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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第二十七章 海外

第四卷 流放生涯(1094~1101)

第二十七章 海外

他剛到那兒,一位好縣令張中就來看他們。他不但仰慕蘇東坡,而且善於下棋,張中和蘇過變成好朋友。他們常常對奕一整天,蘇東坡就在旁邊觀戰。張中好意讓蘇東坡住在張家隔壁的官舍。不過那個地方又小又破,秋雨一來房子就漏水,蘇東坡晚上只好把床搬來搬去。這是官舍,張中用公款修了一下,後來卻害他惹上了麻煩。
島上找不到好墨,蘇東坡就實驗制墨。後來蘇過曾說,他父親差一點把房子燒掉。這個故事牽涉到杭州一位制墨名家,他的產品比別人貴兩三倍,因為他自稱在海南島曾向蘇東坡本人學到秘方。有些學者問蘇過他父親有什麼制墨良方,蘇過笑著說:「家父沒有什麼秘方。我們在海南島無事可做,他就隨便試著玩。有一天潘衡(制墨名家)來了,家父和他在一個小房間燒松脂油制墨。半夜房間著火,差一點把房子燒掉。第二天我們由殘跡中找到幾兩油墨。但是我們沒有膠,家父用牛皮膏設法和油墨混合。很難固體化,所以只做出十幾條手指般大小的黑墨。家父大笑一場。不久潘衡就走了。」時人發現潘衡做的墨確實很好。顯然他制墨的秘方是向別人學來的,只不過借蘇東坡的盛名來銷售罷了。
居民都很迷信,生病只有巫醫,沒有醫生。島民治病的唯一辦法就是到廟中求神,殺牛獻祭。結果每年要由大陸運來很多牛隻,供人獻祭。蘇東坡是佛教徒,曾想改變這種風俗,但是風俗當然不可能輕易更改。他寫道:
章惇和蘇東坡其他的敵人對他無可奈何,十分氣憤。元符元年(1098年)九月十二日他寫一則日記談到他的困境:
「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遏風不順,渴飢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葯。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幸而不復雲,幸而不死,即歸德于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葯。間有飲葯者,巫輒雲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為卻葯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產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
這次是真正的貶居,老人的身體實在吃不消。東坡說島上什麼都沒有:「此間食無肉,病無葯,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惟有一幸,無甚瘴也。」
現在那棟房子是蘇東坡唯一的財產了。政府一共欠他兩百貫當地的貨幣,照京師幣值算起來是一百五十貫,那是他三年來該得的薪金。蘇東坡沒有領到錢,就寫信給好友廣州太守,請他利用職權叫稅吏付款。王古曾經照蘇東坡的建議設醫院,賑濟貧民,不久就因「妄賑饑民」而遭到免職,蘇東坡到底有沒有領到錢,史上並無記載。
但是他不屈的靈魂和人生觀不容許他失去生活的樂趣:「尚有此身付與造物者,聽其運轉流行坎止無不可者。故人知之,免憂熱。」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說。
