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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順皇帝 4.群臣勸進

六、大順皇帝

4.群臣勸進

就在這時,只見從宮中出來兩個人,一個青年將軍,年約三十余歲,生得一表堂堂,十分英武;另一人卻十分矮小,年約四十,相貌猥瑣,他們雖未騎馬,身後卻有好幾個護衛,那個手持令箭的軍官一見他們,趕緊低頭行禮,並口稱軍師,這兩人不理這個軍官,見眾士兵在捆哭靈的人,便走了上來,問道:
史可程見金之俊那神態,便知他尚在猶豫,乃勸道:「豈凡兄,眼下大順皇帝已下旨,九門齊閉,凡是明朝的臣子,一個也不許外出,所以,我們想脫身比登天還難,走又走不脫,不降待怎的?你不見那班皇親國戚,他們可是與國共休戚的哩,眼下不一個個俯首稱臣嗎?」
「陳演?就是那個被崇禎勒令致仕的宰相?」
他們一行來到以前的成國公朱純臣的府第、眼下的牛丞相府,只見里三層外三層站滿了人,都是昨天大明朝的忠臣。既然來到這裏,所為何事不言自明,老鴰子莫說豬墨黑,一個個打著招呼,目光中,沒有羞愧,只有慶幸,慶幸自己、也恭賀對方能劫後餘生。
劉宗敏望著他,把肚子一挺,笑著說:「就怪你這張鳥嘴,把爺的卵脬吹腫了,卵脬腫脹,還能上得馬、打得仗?」
他一看,認得是兵部右侍郎王家彥。忙上前喚著王家彥的表字招呼道:「尊五,尊五,你可是要去大行皇帝靈前?」
回到房中,夫人這才告訴他,原來就在剛才,里正領著幾個大順軍士兵來到他們家中,說他們的王都尉看中了這所府第,限令他們即日出屋,她一個女流,母老子幼,正感到無路可走,不想就在這時,陸之祺尋到了他家,見此情景,將士兵斥退,才解了此圍。不過,陸之祺讓她傳話,若不趕快去投遞職名狀,作為逃犯,他仍有性命之虞。
眾人說:「有聯名的,也有單銜上奏的。」
陳演不知劉宗敏是說反話,仍恭維說:「大將軍久經沙場,馬上馳騁,定然控馭有方,豈有不能騎馬之理。」
陳演還不明白,茫然問道:「這是為何?」
陸之祺不明白金之俊為什麼要這樣做。兵荒馬亂的,他若急於回去看望家小,他會幫忙的,可卻急於要去看崇禎,這不能不使陸之祺懷疑他追隨自己的誠意。他是自己在劉芳亮面前保下的,萬一他有什麼反常舉動,自己如何向劉芳亮交待?於是他說:
魏藻德忙說:「自堯舜禪讓天下,數千年來,但凡改朝換代,新君登基,必先由大臣勸進,這表示上天雖有意除舊布新,但新君本人,應示以謙虛遜謝,待眾臣三勸,新君三讓,最後勉為其難,才欣然接受。」
金之俊糊塗了。當初議遷都,光時亨直指他們為亂黨,那句想擁立太子的話,幾乎可要他們的腦袋,萬不料此時此刻,他卻又來跟自己拉近乎,處此生死存亡關頭,他雖不再想從前的恩恩怨怨了,但自己也跟著這班人去投「職名狀」嗎?自己在昌平沒能盡節,且隨陸之祺入京,這已有些不尷不尬了,剛才在大行皇帝靈前一哭,似乎找到了自己,但若跟著這班人跑,這又叫什麼呢?他不由在心裏喊著自己的名字說:金之俊呀金之俊,你若成心去投賊,你又假惺惺去哭什麼靈啊?民間有寡婦再蘸,上轎前必於前夫靈前痛哭一場,那是向前夫懺悔,是向舊我的告別,是宣布新我的開始;難道我這一哭,也是假惺惺、為了再蘸嗎?
