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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壯年期(1062~1079) 第十四章 逮捕與審訊

第二卷 壯年期(1062~1079)

第十四章 逮捕與審訊

當時的一位副相王珪受到御史威逼,有一天突然對皇帝說:
舒亶在表狀中說:「臣伏見知湖州蘇軾近謝上表,有譏切時事之言。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陛下自新美法度以來,異論之人固不為少……然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而無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陛下躬履道德,立政造士,以幸天下後世,可謂堯舜之用心矣。軾在此時以苟得之虛名,無用之曲學,官為省郎,職在文館。臣獨不知陛下何負于天下與軾輩,而軾敢為悖慢無所畏忌以至如是。且人道所立者,以有義,而無逃于天地之間者,莫如君臣。軾之所為忍出於此,其能知有君臣之義乎。為人臣者苟能充無義之心往之以為利,則其惡無所不至矣……軾萬死不足以謝聖時,豈特在不赧不宥而已。伏望陛下付軾有司論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不勝忠憤懇切之至。」
「請問詩中寫什麼?」陛下問他。
「我知道我冒犯了朝廷。相信難逃一死。我不怕死,不過請容我回家和家人道別。」
「他是誰?」皇甫遵問道,於是通判表明了身份。士兵正式把詔命交給通判。他一打開,發現只是蘇東坡革職進京的普通命令。官差要他立刻動身。
這篇謝表依照例行的格式,略提他自己平凡的政績,感謝皇帝慷慨給他此一新職重任。但是蘇東坡說,「伏念臣性資頑鄙……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新進」在王安石口中是代表那些「突然升遷的無能後輩」。在王安石時代的黨爭中,這兩個字的含意就此固定下來。李定和舒亶豈肯放過他。而且他自稱奉調出外是因為年齡大了,不想生事。難道說朝中的人都愛惹事生非?古代學者因為民權沒有保障,便發展出一套微妙的讚美辭,語意曖昧,讀者也習慣找弦外之音。朝中告示公開發行,是中國最早的印刷報紙。蘇東坡一下筆就引起廣泛的注意,這篇謝表不免使「新進」成為了知識分子眼中的笑柄。
審訊大約在十月初終結,證言交到皇帝手中。牽連的人不少,尤其王詵駙馬牽涉最重,審訊中發現他和東坡曾交換許多禮物。皇帝下令,與蘇東坡有詩信來往的人都要把手邊的詩文交給法庭調查。
通常皇家出殯總要大赦天下,依照法律和習俗蘇東坡應該減罪。御史們原滿心想把反對派一網打盡,這樣一來他們的心血全白費了。李定和舒亶十分擔心。這回李定強烈反對特赦。舒亶更要求把司馬光、范鎮、張方平、李常、孫覺和另外五位蘇東坡的朋友都判死刑。
「沒有,」楊朴說,「只有臣妻寫了一首。」
東坡的好友王詵駙馬曾親自出版蘇詩,他一聽到消息,連忙派信差到南京找東坡的弟弟子由,子由又派信差通知東坡。這是信差之間的賽跑。官差帶著兒子和兩個御史台的兵丁快馬前進,但是兒子在靖江病倒,耽擱了半天,據說子由的差人先到。