他曾寫一篇吃陽光充饑的文章,不知道是正經還是開玩笑。道士決心離開世間,通常都採取餓死的方法,有一段時間他們完全不吃穀物。蘇東坡在筆記「辟穀之法」中談到一個故事,洛陽有一個人跌落深坑,坑裡有青蛙和蛇類,他九_九_藏_書發現這些動物凌晨把頭轉向洞隙滲進來的朝陽,拚命吞咽陽光。他又餓又好奇。就模仿蛙蛇的動作,發現飢餓已止。後來他獲救,據說從此不知道飢餓的滋味。「此法甚易知甚易行。然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者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行此法,故書以授。四月十九日記。」
雷州太守很崇拜蘇家兄弟。他熱烈招待他們,還送來一些酒肉——結果第二年就被彈劾免職了。蘇家兄弟死後,子由雷州的寓所變成蘇家兄弟的祠堂。
蘇東坡被逐出舊居,只好用余錢立刻蓋一間陋室。新居位在城南的檳榔樹叢中。該區人民,尤其幾位窮學者的兒子紛紛來幫他蓋屋。這是一間五「室」的陋屋,不過可能只有三個房間。他把新居命名為「桄榔庵」。屋后是叢林,晚上蘇東坡躺在床上可以聽見土人獵鹿的聲音。本地產鹿。有時候獵人大清早會來敲門,送他一些鹿肉。五月他寫信給一位朋友說:「初至僦官屋數椽,近復遭迫逐。不免買地結茅,僅免露處。而囊為一空。困厄之中,何所不有。置之不足道,聊為一笑而已。」
紹聖三年(1097年)六月十一日清晨,兩兄弟揮手告別,蘇東坡就帶著幼子出發,雷州太守特地派幾位兵丁一路侍候。航程很短,那天天氣不錯,蘇東坡可以看見島上山丘稜線模模糊糊顯露在地平線上,他心裏很不平靜。海洋對他並不像西方詩人那麼可愛。事實上他「眩懷喪魄」。但是他們平安抵達了。登陸后蘇東坡向西北岸的儋州目的地進發,七月二日抵達。
那天他向先聖祈禱。當地有一座廟宇祠奉兩位征服南方的將軍。渡海的旅客向來要在廟中請教航行的吉日,預言常常應驗,於是蘇東坡也遵照一般的習俗去祈禱一番。
蘇東坡也許是倔強,也許是真的掌握了自己。至少他從未失去幽默感。參寥派了一個小和尚帶信帶禮物到海南島來看他,並說要親自來訪。蘇東坡回信說:「某到貶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細說。大略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后,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其餘瘴癘病人,北方何嘗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氣。但若無醫藥,京師國醫手裡,死漢尤多。參寥聞此一笑。當不復憂我也。相知者即以此語之。」
三月間怪道士吳復古又在海南島出現,陪蘇東坡住了幾個月。他帶來一道消息,朝廷派董必來報導放逐大臣的一切,必要時甚至起訴他們。儋州當時屬於廣西省,起先朝廷派奸臣呂惠卿的兄弟呂升卿在該地,他是元祐大臣的死敵。這麼一來蘇家兄弟不死也要慘到極點,曾布等人警告皇帝,派升卿只會鼓勵私人報復,他不可能公平報導。那就表示政府有意走極端。由於他們干涉,升卿被派到廣東,董必派到廣西。董必當然找出了毛病;他說子由強佔民宅,雷州太守慷慨招待罪臣並加以照顧。太守遭到革職,子由被調到蘇東坡原貶居地惠州以東的一個地區。
漢人向來無法征服叢林的土著。軍隊一來,土著就退入叢林,漢人不再前進,因為誰也不想住在山區。雙方不和的時候,土人偶爾會襲擊城鎮。有時候他們被漢族商人欺騙,無法到中國法庭求公道,唯一的辦法就是抓住他,勒贖來https://read•99csw•com彌補損失。後來蘇過曾寫一篇兩千字的長文討論這種情況,認為只有公平交易和公道執法能懾服土人,安撫土人。蘇過認為,土著都是誠實的好人,只因為中國法庭不能給他們公道,他們才被迫自己執法。