「豈凡兄,有這麼多人跟著,你還猶豫什麼,走吧。」
金之俊開先已聽出劉宗敏是在揶揄陳演,站在一起,跟著受辱,便不想呆下去了,可卻被史可程死死拉住,於是他退在一邊,距這班人遠遠的,眼下一聽周鍾的表文,不由連打幾個寒噤,心中說:乖乖,大行皇帝成了獨夫,而值李自成於堯舜湯武之上了,才子吐屬,果然不凡。
陸之祺大吃一驚,攔阻說:「不可不可,豈凡兄應該明白,眼下東華門一帶,一定是刀槍林立,虎視眈眈,我兄此去,豈不是送肉上砧板么?再說,蜚廉死商亂,惡來哭紂王,歷史上並不以他們為忠臣,你又何必作那無益的蠢事?」
第二天天剛亮,史可程就差人來關照說,眼下百官已齊集宮門,由曾任首輔的陳演、魏藻德率領上表勸進,問他去不去。
本來,陸之祺若只是硬勸,金之俊或許可打消這個念頭。不想一聽「沽名釣譽」四字,不由有氣,心想,天底下哪有這樣沽名釣譽的呢?一時也與他說不清,只好不做聲,順從地跟著走。進德勝門后,恰好有一隊騎兵經過,街道一下變得夾窄起來,轉彎時,有個大順官員與陸之https://read.99csw.com祺打招呼,於是他乘這個機會,悄悄地跳下車,溜到了另一條衚衕里。
他不由又重新將這班人審視了一片,他們中,史可程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弟弟;而楊廷鑒、宋之繩、陳名夏是去年癸未科的三鼎甲,眼下可好了,狀元、榜眼、探花爭著去投賊。他們怎麼變得這樣快呢?大行皇帝屍骨未寒,他們便急著投靠新主子,沒有半點猶豫,沒有半點羞恥之心,得意洋洋,準備做新朝的開國之臣,而那躺在東華門外蘆棚內的,只是一個無道昏君,而就是現在,他們吃的、穿的,還是這個「昏君」供給的呢。
人太多,金之俊想躲也躲不脫,最先是史可程發現了他,立刻大聲打招呼,這班人一見金之俊,驚駭之餘,卻也不問他脫險歸來的事,只一齊駐步來看他,史可程貿貿然地問道:
他先在老母跟前請安,母親流著淚說:「回來了就好,自你走後,我的心就一直懸著,飯也吃不下,這真是老天有眼呀。」
聽到這個消息,金之俊很是感動。
金之俊又是搖頭又是嘆氣,說:「一言難盡,不要問了吧。」
這時,金之俊不由掛欠家中老小來。屈指數來,雖離家才六天,可就是這短短的幾天,山河易主,帝后殉國,親朋故舊,生死殊途,自己為什麼就如此看重區區生命呢?他只覺滿臉發燒,怕見熟人,不料才出宣武門,卻隔街望見史可程和翰林院庶吉士周鍾聯袂而行。這周鍾是江南金壇人,詩文俱佳,為復社領袖之一,平日他和金之俊關係很好,可此時金之俊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心想大行皇帝停靈東華門,他們莫不是去哭靈的?但仔細一看,二人卻像沒事人一般,邊走邊笑談,心中正納悶,不想迎面又遇見一大群人,他們中,有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光時亨、翰林院修撰楊廷鑒、編修宋之繩、陳名夏,以及和金之俊關係較為密切的韓四維等人。
劉宗敏說:「勸人當皇帝也掉什麼書袋,乾脆明說不就得了,說說看,你們為什麼要勸皇上當皇上?」
龔鼎孳說:「你還不知么?皇上有旨,將從前明官員中擇優錄用,眼下好多消息靈通的早去牛丞相那裡投職名狀了,等新皇帝登基后,好重謀出路。」
他一驚,這才知自己這一逃,是逃不出陸之祺之手的,陸之祺對他太了解了。
「大將軍,鄙人的可是單銜。」
「得了得了,咱沒時間聽你們掉書袋,還有誰是單銜,也讓咱見識見識。」
在長安出發時,陸之祺等文官是跟著御營前進的,眼下大順皇上已進了城,他們文官因沒有急事,直到破城的第二天才進城,因騾馬皆調作軍用,陸之祺和金之俊只能搭乘輜重車。
說著,掄起鞭子,朝著魏藻德劈面就是狠狠地一連幾鞭,打得魏藻德額上流出鮮血,劉宗敏打過魏藻德還覺不過癮,又朝守大門的士兵發令說:
他後悔在昌平沒能一死。心想,在昌平若手中有兵,一定會像盧象升一樣,去殺個你死我活,就是被亂箭穿胸,不也就是傾刻間的事嗎?古人說:慷慨赴死易,從容盡節難。慷慨赴死時,身上有一股氣撐著,胸中有一把火扛著,可這股氣、這把火是不能經久的,一旦有了迴旋餘地,有了選擇,這氣與火便會被熄滅。
他明白,這班人雖打定了主意,但不是沒有顧慮,巴不得多一個人多一個伴,有責任共同分擔,有好處就看誰狠,想到這裏,他不由冷冷地說:
想到這裏,他便想轉回去索回手本,可一望見牛府兩邊站立的、手持刀槍的士兵,便又害怕了。
劉宗敏說:「本將軍要看看,到底誰的勸進表寫得最好,本將軍便代為上奏。」
金之俊他們無奈,只好跟在後面漫無目的地走。才走了幾步,陳良謨和好幾個人便被衝散了,身邊只有一個剛才一起來的王家彥,王家彥住在東城,與他家方向不對,所以,才走不遠又分了手。
「那麼,你們是一個個地勸,還是聯名上表勸?」
劉宗敏見他年少英俊,一表人才,心中有幾分憐惜,便問道:「你是誰?」
劉宗敏不由搖頭。忽然,他記起了別人對魏藻德的介紹,於是說:「你不是崇禎最賞識的狀元宰相嗎,怎麼也來這裏湊熱鬧?」
史可程想攀同鄉其實是一廂情願、自作多情——五年前,牛金星因被人陷害,削去了舉人功名。為此,他一度上京夤緣,找河南同鄉為他說話,並開復處分,他也找過史可程,那時,他在史府遞的是門生帖子,落款是「鄉弟子」,熱臉皮蹭史可程的冷屁股九_九_藏_書,看了多少顏色。可三十年河東又河西,今天,終於輪到史可程這個「前輩鄉賢」來求見牛金星這「鄉弟子」了。他豈知道,在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眼中,哪有他這個同鄉。
「豈凡兄,恕小弟直言,朱明失德,天怒人怨,眼下亡國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天意使然,老兄就有三頭六臂,也無力回天。眼下你要去崇禎靈前一哭,又有什麼意義?縱然不怕危險,難道就不怕別人說你沽名釣譽?」
大順門兩邊站了許多士兵,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但他們這班人卻像有鬼驅趕著似的,爭先恐後地趕來,由陳演和魏藻德帶頭,像一群企鵝一樣,鵠立門前,翹首以待。
魏藻德也朝劉宗敏深深地一揖,說:「不錯,正是鄙人。只因崇禎無道,不聽鄙人之言,終於亡國亡身,今鄙人願赤心報效新朝,致君堯舜。」
眾人忙一齊點頭說:「正是。」
可眾人一聽,連連誇好。連陳演也向周鍾翹起大拇指說:「嗨,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介生果然出手不凡。」
金之俊來到牛府時,這班人早走了,他無人可商量。心想,自己不但年紀比牛金星大,且畢竟兩榜及第,要在牛金星這個削籍舉人面前稱「弟子」,實在拿不下這個身段,於是,他投的是那種青殼手本。
「話未說完你走什麼?爺問你,來此做甚?」
一聽大將軍願代奏,陳演於是把他和魏藻德聯銜寫的勸進表拿出來,他怕劉宗敏看不懂,就念與他聽,且也有些在眾人面前賣弄的意思。
這時,正好崇禎皇爺的屍體被發現,李自成下令,將他從煤山上搬下來,用一張席子兜著,與殉節的周皇后一道,停靈于東華門,準備擇日安葬。
「好了好了,再吹,爺便不能騎馬了。」
金之俊橫下一條心,只顧低頭望家走。經過輔臣范景文的府門時,果然看到門前有不少人在搖頭嘆息,並聽到裏面傳出一片哭聲。他很想也去范景文靈前一哭,但反過來一想,我配嗎?人家可是節義凜然,不枉稱作讀書人,而我輩不過是草間偷活的蟲豸,可不敢用這渾濁的眼淚沾污人家的清名。
「鄙人姓陳,名演,字贊皇,號憲台,四川井研人氏。萬曆十七年鄉試解元,天啟二年進士及第,殿試……」
陳演是靠吹捧當上輔臣的,到了新朝,打算故伎重演,不想米湯也才灌了一小口,劉宗敏便不吃這一套了,竟不耐煩地短他道:
這時,百官都不由討好地大笑,陳演情知上當,只好紅著臉不做聲,退避一邊。劉宗敏卻不放過,手一伸,扣住陳演后領,將他拉過來,又好奇地說:
劉宗敏心想,這不是演戲嗎,自成想當皇帝都想瘋了,就是我們這班人也急不可耐地要把他推上去,還用你們這班鳥人來勸?真是拍馬屁拍到家了。他忍住氣,又問道:
接著,又從戶部尚書倪元璐家見到了同樣的情景,他真恨不得有地縫,可以一下鑽進去。
唉,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金之俊來在大街上,仍回頭觀望,靈前更冷寂了,連那盞長明燈也經受不住眾人走動時帶來的氣流,一連跳動了幾下,便熄滅了,望著此情此景,金之俊萬念俱灰。這時,大街上還在過隊伍,多為步兵,一個個肩背手提,多不似軍營之物。軍官們騎在馬上,馬肚子上也吊著包袱,有的在嚼食物,有的還在唱小曲,顯得較為鬆散,走走停停,擠滿了半條街。
目睹這一切,金之俊心如刀割,只好低頭疾走,不看也不聽。
說著,便要他去堂前供著的祖宗神龕前磕頭。金之俊心裏極不情願,覺得自己不能一死殉君,愧對祖宗,但又不忍拂老母之意,只好勉強跟在後面,磕了幾個頭。
哭聲驚動了宮中那個手持令箭的軍官。軍官跑出來,一見這場面,手一揮,便有好幾個士兵上來,將他們按住,準備用繩子捆起來,而哭靈的這幾個人像是鐵了心,任這些士兵捆綁,並不反抗。
他想,那班人已投過職名狀了,看來我也得去投,他們是為了還當新朝的開國之臣,我就為了保一家老小性命罷。
想到此,金之俊不由潸然淚下,立刻向陸之祺說:「志遠兄,小弟欲去大行皇帝靈前一哭。」
龔鼎孳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先有東林,後有復社,都是一班浩然正氣的讀書人。」
朱明亡國雖亡在崇禎手上,但恁心而論,大部份責任卻不在他。即位之初,哥哥天啟帝留給他的是一個爛攤子,國庫空虛,民力虛耗,流寇蜂起,外患頻仍,以致他在位十七年,沒有過一天安生日子。九九藏書他既未沉湎酒色,荒疏國政;又未大興土木,耗盡民財;更說不上橫挑強鄰,招至外患。生於深宮,長在藩邸,旁支庶出,不被重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驟擔大任,用人不專;沒有出奇制勝的高招,談不上驚天動地的手段。命運決定他只是一個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人;一個優柔寡斷、多疑猜忌的人;一個不能識別賢愚、駕馭人才的人。這樣的皇帝歷朝歷代,多如過江之鯉,但別人大多未亡國他卻亡國了,要說是人為,卻也是天意。
他正在猶豫,夫人於一邊欲言又止,在他連連追問下,她又講述城破后的情景:大順軍才進城兩天,前門所有的瓦子勾欄全被包佔了,有些不慎的人家,家中女子也被拉到了軍營。長此下去,只怕凡有女兒的人家都會難免,她雖吩咐李栓也在門口粘了一個大大的「順」字,但仍不放心,又將一把剪子交與女兒,一旦不測,便要自裁,他若還不回來,她都要急瘋了。
這個軍官不敢怠慢,只好將金之俊等人鬆綁,卻揮手讓手下士兵推推搡搡,將他們趕到了大街上。
周鍾尚未開言,一邊的龔鼎孳忙代答道:「他是江南才子、復社領袖周介生周鍾。」
「這麼說,你們都是來上勸進表的?」
劉宗敏見天色尚早,宮門還未開,便有心逗弄這班無恥的傢伙,他故意問道:「這勸進怎麼個勸法?」
劉宗敏回望龔鼎孳一眼,仍向周鍾說:「嗯,好,好個浩然正氣,我就又聽聽浩然正氣的。」
「人無廉恥,百事可為,方孝儒死後,讀書種子絕矣!」
「你是誰,來此何事?」
「唉,粘順字就粘順字吧,順,順,既然大家都順,我們也只能順。
李岩和宋獻策尚未答言,高一功見劉宗敏在眨眼睛,便知有好戲看,他不願說破,只說:「聽著也是新鮮。」
劉宗敏又問道:「復社?復社可就是東林黨的後代?」
十字路口,面對生與死的考驗,金之俊行動趑趄、進退失據,竟不知孰凶孰吉、何去何從。史可程把這些看在眼中,乃強拉住他的膀子說:
二門內的人聽見了,一齊涌了出來,老母和妻兒看見他,一時都淚眼模糊,恍如隔世。