蘇東坡承認他很佩服這個朋友,所以把他比為孔子,說他不敢怨不容。第二句提到東漢的大經史家送門徒東行的典故。第三句是說一位勇敢的大官在朝廷上壓服淮南王的叛變。第四句引用古籍中的一段文章,說冀(今河北)北產的馬區最著名,接著引唐朝韓愈的一首送別詩,說好友走後,冀北就無良駒了。因此也暗示現在朝中沒有好人。第五句的「獨鶴」牽涉到一段古文,說大人物在升斗小民中有如鶴立雞群。含意是朝中人物都是平凡的家禽而已;夜啼則是孤鶴的任務。最後一句更氣人,因為詩經說,「俱曰予聖,誰識鳥之雌雄?」因此等於說朝廷中只有一群烏鴉,連好人壞人都分不清楚。
王珪這才閉口不響。章惇當時還是蘇東坡的朋友,他為東九-九-藏-書坡辯護說,龍不但是君主的象徵,也可以指大臣,還引了幾個文學典故來印證他的說法。
仁義大捷徑,詩書一旅亭。
相誇綬若若,猶誦麥青青。
腐鼠何勞嚇,高鴻本自冥。
顛狂不用喚,酒盡漸須醒。
「蘇軾有心反叛陛下。」
傳說蘇東坡一路曾想辦法自殺。他自己給皇帝的表狀中說,到揚州他想跳入江里去,不過照孔平仲的記載,那是剛起航不久,船隻靠在太湖修槳的時候。那夜月明星稀,湖上有風。蘇東坡不知道罪名多重,又怕連累朋友。他想閉眼跳入湖中,一了百了,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一定會給子由惹來大禍。他給文彥博的信中提到家人銷毀他的信件和文稿的經過。家人抵達安徽宿縣,御史台又派差官去搜拿詩篇、信函和其他的文件。很多士兵包圍小船,翻箱倒櫃,把東西隨處亂丟,女人和孩子都嚇壞了。他們走後,女人怒罵道:「都是寫書惹來的!他得到什麼好處呢?把我們嚇得半死。」於是大燒文稿,後來東坡發現只剩三分之一沒有燒掉。
「聽說你會寫詩。」皇帝說。
此外張方平和另一位大官各罰三十斤銅,司馬光、范鎮和十八位東坡的朋友各罰二十斤銅。
「他一言不發,丟了一個小盒子在地板上,倒頭就睡。我以為是別的囚犯,沒有理他,就徑自睡著了。四更天(凌晨三點)左右我覺得有人推我,那人對我說『恭喜』,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好好睡,別擔心。』說完就帶著小盒子離開牢房。原來舒亶等人一直想辦法勸皇帝殺我。陛下不忍殺,就暗地派宮中小黃門到獄中來看我。這位小官仆剛到來,他便呼呼入睡,鼾聲如雷。他立刻奔回去向陛下報告,說我睡得很安詳,陛下對朝臣說『我知道蘇軾心中沒有虧心事!』於是我獲赦,配往黃州。」
他寄給王詵駙馬的詩中,有一句說他坐聽「鞭菙環呻呼」。又說「歲荒無術歸亡逋」。還提到「虎難摹」,老虎是苛政的象徵。他寫給李常的詩中說他在密州「酒涕循城拾棄孩」,男屍、女屍、童屍都是餓死在路邊的,當時「為郡鮮歡」。至於他寫給好友孫覺的詩,有一行說彼此不談政治,他承認兩人一起吃飯,約好誰提政事就罰一杯酒。他曾寫詩給官位小、文名大的曾鞏,說他對「聒耳如蜩蟬」的政客小人十分厭煩。給張方平的一首詩把朝廷比為「荒林蜩蚻亂」、「廢沼蛙蟈滛」,說自己「遂欲掩兩耳」。給范鎮的詩直接提到「小人」,我們已經知道他寫給周邠的詩中把當權派比為夜梟。杭州觀潮詩中則說,東海若知君主的意願,「應教斥鹵變桑田」。
他又開始大做詩文,這兩首詩至少有兩句御史們還可以告他不尊敬皇上。塞翁失馬的比喻還無傷大雅,因為它指的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的寓言;換句話說,誰也不知道什麼是好運,什麼是壞運。但是「少年雞」提到賈昌。賈昌晚年曾對人說,他年輕時以鬥雞贏得皇帝的寵愛,皇帝把他當做弄臣和演員。言外之意是把朝中人比為「倡優」——這是侮辱的名辭。另一句自稱「竊祿」也就是說他不夠資格卻得到官位;但是這兩個字是從一位大學者寫給曹操的信中摘取出來的,而曹操被人通稱為奸臣和暴君。蘇東坡寫完這首詩,丟下筆桿說,「我真是無可救藥」。