照西方的演算法,他現年六十歲。誰也不知道他要流放多久,他似乎不可能活著回中國了。兩個兒子陪他到廣州,蘇邁在河岸上向他告別,蘇過則把妻兒留在惠州,陪他到海南島去。要到目的地,蘇東坡必須上溯西江,走幾百哩到現在廣西的梧州,然後南行到雷州半島渡海。他抵達梧州,聽說他弟弟剛經過該地,要到雷州半島的新任所去。據說他們兄弟被貶到這兩區,是因為地名和蘇家兄弟的名號剛好字尾相同的(子由到雷州,子瞻到儋州),章惇覺得很有趣。子由也帶了太太和第三個兒子媳婦同行,他們這幾年來一直和他住在高安。
蘇東坡閑來無事,習慣到鄉間四處採藥,分辨各種藥草。有一種葯古書曾經提起,只是名稱不同,沒有人找到過。他寫了不少有關藥草的筆記,我要特別談談蕁麻治風濕的辦法,蕁麻含有蕁麻素和黃體素,像毒藤似的,碰到皮膚就會腫痛。照他的說法,把蕁麻敷在風濕起始的腫痛關節上,全身各處的酸痛都會停止。他還熱烈信仰蒼耳。蒼耳到處都有,對人無害,不管吃多久怎麼吃都可以(含有脂肪,少量樹膠、維他命C1和耳醣)。他寫下蒼耳白粉碾制的辦法,把葉灰用溫火燒二十四小時就成了。白粉吃下去據說可以美化皮膚,「滿肌如玉」。有些筆記談到蔓菁、蘆菔和苦薺,蘇東坡稱為「葛天氏之遺民」的美食,價值高,味道又好吃。
他們沒有好紙筆,但是蘇過用簡陋工具學會了竹石和冬景的繪畫。大約二十年後,蘇過進京游訪,歇在一間寺廟內。宮中士兵突然抬著小轎子來,要他去見徽宗。蘇過莫名其妙,卻又不能抗命。他一入轎,四周就垂下帘子,他看不見行進的方向。轎子沒有頂,有人替他撐一把大傘。他似乎走了很遠,大約四、五哩才到達一處地方。他走出來,發現自己站在有頂的長廊中,有人領他進入一間華堂。他進屋看見皇帝坐在那兒,身穿黃衣,頭戴一頂鑲綠玉的帽子。皇帝身邊圍滿宮女,穿著都很華麗。蘇過只覺得人數不少,卻不敢抬頭望。六月時光,屋裡還冷得沁人。裏面放著大堆冰塊,滿室薰香。他知道自己身在某一座宮殿內。行禮之後,皇帝對他說:「聽說你是蘇軾的兒子,善於畫石。這裡是一個新殿,我要你在牆上作畫。所以派人找你來。」蘇過深深吸了一口氣,徽宗本人也是大畫家,有不少作品留存至今。蘇過鞠躬兩次,開始在牆上作畫,皇帝起身在旁邊看他,作品完成後,皇帝一再表示讚賞,叫宮女向他敬酒,又送了不少珍貴的禮物。蘇過告退,到走廊上轎,一路上簾幕再度垂下。到家一想,真像做了一場怪夢。
蘇東坡曾經對他弟弟說:「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在我眼中天下沒有一個不是好人。」現在他和默默無聞的窮學者、農夫農婦交往。他和這些純樸小民談話不必有戒心,自由自在,最能表現自己。家裡一天沒有客人他就不自在,別人不來他就出去拜訪鄰居。和黃州時期一樣,他與高官、平民、學者、農夫read.99csw.com雜處。聊天總是他發言;他天生愛說話。但是他也希望別人開口。他帶著海南種的大犬「烏嘴」到處閑逛。他和村民坐在檳榔樹下,想暢談一番。無知的窮農夫能對他說什麼呢?農夫對這位大學者敬畏萬分,「我們不知道要談什麼。」蘇東坡說:「那就談鬼吧,說幾個鬼故事來聽聽。」對方會說他們沒聽過什麼好的鬼故事,他說:「沒關係,就談你們聽過的好了。」後來蘇過告訴朋友,他父親如果一天沒看到客人,就好像有什麼不對勁似的。
蘇東坡對和尚一向很好,但是他不喜歡儋州附近的和尚,他們都娶妻或者搞女人。他曾寫一篇尖刻的文章諷刺他們。題目是《記處|子再生事》據說真有其人:
他很少恨別人,但是他當然不喜歡董必。對這位趕他出門的大官他得開開玩笑。「必」、「鱉」同音,他寫了一篇寓言,結尾提到鱉相公。有一次東坡喝醉了,故事由此開始,龍王命魚頭小鬼把他拖入海里。他身穿道袍、草鞋、頭戴黃帽,不久就發現自己走在水中。突然雷聲大作,海洋翻轉,剎那間他已來到龍王的水晶宮內。龍宮照例鑲滿珍珠、珊瑚、瑪瑙和各種寶石。龍王盛裝出現,兩個女侍陪在一旁,蘇東坡問龍王要什麼。不久皇後走出簾幕,給他一塊十尺的名貴絲綢,要他題詩。題詩對蘇東坡是易如反掌。他畫了一張水底世界圖,水晶宮裡還射出異光,題好詩大家都圍過來看。蝦兵蟹將紛紛稱讚不已。鱉相公也在。他上前對龍王說,蘇東坡這首詩有一個字用了龍王的名諱。龍王聽了他的話,不禁對蘇東坡非常氣憤,「余退而嘆曰,到處被(鱉)相公廝壞」。