陳演尚未把他的履歷說完,劉宗敏早已不耐煩了。他不意自己正在準備嚴懲前明官員,而這班官員卻先找上門來,這真是自投羅網啊!想到此,他不由興奮起來,也不接陳演的手本,只瞪著陳演說:
「豈凡兄,你可是已經投了職名狀了?你可真快呀!」
史可程說:「豈凡兄,這牛丞相還是小弟的河南老鄉呢,你如還沒有去投,我們就一起走吧,小弟負責引薦。」
於是,他在家中稍作勾留後,便去了牛金星的丞相府。
好容易挨至東華門,遠遠地只見宮門大開,里裡外外全站著手持戈矛的大順軍士兵,一個騎馬的軍官手持令箭在內外逡巡,宮門外已搭起了一個蘆棚,兩扇宮門並在一起,上面並排躺著兩個人,一人身材較矮小,一床紅綾被,將全身蓋得嚴嚴實實;一個身材較高瘦,蓋黃綾被,雙腳伸出來,一隻腳穿紅色軟底靴,一隻腳只穿著泥糊糊的綾襪,腳前點一盞長明燈,兩個老年和尚在一邊誦經。
陳演尚未開口,一邊的魏藻德馬上說:「臣等認為,大順朝新立,當務之急是正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為此,皇上應早日行登極大典,並以此號令天下。」
劉宗敏卻面無表情,他望著陳演說:「你也這般年紀了,宰相都當過,崇禎亡了,你照理應為崇禎盡節,還來上什麼勞什子勸進表?」
陳演也從旁人口中聽到介紹了,知道此人就是崇禎皇帝懸賞五千金,求購他的首級的流寇的二號頭目劉宗敏。那時,他雖也跟著崇禎痛罵無父無君的流寇,詛咒他們不得好死,可那時是那時,現在是現在,現在他心中,「流寇」二字早變成了「新朝」二字;崇禎皇帝只是一個背時鬼,而劉宗敏自然是大順朝的開國大元勛,能不刮目相看?於是他恭敬地朝劉宗敏一揖到底,且從袖中取出一個名片遞上,說:
聽她這麼一說,金之俊才明白,為什麼妻子和女兒都盡洗鉛華,臉上抹滿煙灰,一身衣裙襤褸,就像是廚下的燒火丫頭,接著,他又想起在昌平看到的那十五顆人頭,心不由軟了,只好說:
陳演並無半點羞澀之意,反說:「鄙人不老,尚有餘勇可賈,大順皇上應運而興,鄙人願留餘生,為我大順皇上效命。」
果如陸之祺所言。此時,大順軍早已在城內四處布防,到處兵勇林立,雖說早已出了安民告示https://read.99csw.com,但兩邊店鋪仍未開門,門額上皆粘一紙條,上寫一個「順」字。小戶人家,軍隊皆過門不入,但梵谷門大戶的官員勛戚之家,雖也粘了順字,卻有大順軍在穿進湧出,門口還站有兩排大兵,門內則隱隱傳出哭聲。
劉宗敏一見他們,不由高興,乃說:「你們來得正好,你看,這班人是來勸皇上登極的,說他們不勸,就名不正言不順,你們說說,真是這麼回事嗎?」
劉宗敏是為拷掠百官事來向李自成請示的,因見宮門尚未打開,門前卻圍了一大圈人,這班人雖未穿官服,但從外表上也可看出,他們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有身份的人,他們來這裏幹什麼?他不由用詫異的目光打量這班人,然後在陳演身邊停下來,像瞧一匹牲口一樣,上下左右地看了看,突然發問道:
終於,他到家了。老僕李栓半掩大門,正張皇失措地探頭在外張望。一眼望見他,竟像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竟低聲向內喊道:
劉宗敏說:「原先自然不在話下,但碰上你后便不行了,馬也不能騎。」
一代帝后,終於以身殉國,殯殮卻如此草率,身為臣子,屢受國恩,面對此情此景,心中能無愧疚?金之俊和王家彥不由放聲大哭,並一路膝行,直達靈前,連連磕頭。
光時亨也說:「豈凡兄,有道是從道不從君。朱明無道,天欲速其亡,你我也不能逆天行事,再說,我們都有父母妻子,就是拚著一時之氣,與君同殉,又值年邁父母於何地呢?」
周鍾一聽,忙得意地望了眾人一眼,從懷中掏出表章,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其實,他這表章與陳演的差不多,無非都是對李自成的稱頌,但駢四驪六的鋪排,讀來很有節奏感,尤其是中間有兩句是他最得意的,竟反覆念了兩遍,金之俊一聽,還是恭維李自成的,但上升得很高,道是「萬眾歸心,獨夫授首;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