審訊由八月二十日開始。被告說,他今年四十四歲(西方演算法四十二歲),同時詳述他的祖先,他的籍貫,他考中進士的年份,他曾擔任的官職。然後是一大串他推薦做官的人名,因為一個官吏提拔好人或壞人當政也是衡量他政績九-九-藏-書的要素之一。他說他政治生涯中曾有兩次過失。他在鳳翔擔任判官,與上司不和,曾拒絕參加官廳的秋季儀式,被罰了八斤銅。杭州任內有一個小官盜用公款,他失察未報,也被罰銅八斤。此外,「別無紀疑」。
李定列出蘇東坡該殺的四點理由。他報表的敘言說:「蘇軾初無學術,濫得時名,偶中異科,遂叨儒館。」李定又說,蘇東坡渴望高位,所以才酸溜溜表達他對當權者的不滿。皇帝容忍他,願他改進,蘇東坡卻不聽警告,這是該殺的理由之一。蘇氏作品雖然無聊,對國家倒有極大的影響,這是該殺的理由之二。「臣叨預執法,職在糾奸,罪有不容,豈敢苟止。伏望陛下斷自天衷,特行典憲,非特沮乖慝之氣,抑亦奮忠良之心,好惡既明,風俗自革。」
東坡在獄中碰到一件有趣的插曲,結果竟對他有利。兒子每天到牢中探望他,天天為他送飯。蘇東坡和他暗中約定平常只送菜和肉,萬一聽到壞消息就送魚來。有幾天蘇邁被迫出京借款,就叫一個朋友代他送飯,卻忘了告訴他這一項秘密的約定。他送了幾條熏魚,蘇東坡嚇壞了。他以為事態轉惡,難逃一死。便和獄卒商量,他寫了兩首告別詩給弟弟,語氣含悲,說他一家十口要靠弟弟撫養,他自己的靈魂則躺在荒郊外聽風受雨。他願意生生世世和子由做兄弟。詩中他感謝皇帝以往的恩情,一切怪自己,子由讀詩大慟,伏案痛哭,獄卒就把詩拿走了。除非東坡獲釋,獄卒不把詩交還子由,就說他不肯收。我相信子由知道一切計劃,所以故意把詩交還獄卒。這時候獄卒手中的兩首詩卻派上了用場。他有責任將犯人的作品交給當局檢查。據說東坡深信這兩首詩會到皇帝手中。果然不錯。皇帝大受感動,後來御史雖施高壓,東坡仍然獲釋,這也是原因之一。
於是蘇東坡不尊敬政府的罪名就此成立。他把當權者比為蛙蟈,比為蜩蟬,比為夜梟,比為吃腐鼠的烏鴉,比為雞場的家禽。最氣人的是他用「沐猴而冠」的掌故。結論是:蘇東坡看不起舒亶和李定等人,舒亶和李定又何必對他有好感呢?
有些控告十分牽強。最有趣的就是一則描寫兩棵老檜樹的律詩。詩中說,檜樹「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他們認為這是侮辱皇帝,因為「龍」象徵在位的皇帝,應該只能說在天上,不能說龍藏在地泉里。還有一首牡丹詩,詩中佩服上蒼的技巧,竟創造出各種各類的牡丹。判官們說他有意暗示當權者花花巧巧設計出各種新稅。《杞菊賦》的前敘說他吃杞菊種子,直接諷刺該地貧困,官員薪金微薄。盲人看日的寓言是指考生無知,對儒家思想一竅不通,只認識王安石的《三經新義》。
「審問結束後有一天夜裡,」幾年後蘇東坡對朋友說:「更鼓已敲,我正要睡覺,突然看到一個人進入牢房。」
「詩不能這樣讀法。他是描寫檜樹。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也許小有冒犯,」皇帝吃驚地說,「但是他無意謀反。你怎麼這樣說呢?」
受牽連的人有三位處罰頗重。王詵駙馬對東坡泄漏公務機密,一直與他互換禮物,而且身為皇帝國戚,竟不將手頭的誹謗詩向上報告,因此被削除一切官銜爵位。另一位是王鞏,他倒沒有收到什麼誹謗詩,顯然是無辜受累,也許御史們為了私怨想修理他吧。往後幾年蘇東坡一直說王鞏為他受過。我們知道王鞏性好奢華,他謫居西南邊區,一定很難受。
我想蘇東坡為寫詩而被捕受審,一定覺得很奇妙。他當庭教授文學,應該頗有樂趣吧。
「不,我不會。」楊朴想掩飾自己的才華,不願從政。
敢向清時怨不容,直嗟吾道與君東。
坐談足使淮南懼,歸去方知冀北空。
