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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大順皇帝 5.在數難逃

六、大順皇帝

5.在數難逃

左邊的劉芳亮也說:「不要再問了,夾起來吧。」
金之俊一眼瞅見曾應麟,便深感愧疚——大行皇帝靈前有他,牛丞相府前卻沒有他,宮門勸進更不見這位好友的影子,這才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自己面對生死,舉步趑趄,說什麼千古艱難唯一死,與其失節后仍不保首領,何如當初罵賊而死?
金之俊聽了他的話,又看一看自己的雙腿,雙腿此時已腫得像水桶一般粗,那烏青色的痞塊,東一塊,西一塊,手一觸到,便火辣辣地痛。於是在曾應麟的力勸下,他終於閉著又眼,端起痰盂,將那「回龍湯」喝了一大口,一股騷膻氣直衝腦門,他心中一堵,竟把剛喝下的又全吐了出來。他一推痰盂,呻|吟著說:
「犯官方岳貢,認助軍餉一萬兩。」
明朝花已謝,順朝花正開。就這花開花落,反映了世道的蒼桑,也折射出人間的冷暖——朱明曲終人散,竟是這麼風捲殘雲、煙消火滅,這麼凄涼慘淡、沒有人情味,這是他們二人作夢也想不到的。
說著手一揮,兩個士兵上來,將金之俊拖到堂中,用腳踢他跪下,金之俊心想,早知是這個地步,早死就好了,於是硬著脖子站起來,昂著頭說:
「看見沒有,你們都是這樣的賤骨頭,看來,你也是想嘗嘗。」
金之俊不屈地說:「足下差矣,鄙人可不是貪官,要鄙人助餉,只怕家中連一百兩銀子也拿不出。」
「老宋,我原以為真正不信菩薩的,就是廟裡那些和尚道士,因為只有他們明白,菩薩其實沒有向他們預示什麼,可沒料到,你這個裝神弄鬼一輩子的人,居然有被鬼嚇著的事。」
不想走出東華門,才到大街上,便看見前面來了大隊人馬,一個個手持明晃晃的快刀,押了一長串犯人。二人不由加快了腳步,趕到前面,終於看清了被抓的犯人,正是崇禎帝派守德勝門的成國公朱純臣。其實,朱純臣也是開門迎降的大臣之一,只因他深受崇禎信任,崇禎臨死時留下遺詔,讓他輔佐太子,這時城已破,這遺詔無法送達他之手,宣詔的太監就將它拿回來,置於內閣的案上,被大順軍清宮時發現了,於是,劉宗敏認定朱純臣是崇禎的親信,有意與大順朝對抗,當時便將他逮捕,並於今天滿門抄斬。
李岩不由詫異地說:「哪裡不對頭呢?」
陳演此時可不敢像在崇禎面前一樣耍賴,只連連磕頭說:「大將軍,犯官認捐五千兩,再多確實沒有了。」
眼下朱純臣被五花大綁,脖子被繩子勒得緊緊的,面色蒼白,五指發烏,頭上插著斬標,人已現出了死相,一隊如狼似虎的士兵押著,踉踉蹌蹌地走在大街上,跟在他身後的,是一長串囚車,上載朱氏滿門,包括才幾個月的孫子,囚車經過之處,行人不但面色驚恐,且紛紛閃避,就是兩邊已開門的店鋪,也劈里拍拉上起了鋪門板。
說著一揮手。立刻上來兩個鐵塔似的番子手,將陳演雙臂夾住,猛地一拖一扔,便像扔破麻袋片似的,將陳演扔在天井邊,只聽「鐺鋃」一聲,三根白木棍,一串皮麻繩,只幾下就將堂堂首輔陳閣老給夾了起來。陳閣老才上夾棍,便殺豬似的叫了,一邊的劉芳亮不耐煩了,向手下一個軍士說道:
劉宗敏一聽,豈肯相信,乃指著金之俊說:「胡說,他既然後來在崇禎手上又當了十七年的官,且又是尚書又是宰相,豈能沒有銀子?明朝的官,沒有一個好東西,眼下就審你,你不拿出三萬五萬也沒有你的好日子過。」
李岩連連搖頭說:「什麼讀書人,方孝儒死後,讀書種子絕矣。」
陳演只好點頭,說:「是,是,我們是真賊。」
「這老鱉可惡,給他上銜口,夾一個時辰再問。」
劉宗敏尚未明白何為「箕帚妾」。但劉芳亮卻聽明白了,不由大怒,正拍著桌子喝令加刑,一邊看審的小校王旗鼓也火了,一邊用腳尖踢魏藻德,一邊連連罵道:
魏藻德說:「臣這首輔是今年二月才當,受命于危城之中,皇朝已是不保旦夕,哪還有心斂錢?又有誰來送錢呢?」
金之俊不意才短短的半天時間,便刑死了兩人,正嘆息間,堂上又傳來劉宗敏的怒喝聲、拍打桌椅聲,隨即陣陣哀號聲傳來,聲音慘烈,縱是無關痛癢的人聽了,也很是揪心。因隔著一棵老槐樹,他看不見堂上的情形,曾應麟告訴金之俊,正審著的這人是首輔魏藻德。九-九-藏-書
劉宗敏說他不過,不由恨得牙痒痒的,說:「你嘴硬,老子不信當巡撫的人,家中會沒有一百兩銀子,若果是真,老子讓你官複原職。」
誰知宋獻策露出幾分狡獪的笑,且滔滔不絕地說:「任之,圖讖之說,何必深究?山人不是告訴過你么,世間事物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中的,沒有固定不變的吉卦,也沒有固定不變的凶卦,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所以,六十四卦中,有困卦也有解卦,相生相剋,相輔相成,可以說,一部易經,就是一部專談變易的書,所以,看相的也說「相隨心轉」,卜筮的常說卦中有變數,這是合乎人世常情的,試問:哪能丟開個人的道德修養和後天的努力,卻去專恃命中注定呢?」
二人於一邊評論崇禎的得失,說的雖是崇禎,希望的卻是自己的皇上,殷鑒不遠,覆轍長存,吸取這些教訓,作一個開明有道之君。
這一來,自然而然說到進京三天的感受,按說,此時該安頓的,都應該安頓好了,就是九城秩序,也應該做到井然,可不知為什麼,二人都覺得有點不對頭,此番宋獻策更顯得矜持,他見周圍無人,仍盡量壓低音量,神秘兮兮地說:
左右立刻又上來兩個大漢,不由分說,如法炮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被涼水潑醒了,起眼望去,周圍站了好多手持刀劍的兵,自己已被鬆了夾棍,被人拖到了吳家左邊的廊下,曾應麟正蹲在身邊,他一見金之俊蘇醒過來,忙將他的頭扶起,低聲地、欣喜地說:
金之俊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勉強抬起頭,向周圍掃了一眼,只見四處都是人,而大廳上下,已跟朝會似的,不但六部九卿的官員被陸續抓來不少,連不經常上朝的皇親國戚、功臣貴胄也來了。東西花廳、走廊甬道上,全是這些誠惶誠恐的人。老的、少的,一臉富態的、清癯洒脫的,大腹便便的、衣冠楚楚的——全是平日出門便坐轎,走路要人攙扶的人上人,眼下他們有的已被夾起,或上了其它刑具,東一個西一個地躺在那裡,叫喚著,呻|吟著。
李岩冷笑說:「不急不急,吳三桂擁重兵,居雄關,背後還有滿清,此事非同小可,應該一刻也不敢耽擱,可我們舉朝上下,對此不以為然,議來議去,竟指派唐通去,這不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的遊戲嗎?吳三桂未必不清楚,這唐通只是個降將,無權無位,他說的能信嗎?萬一有個萬一,我們可要措手不及。」
一聽是魏藻德,金之俊雖全身仍是火燒似的疼痛,卻爬起來倚在門邊看。此時,劉宗敏坐堂久了,自覺疲倦,乃走下堂來,他已把魏藻德點狀元的來歷搞清楚了,乃指著魏藻德鼻尖問道:
劉宗敏不意金之俊居然不怕死,不由驚訝,心想,此人倒不失為一條漢子,既然王之心說清官不怕死,倒要看看他是真清還是假清。正肚內尋思,不想一抬頭,望見還才夾起的陳演,竟臉色煞白,大汗淋漓,向著他不斷地點頭,雖說不出話,但鼻孔里卻發出「嗚嗚」的聲音。
金之俊知道方岳貢的「下情」是什麼。他平日與方岳貢往來密切,雖自己明知在劫難逃,卻還是忍不住於一邊說:「將軍,方岳貢能出一萬,已是極限了。」