照漢人的眼光看來,這個小島簡直不堪一住。氣候潮濕,夏天悶熱,冬天有濃霧,秋雨期間什麼都發霉。蘇東坡曾經在床柱上看見一大堆死白蟻。不健全的氣候使人沒法想到長生的問題。他曾經寫道: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譬如注水于地,小草浮其上,一蟻抱草葉求活,已而水干,遇他蟻而泣曰『不意尚能相見爾』。小蟻豈知瞬間竟得全哉?思及此事甚妙。與諸友人小飲後記之。」
到了梧州附近的藤州,蘇東坡和弟弟碰面了。如今他們在這種情況下相逢。那是貧瘠的所在,兩兄弟到一家小店吃午餐。子由習慣好飯菜,吃不下店裡的粗餅。東坡幾口就吃光了,笑著對弟弟說:「你是要慢慢品嚼這些美餐嗎?」他們起來走出店門,慢慢帶家人向目的地進發,儘可能拖時間,蘇東坡知道他們一抵達雷州,他就得立刻出海。
蘇東坡寫了三、四首寓言,但是中國文人寫虛構的作品直到十三世紀才真正蔚成風尚,蘇東坡的故事就像唐宋其它作家所寫的寓言一樣,只不過是明顯的教條加上一層薄薄的創造力罷了。
除了這些工作,他在兒子協助下還收集各種雜記,編成《志林集》。當年兩兄弟分注五經,蘇東坡擔任兩種。謫居黃州期間他已完成《易傳》和《論語說》。如今在海南島他又完成了《書傳》。最傑出的成就是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詩》。他在穎州就開始「和」這些詩,但是到惠州后,被迫閑居鄉下,他發現自己的生活幾乎和陶潛一模一樣九九藏書,他十分景仰陶潛。等他離開惠州,已經完成一百零九首,最後十五首專「和」陶潛尚未被和過的詩篇,都在海南島完成。他請子由寫序,在一封信中說:「然吾于淵明,豈獨好其詩也哉。如其為人,實有感焉。」很多崇拜蘇東坡的人也會這樣說。
小屋完成後的兩年半期間,蘇東坡過著無憂無慮卻十分貧窮的生活。他有兩位妙友,一個是替他轉信的廣州道土何德順,另一位是四處遊盪,送他食物、藥物、米、泡菜、書本的小學者。熱帶小島的夏天濕熱難當,蘇東坡常坐在檳榔樹下數日子,等候秋天來臨。秋天多雨,廣州和福建的大船因為氣候關係都不再南行,食物短缺,島上連米都買不到。蘇東坡真的一籌莫展。元符元年(1098年)冬天他寫信給朋友,說他們父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整個冬天補給品不來,他們面臨挨餓的危險。他又恢復菜羹的食譜,還開始煮蒼耳來吃。
董必像瘟疫由雷州半島降臨海南。但是他的助手彭子明對他說:「別忘了你自己也有兒女。」董必就不再前進,只派一個官員過海去探查蘇東坡的近況。那個官吏發現他住在官舍里,張中對他不錯,彼此時相往來,於是張中就被免職了。
這幾年蘇過一直陪在父親身邊。照蘇東坡的說法,蘇過是父親各方面的良伴。他不但做一切雜事,而且擔任他的秘書。在名父教導下,蘇過很快成為詩人和畫家。蘇東坡的三個兒子中,只有蘇過成為重要的作家,他的文學作品留傳至今。他受過蘇東坡少年時所經歷的一切訓練。他曾抄錄整本《唐書》來增進記憶,後來又開始抄《漢書》。蘇東坡記憶力驚人,還記得這兩本書的一字一句,他躺在長椅上聽兒子背書,偶爾會指出某些古人生平中的類似細節,或者提出批判。
東坡不得不離去,子由陪他到海邊。臨別前夕兄弟倆和兒子們在船上過夜。蘇東坡痔瘡複發,痛得厲害,子由勸他戒酒。他們曾相對吟詩,蘇東坡試探子由幼子的作詩技巧。這次離別很悲哀,也許一輩子見不到面了,他們整夜沒有睡。臨別蘇東坡曾寫信給王古:「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與諸子,死即葬于海外,生不契棺,死不扶柩,此亦東坡之家風也。」