獨鶴不須驚夜旦,群鳥未可辨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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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楊朴把妻子送行的詩念給皇帝聽。全詩如下:
更休落魄貪酒杯,且莫猖狂愛詠詩。
今日捉將官里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這時候一向支持蘇東坡的仁宗太后病死了。臨死曾對皇帝說:「我記得蘇氏兄弟中進士,仁宗先皇曾對家人說,他那天為子孫得到兩個相才。現在聽說蘇軾因寫詩而獲罪。這全是小人陷害他,他們在他的政績上挑不出毛病,就想用他的詩來定罪。這些控告不是太瑣碎了嗎?我是無法複原了,你可不能冤枉無辜。天神會動怒的。」這等於她臨終的遺囑。
我們來看看東坡聞訊時的心情。他剛到湖州,對新職很滿意。他曾帶長子、子由的女婿王氏兄弟一起在山間漫遊。他有一首詩描寫飛英寺之行,說他自己「莫作使君看,外似中已非」。他的好友畫竹名家文同二月去世,他哀悼了三天。官差正要來抓他,七月七日他卻悠哉游哉拿出畫冊來欣賞,放在院中曬太陽。一眼看見文同送他的一張偃竹圖,忍不住又流下淚來。那天他在雜記中寫下一段妙文,描述他和文與可(文同)的友誼:
「朋友們送你出來,有沒有人寫詩給你?」皇帝又問。
王珪提起那首雙檜樹的詩,說文中提到地底的「蟄龍」,也許是指有人以後會搖身變成皇帝。但是皇帝說:
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
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官差皇甫遵簡短地說:「沒有那麼嚴重。」
真宗時代,皇帝四處探訪隱居的大學者,有人推薦楊朴。楊朴不願入京,卻被押到朝中見皇帝。
蘇東坡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關入御史台監獄。審訊很久,一共經歷六、七周。獄卒知道他的身份,對他十分禮遇。每天弄熱水給他洗腳,到今天四川人還有這種習慣。
官差來了,身穿正式的官袍官靴,拿著手笏站在庭院中。御史台的兩個士兵分列兩旁,白衣黑巾,怒目而視。衙門的人一片騷亂,不知道會出什麼事。蘇東坡不敢出來,和祖通判商量,通判勸他不要逃避官差,還是出迎的好。他們商量出迎的方式,蘇東坡相信他是被告,不能穿官袍出面。不過祖通判認為,他還沒有正式被控,應該仍以太守身份出迎。於是東坡也穿上官袍官靴,拿著手笏站在庭院中,面對差吏,祖先生和手下人員列隊站在他後面,頭戴較小的官帽。兩個士兵手拿御史詔命,緊握小包,彷彿裏面藏有利劍似的。官差一言不發,氣氛緊張到極點。蘇東坡先開口:
「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攝於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及與可自洋州(今陝西洋縣)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與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哉。余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月,竹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篔簹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
