)太守姓朱,常送酒菜給他。雨天蘇東坡很晚才起床,傍晚一個人到東山腳漫遊,尋訪廟宇、花園和清溪。有時候朋友來看他,大家一起到長江兩岸的山區旅行。這是多山的林區,鄉村風景很好。南岸有礬山,高聳在湖泊水道交織的平原里。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麟見過。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人。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
丈夫是好廚師,喜歡自己煮飯菜,他太太一定很高興。他曾遺憾地說,當地豬肉很便宜,可惜「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寫了一道燉豬肉的方子,非常簡單——加少量水煮開后,用文火燉幾小時,醬油當然是不可少的。他煮魚的方法如今在中國已十分普遍。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凈,抹上鹽,裏面塞入甘藍嫩心。然後加菊花煎熟。半熟的時候放幾片姜,再灑些酒和腌蘿蔔醬,最後加幾片薄桔皮,乘熱上桌。
元豐六年(1083年)朝雲生了一個男孩子,名叫遁兒,小孩出生三日舉行洗禮,蘇東坡寫了一首自嘲詩。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