「已卯(1099年)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韓愈)釣魚無得,便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走出海岸的城鎮,島民大部分是黎人,他們與漢族移民的關係並不友善。土人住在勢帶山區,後來日軍攻擊珍珠港之前曾經利用土人從事多年的叢林戰爭。土人不識字,本性單純誠實,常常被狡猾的文明漢人所欺騙。他們懶得耕種,靠打獵為生。此地和四川、福建的某些地區一樣,由女人作工,男人在家照顧小孩。黎人婦女在叢林中砍柴,運到城市去賣。刀斧等金屬器具、穀類、布匹、鹽和泡菜都由中國運來,他們用角殼和沉水香來換這些東西,沉水香是中國普遍採用的名貴薰香。連read.99csw.com米都從大陸輸入,因為土人一向吃芋頭白水。冬天運米船沒有來,蘇東坡也只好這麼吃法。
海南島當時是中國的版圖,不過居民大部分是黎人,只有少數漢人住在北海岸。蘇東坡流放到那兒,遠離中國文明世界的範圍。幾百個新政受害者只有他被貶到該區。為了阻止元祐大臣回來,兩年間政府下令驅逐和處罰所有前朝有關的人物。蘇東坡流放不久,司馬光的子孫就被削去一切官爵,大批高官——包括子由、范純仁——都被貶到西部和西南各地。連九十一歲的老臣文彥博也不能倖免,被削去幾個官銜。對蘇東坡打擊最大的是罪臣親戚不準在附近作官的新令。蘇邁在南雄附近任職,當然也丟了差事。
「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頗有老人年百余歲者,八、九十者不論也。乃知壽夭無定,習而安之,則冰蠶火鼠皆可以生。吾有湛然無思,寓此覺於物表。使折膠之寒無所施其冽,流金之署無所措其毒,百余歲豈足道哉。彼愚老人者初不知此。如蠶鼠生於其中兀然受之而已。一呼之溫一吸之涼,相續無有間斷,雖長生可也。九月二十七日。」
他貶居最後一年所寫的一則筆記也許最能表現他對島上生活的看法:
「子在儋耳,聞城西民處|子病死兩日復生。予與進士何昊往見其父問死生狀。雲初昏若有人引去至冥府,簾下有言『此誤綰』。庭下一吏雲『此無罪當放還』。見獄在地窟,現隧而出入系者皆儋人,僧居十之六七。有一嫗身皆黃毛如驢馬,械而坐。處|子識之,蓋儋僧之室也。曰『吾坐用檀越錢物,已三易毛矣』。又一僧亦處|子鄰里,死二年矣,其家方大祥,有人持盤饗及數千雲付某僧。僧得錢分數百遣門者,乃持飯入門,系者皆爭取其飯,僧所食無幾。又一僧至,見者皆擎膝作禮。僧曰『此女可差人送還』。送者以手擘牆壁便過,復見一河,有舟便登之。送者以手推之。舟踏處|子驚而寐。是僧豈所謂地藏菩薩者也,書之以為世戒。」
事實上蘇東坡從來不必挨餓。他的好友鄰居也不容許他挨餓。他似乎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有一天他頭上頂著大西瓜,一面唱歌一面穿過田野。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農婦對他說:「內翰昔日的富貴,有如一場春夢。」從此蘇東坡就叫她「春夢婆」。有時候他在朋友家中小坐,被雨困住了,他就借一頂笠帽、一襲蓑衣和木鞋,踩著泥路回家。群狗爭吠,鄰居尖聲大笑。有機會他就重溫月夜徘徊的習慣,他每到一地都是如此。有時候他和蘇過到六哩外的西南海岬,那兒有一個大石頭很像面海的和尚。許多船隻在該地遇難,當地人覺得那塊石頭具有神秘的魔力。峭壁底下長滿荔枝和桔子。誰都可以采水果吃,不過誰若貪心想多摘一點帶回去,馬上就會有暴風雨出現。
就是在這麼偏遠的地方他還不能安靜度日呢。元符元年(1098年)迫害元祐學者的行動達到最高峰。紹聖四年(1097年)除夕前幾天,兩位元祐大臣在一周內先後去世,死因可疑。新春兩位已故大臣的子女被捕入獄,太后的私人秘書被人處死。朝廷全面調動貶居的大臣。那年夏天子由、秦觀和鄭俠也奉命移居,我們記得鄭俠就是推翻王安石相位的小宮廷門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