家人決定由長子蘇邁陪他進京。王適一直擔任東坡子女的教席,他們兄弟將留下來,以後再帶全家到京城去。https://read.99csw•com官吏都嚇得躲起來,老百姓卻出來送太守,根據該地府志的記載,人民都「淚如雨下」。官差與士兵態度專橫,後來蘇東坡寫給繼任皇帝的信中曾說,他們逮捕太守卻如捕盜賊。只有王氏兄弟和陳師錫設酒宴送他。
蘇東坡除夕出獄,一共在牢中關了四個月零十二天。他走出東城街北面的牢門,站了一會,吸吸空氣,覺得微風拂面,非常舒服,四周有人吱吱喳喳說話,街上行人騎馬走來走去。
起先蘇東坡只承認他寫了杭州山村那幾首詩——說農夫無鹽可吃啦,攻擊農民貸款啦——以及控告中的另外幾首。他想不起自己寫過其它批評朝政的著作。一連幾天他否認寫諷刺詩給朋友,一直自稱無罪。這是「中傷政府」和「惡意攻擊」的定義問題。八月三十日他決定認罪;他承認寫諷刺詩批評政府,寄給朋友。不過他說他無意隱瞞,一切全是解說的問題。審訊中他奉命簽一道口供,「入館多年,未甚擢進,兼朝廷用人多是少年,所見與軾不同,以此撰作詩賦文字譏諷。意圖眾人傳看,以軾所言為當」。蘇東坡的朋友牽入案情的一共有三十九人,審查的詩篇共達一百多首,每一首都要作者親自解說。蘇東坡所有的詩都用千挑百選的措辭,還引了一大堆文學和歷史的掌故,幸虧有這本審判紀錄,我們才能讀到作者對詩中許多段落的闡析。很多詩含意曖昧,言外之意只有了解那段史例的人才能看出來。我一直避免典故太深的詩篇,因為每一比喻或史都要個別說明;讀起來很不容易,會加重讀者的負擔。這些學問倒不難賣弄,幾百年來註解蘇詩的人一直忙著挖掘他詩中提到的史書或唐詩原文。
元豐二年(1079年)六月,有一個御史摘取蘇東坡謝表中的四句話,告他諷刺政府。幾天後舒亶——仍在御史台任職——也提出他描寫農民貸款的詩句,譬如三月食無鹽,燕蝠相爭……等等。蘇東坡寫這種詩,不但莽撞無禮,更對皇帝不忠。舒亶把蘇東坡的四本詩集連奏狀一起送上去。李定如今升任御史中丞,也送了另一份表狀,列舉蘇東坡無禮該殺的四點理由。狀子一共有四份。案件發交御史台查辦。母喪不奔,被司馬光比為野獸的李定擔任法庭檢察官。他派了一位能人到湖州,革去蘇東坡的官職,押回京師審問。御史們希望蘇東坡一路上在牢中過夜,但是皇帝不準。神宗不想殺蘇東坡,不過案情既然正式提出,他願意讓御史們詳細調查。
我認為此案的判案完全看我們對蘇東坡批評朝政如何解釋。張方平和范鎮曾力救東坡,張氏劃分誠實批評和惡意中傷之間的分野,成為此案最好的總結。今天我們認為這些詩純粹是正直的批評,御史們卻說他惡意中傷政府與皇帝。張方平指出,「詩經」由孔子所刪校,內容便充滿朝政的諷刺,好政府應該容許坦白的批評。另一方面,御史們卻義正嚴詞為親愛的聖君受辱而憤慨。
第三位是子由,他上書皇帝,願以一切官爵來替哥哥贖罪。供狀中倒沒有告子由接受哥哥哪一首特別嚴重的誹謗詩,不過因為同胞關係,他被降調高安——離哥哥謫居地一百六十哩——擔任筠州監酒。
十二月二十九日,宮中官員送出一道命令,把蘇東坡貶居到漢口附近的黃州,使李定和舒亶大失所望。他獲得團練副使的小官位,條件是「限」住該區;也就是不能隨便離開,也無權簽署公文。
前三句是指虛偽學者大談仁義,藉此晉陞,同時笑他們為官位而沾沾自喜。蘇東坡說「麥青青」是引「莊子」的一首詩,說大官生前追覓榮華,死後口含珍珠而葬,不久墓地還是化為麥田。第五句也出自莊子。國君給莊子一個高位,莊子不受,還對官差說了下面的故事:幾隻專吃腐肉的烏鴉叨到一些腐鼠,正九-九-藏-書在樹上飽餐一頓。一隻白鶴(象徵純正隱居的學者)恰好經過,烏鴉大叫,想把它嚇走,高貴的白鶴徑自飛到雲端。含意是蘇東坡不屑在政客小人間爭權奪利。