這時,角門裡已有幾個老臣在遠遠地哭靈,金之俊認得,他們是兵部主事劉若宜、武選主事劉養貞、外加一個給事中曾應麟——都是崇禎生前不被重用、至今地位很低的官。他們有的像王家彥一樣,身著重孝,如喪妣考;有的卻是便服,互不招呼,各人放聲痛哭。
眾兵士領了劉爺將令,便揮著馬鞭撲過來,眾人一看這陣勢,嚇得馬上開溜,步子慢的,無不挨了幾鞭子,金之俊站在最後,當然沒有挨上鞭子,此時趕緊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悔,也一邊嘆氣——他不但對陳演等人的表演反感,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暗自說:
陳演連連點頭,又一揖到底,說:「正是正是。崇禎有眼無珠,不識賢愚,鄙人因犯顏直諫,被其放逐,今幸遇明主,想大將軍軍務倥傯,居然能記住鄙人,足見大將軍不是凡人……」
天大亮了,宮門還未開。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傳來,眾人回頭望去,只見一隊身著甲胄的護衛,擁著一伙人過來了,為首的是個黑臉漢子,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他在前邊下馬後,便將韁繩往身邊衛士一丟,自己邁著方步往這邊走了過來,那馬靴走在地上,「戈登、戈登」地響著,顯得很是沉重。
他雖身著便服,仍不時遭到盤問,好容易挨到了妙應寺附近,只見從前面的小巷內出來一人,此人麻衣草鞋,腰系草繩,頭纏白布袱子,一路哭著,跌跌撞撞地朝大內方向奔。
陳演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
金之俊卻固執地說:「可大行皇帝卻並不是桀紂之君啊!」
陳演和魏藻德也已瞥見劉宗敏在眨眼睛,他們不知這位大將軍的用意,有些害怕,一下呆在那裡。劉宗敏又環視眾人說:
「這是幹什麼?」
周鍾也是個自我表現欲極強的人,但他官卑職微,只能跟在這班大臣的背後。在陳演念時,他便有些急不可耐,眼下一聽要單銜的,且代奏,便擠上前,說:
青年將軍不由和矮子相視一笑,手一揮說:「算了,他們身為崇禎的臣子,在此哭靈是禮所應當的事,各為其主嘛,把他們趕走算了。」
說著,便跟在王家彥身後走。王家彥一邊走,一邊向他談起殉難諸臣的事,直到這時他才知道,輔臣只有范景文以身殉君,追隨他的還有尚書倪元璐、左都御史李邦華等數人,金之俊聽后不由嘆息不已。
那個軍官忙低頭答道:「稟軍師,這班狗官竟敢來哭靈,故標下欲將他們綁去砍了。」
這時,身邊有人悄悄地告訴金之俊說,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汝侯劉宗敏。
金之俊和王家彥一看,便明白這是崇禎和周皇后的遺體,心九*九*藏*書中不由一酸,那眼淚竟不由自主地撲簌簌地往下直掉。
這表先從堯舜的禪讓說起,又說朱明失德,大順皇帝上應圖讖,下順民心,應早登大寶,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因用典太多,佶屈聱牙,念了一段,劉宗敏不覺煩了,乃揮揮手說:
金之俊不解,說:「投什麼職名狀?」
金之俊一聽「皇上有旨」四字,好半天才轉過彎來,明白這「皇上」已是指誰了,心裏立刻像吞了一隻蒼蠅那麼難受。這時,這班人都圍上來,連已走過身的周鍾也被史可程喊回來,和眾人一道,望著他友好地笑。
劉宗敏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把他這一番話的意思弄明白,還怕不真,又問道:「勸進?勸進就是勸皇上早當皇上嗎?」