金之俊想,這有什麼可審的呢,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朝不用那朝人。既然如此,就不用唄,既然要殺,那就殺唄,有什麼供可拷?但他看了很久,漸漸看出了門道——這不像是問什麼供,而僅僅是要錢,案子已審了一段時間了,此時,劉宗敏已不耐煩了,竟用洪鐘似的聲音對著陳演喝道:
這時,右邊又有一陣慘叫聲傳來,金之俊一看仍是陳演,此刻正被拶指,兩個大漢已將他十指拶起,用力在扯繩子,每扯一下,他便殺豬似的大叫。金之俊不由納悶,乃忍住自己的傷痛,呻|吟著問道:
最苦的是平日操行好的官員,一生清貧,淡泊自甘,家中奴僕可能知道你沒錢,同僚也很佩服你的操守,但到這裏可說不清了,官做得那樣大,沒銀子誰肯信?說清廉都說清廉,你的頭上可沒刻字;那句俗話:有錢錢擋,沒錢命擋用在這裏可最切貼不過了,一聽拿不出銀子,立刻大刑伺候——平日笙歌聒耳的吳侯府,眼下已是鬼哭狼嚎的閻羅殿了。
一聽用刑的是東廠和錦衣衛的人,金之俊這才記起,怪不得這些面孔很熟悉,原九_九_藏_書來他們是東廠的,東廠的劊子手,大概是牛頭馬面轉世,這以前是奉皇帝之命刑大臣,眼下居然又奉流寇之命刑降臣,像是命中注定似的,而朱明一朝的讀書人真是犯賤,就是朝廷亡了,卻仍逃不脫刑杖的命運。這真是一個沒有是非,沒有善惡之分,忠臣該死、奸臣也沒有好日子過的混賬世界,想到此,金之俊喃喃地說:
劉宗敏一拍桌子,說:「你說不是賊,可你當了官,還是巡撫,當官的十個就有九個是賊,你說家中沒有一百兩銀子,假如老子搜出來不止一百兩呢?」
「豈凡兄,你終於醒過來了。」
「聽說,你小子能點狀元就是因『知恥』二字,投合了崇禎的味口,於是,點了狀元又當宰相,可你當了崇禎的宰相,卻如此貪生怕死,崇禎死了你也不死,這就是你的『知恥』?可見你是個不知廉恥的傢伙,眼下老子可不管你知不知恥,你不獻出十萬銀子,老子饒不了你。」
只見寬敞的侯府大廳,眼下已成了閻羅殿,堂上設案桌,堂下列刑具,一班兵士,手持明晃晃的刀杖,虎視眈眈地站立兩旁;正中跪著黑壓壓的一批人,領頭的,便是清晨還率眾勸進的大學士陳演,及雖未勸進卻想逃走的大學士方岳貢,兩廊還綁了好些待審的前明官員,其中便有曾應麟和史可程等人。
這些人中,一般官員表現略好一點,最不堪的是那班皇親國戚,他們依仗皇權,平日錦衣玉食,呼奴喚婢,過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只有吆三喝四訓斥人的,哪有皮鞭夾棍受折磨的?又幾時吃過這樣的苦?所以才夾起便鬼喊鬼叫,甚至上刑不久便一命嗚呼;有些人知趣,才上刑就吐口,願出銀子,可掌刑的有時也裝作沒聽見,讓他多受一點罪,所以,堂下哇哇大叫的多是這班人。
劉宗敏說:「什麼上情下情,與老子夾!」
當年成祖朱棣發動「靖難之役」,率兵南下與侄子建文帝爭位,道衍和尚姚廣孝擔任燕京的留守,送行時,他竟請託于成祖之前,謂:金陵城破之後,方孝儒必不肯降,望陛下幸勿殺之,殺孝儒,天下讀書種子絕矣。成祖當時雖滿口答應,但終究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不肯為他起草登極詔的方孝儒,最後還是被他殺了,且十族駢誅。黃子澄、齊泰、鐵鉉、景清等忠於建文的人,有被下油鍋的,也有被活剮了的,連妻女也充作營妓,讓那班大兵們肆意蹂躪,讀書人經此大劫,一個個學乖了,不但不願為成祖的子孫殉葬,就是冒死來哭靈的人也如此之少。
「滿朝文武,濟濟多士,當時誰不是口談忠孝?可眼下帝后殉國,靈前卻只有和尚誦經,那些讀書人怎麼還不如僧人呢?」宋獻策首先發出感嘆。