十月三十日判官門做了一份案情摘要,呈給皇帝。由於太后殯葬,案件懸擱了很久。蘇東坡在牢中等待審判的結果,看自己命運如何,一件神秘的事情發生了。
套一句蘇東坡自己的話,他始終如蠅在食,吐之乃已,到目前為止還平安無事。但是他「吐」一百次,終於被捉了。元豐二年(1079年)三月他奉調湖州,也就是江蘇湖泊區。在他到任謝表中,有些話教朝中政客受不了。他一直作詩描寫百姓的困苦、稅收和徵兵制,政客小人還能忍受。現在他直接提到他們——包括王安石門下竄升的李定和舒亶。政權落在見風轉舵、毫無原則的三流小人手中。蘇東坡一直上表給皇帝,皇帝每次讀完,都對朝臣公開讚美他。這些人曾阻止東坡入京。新政的首領都已罷黜或隱退,萬一他再得勢,情況就危險了。
他真是不可救藥,那天晚上又寫了兩首詩,說他「卻對酒杯渾似夢」、「試拈詩筆已如神」:
根據孔平仲由逮捕時當地官吏口中得知而記錄下來的資料,蘇東坡事先曾得到子由差人的警告。不過他不知道罪名有多大,罪責有多重。差人一到他就正式告假,由祖通判(祖無擇)代理。
好友劉恕罷出京師,東坡曾寫兩首詩給他,我們仔細研究一下,就不難了解官吏的憤慨,也能看出蘇東坡大部分詩句中的弦外之音。我們還可以順便看出,某些詩篇若不加註腳,對英文讀者就毫無意義可言,有一首如下:
蘇太太聽到這個故事,熱淚盈眶,卻忍不住笑出來。這個故事出現在東坡的筆記中,不知道是不是他臨時杜撰的。
蘇東坡獲准回家見親人,然後動身。照他自己的雜記中說,全家人都哭了。蘇東坡笑著對他們說了一個故事:
多虧陸遊編寫蘇東坡一份文稿的歷史,並列明審判的所有文件,我們今天才有「烏台詩案」可查,烏台是御史監獄的代稱。書中包括四份狀子,審判的記錄,東坡的口供、證物,以及最後的宣判。陸遊勤于寫日記,對東坡留下的文稿和碑銘特別感興趣,他在東坡死後六、七十年才看到他的作品,曾提起這本書的經歷。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北宋覆亡,政府南遷杭州,盡量帶珍稿同行。到了揚州,一個名叫張全真的官吏取得手稿,把它從政府檔案中抽出來。後來張全真去世,另一位姓張的宰相受遺族之託替他寫墓志銘。宰相要這份文稿為酬,最後決定遺族留一半,宰相拿一半。陸遊說,他看到蘇東坡親筆寫的文稿,改正的地方都由東坡簽名,裏面還蓋了御史台的戳印。不知道今天留存的版本是不是根據陸遊所看到的手稿印成的,不過書中確實列明官報的細節,包括蘇東坡對自己詩篇的詮析。
他給劉恕的第二首諷刺詩如下:
等蘇東坡友伴交出的證物都調查完畢,皇帝就派自己的人重審。根據這位判官的摘錄,誹謗政府應該貶居或處兩年的苦役,但是蘇東坡情況較嚴重,該連帶取消他的兩個官銜。這是法律的觀點。不過這麼重大的案件該由皇帝親自決定。
不過,被告大抵承認寫詩批評新政,語含憤怒與失望,自己中傷政府是罪有應得。
另一位御史的指責簡直強辭奪理。蘇東坡到湖州上任途中,曾為張氏園寫了一篇碑記。文中說:「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這是孟子對孔子參政態度的結論。但是這位御史忠於國君,意想誣賴蘇軾傳播危險的教條。他說:「天下之人仕與不仕不敢忘其君,而獨蘇軾有必不仕則忘其君之意,是廢為臣之道爾。」
通判向前跨了一步:「我相信一定有詔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