勸進不就是勸新皇帝從速登基么?金之俊想,新皇帝登基豈待我們這班人勸,他只怕早已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這班人勸進是單銜還是聯銜,自己也沒有準備表文,正在猶豫,究竟去不去湊這個熱鬧,但一望見老母妻兒,想著那一十三顆血肉模糊的人頭,他的心又軟了,心想,肉已麻過了一回,又何妨再麻一回。
「我們的皇上登基,要這班貪官污吏來寫什麼狗屁文章、勸什麼進,打,與老子打出去。」
「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
大軍進城,崇禎的下落當然是人人關心的事,金之俊是和陸之祺同時聽到這個消息的,金之俊心中不由惻然。他自出仕以來,已歷萬曆、天啟、崇禎三朝,雖一直不被重用,但朱家也不曾虧待他啊,眼下,崇禎皇帝國破身死,據說,他在自己的袍角上寫下遣言:請不要殺戮百姓。
天蒙蒙亮,大明門前,就擠滿了前明的文武百官。此時宮門緊閉,九重宮闕靜寂無聲,但有人指示與金之俊看,那就是上寫「大明門」的金匾上,「明」字已被人用紅紙寫的「順」字蓋住了,真是新朝新氣象,連大明門也改稱大順門了,只是一時還來不及重新做匾而已。
楊廷鑒也於一邊「嗤」了一聲說:「豈止稱臣,最早開城迎降的就是總督京營的襄城伯李國楨。」
金之俊偷眼瞧劉宗敏,果真是武將樣子,身披大紅戰袍,足蹬馬靴,一副五大三粗、膀闊四圍的身軀,濃眉大眼,燕頷虎鬚,顯得十分高大威武。眼下他正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地走過來,金之俊不由低頭退在一邊。
王家彥睜開模糊的淚眼望他一眼,忙仰天長嘆道:「豈凡,你不是去巡撫昌平嗎,怎麼放賊兵進城?」
「鄙人離家日久,先要回家看看,就恕不奉陪罷。」
魏藻德話未說完,本是瀟瀟洒灑地甩著馬鞭、和顏悅色問話的大將軍,突然跳起來,破口大罵道:「什麼,崇禎無道?他奶奶的,你小子的良心讓狗吃了,說崇禎無道,誰都可以說,獨你這小子說不得,你小子能寫幾句馬屁文章,就被崇禎欽點狀元,沒有崇禎,你能當狀元?當狀元才幾天,你又當上了尚書,尚書還未當兩天,又當宰相,宰相不過癮還當首輔,你小子何德何能,得一日九遷?要說,崇禎還真是個有眼無珠的昏君,你小子一身軟骨頭,廉恥喪盡,他怎麼就看不出呢?眼下崇禎是無法打你這小子了,可老子要代崇禎報這個仇。」
這時,李岩、宋獻策也匆匆趕來了,同來的還有李錦、高一功、劉芳亮等人。
陳演躲不開,只好又仰天朝上一揖,咬文嚼字地說:「朱明失德,致使九州沉淪、江山易主;我大順皇上順應天命,龍飛九五,今天下已定,四海歸心,天下臣民,嚮往久矣,有道是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故此,我等特懷勸進之表,勸我大順皇上早登大寶,以孚薄海臣民之望。」
牛金星已入朝議事,留下三個幕僚在二門接待這班人,讓他們留下職名狀就走人。其實,大順朝廷並未給所謂「職名狀」規定統一的格式,這以前,官場通行的是手本——名片而已,上寫自己姓名、籍貫、科名及職銜,這是當官的見上司,或弟子初見座師時,必備的個人檔案。萬曆年後,手本作興用青殼和紅綾殼粘前後葉六扣兩種,青殼為見上司用,紅綾殼則為弟子初見座師用。眼下舊官向新朝投到,很多人為表示要改換門庭,不怕肉麻,投的多是門生帖子,認牛金星為老師,自稱弟子,落款自然是「大順永昌元年」字樣。
投完之後,如釋重負。他生怕被人看見,一人悄悄地溜進一條小巷,脫離了這班人。耳邊清靜了許多,羞恥心隨即上來了,細細一想,還是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沒有來,像曾應麟就是,他們是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和同僚,他們沒來,自己怎麼就急不可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