望著這一切,李岩不斷地搖頭,說:「老宋,我想寫的條陳,包括這些,為了京城秩序的安定,穩定人心,殺人的事也應該緩一步,且要避免罰不當罪。」
李岩又說:「還有,眼下已三天了,大局已定,這十多萬人馬應撤出城,不能再這麼兵民不分,攪在一起,不然會出大亂子的,據我所知,就在昨天夜裡,東城一條衚衕里,因拒奸,就有三百多名婦女不堪受辱而死,這麼下去,如何收場?」
宋獻策說:「那天皇上首次進宮,你未必沒發現什麼地方不對嗎?」
這時,眾兵士上來夾人。手忙腳亂中,只聽魏藻德忽然大聲說:「大將軍,請不要動怒,罪民有一小女,略有姿色,願奉將軍為箕帚妾。」
可不待宋獻策、李岩上條陳,京城已開始了大逮捕,梵谷門大宅的官員,果真在數難逃,一個個解送吳襄府中,因為大將軍要親自在這裏審犯人、拷供。
金之俊磕了一個頭,說:「方岳貢曾為松江知府,有清廉之名,天啟時,只因無力向魏忠賢行賄,被魏忠賢誣陷,說他虧空了府庫,照數要連降十三級,他才五品黃堂,降到八級便無級可降了,只好以坐牢相抵,直到崇禎初年才出獄。這以後,他無論是當御史還是當輔臣,都廉潔耿介,從不得昧心錢,能拿出一萬兩銀子,應是罄其所有了。」
說著,他將身邊一隻痰盂移過來,悄悄說:「豈凡兄,喝幾口吧,這是回龍湯,小弟為你,也為自己預備的。喝了可止痛,且可不落下殘疾。」
宋獻策終於默默不語了,好半天才嘆了一口氣說:「任之,這麼吧,我們若當https://read•99csw.com面講,皇上或許聽不進,不如上一個條陳,把要說的全寫上。」
劉宗敏此時正咳漱,嘴中存了一口濃痰,乃迎面吐在他臉上,說:「俸祿?你一年的俸祿才多少?要維持這大學士的排場又須多少?不貪贓能一下拿出四萬?鴨子死了嘴還硬,看你嘴硬,與老子再夾。」
李岩說:「什麼意思,你自己明白,不過,我告訴你,要說應變,你應該把目光盯在朝廷的大事上,不要放在這些偶然發生的小事上,該你關心的你不去關心,只去鑽牛角尖,真不知你是何居心?」
金之俊知道,所謂「回龍湯」就是人尿。據說,這是前人傳下來的秘方,這以前受了廷杖的大臣,就用這東西止血消腫。他望了痰盂一眼,見裏面有半盂黃黃的清尿,不由噁心,乃皺起了眉頭。
劉宗敏不意下面鎖著的這人不但不怕,且還為他人說話,不覺詫異,乃指著金之俊說:「你憑什麼說他只有一萬?」
谷大成也說:「夾起來,看他還硬。」
「沒銀子?哼,你哄鬼去吧,當宰相的沒銀子,河裡就沒水了!」
劉宗敏見說,只把頭一擺,於是,剛夾好方岳貢的兩人回過身,又將金之俊夾起。此時的金之俊,一邊由著這幫人上刑,一邊望了方岳貢一眼,方岳貢已是六十齣頭的人了,身體又不好,士兵才將他夾起,他便慘叫一聲,昏暈過去。
曾應麟又說,剛才吏部尚書李遇知被追贓八萬,李只交了三萬。兒子在前門大柵欄商號的同鄉那裡借來兩萬,可劉宗敏還是不依不饒,於是,先是被杖責,後來又上了腦箍,李因年邁,才一箍便被箍死了;翰林衛胤文,也是因體弱多病,才上夾具便立時斃命。
李岩提起這些往事,認為朱明是遭了報應。宋獻策卻搖了搖頭說:「話也要說回來,讀書人雖然有負崇禎,崇禎也未嘗沒有負讀書人。這些年,你看他身邊的輔臣,像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十七年換了五十個。所謂政貴有恆,如此走馬燈似的換宰相,又怎麼能做到行政的一貫呢,他執政這十七年間,上下相疑,君臣之間,下情不能上達,就如人體血脈不通,所以我說崇禎之失,莫過於不能識人,不能用人,加之賞罰不公,也就難怪讀書人平日緘口不言,臨危不肯授命了。」
曾應麟看在眼中,細言勸道:「此時此刻,顧不得這麼多了,這是好東西,喝下它,可就讓你少受一點痛楚。」
宋獻策瞪他一眼,說:「什麼意思?」
劉芳亮一拍桌子,說:「好傢夥,在居庸關沒有殺你,竟跑到這裏來賣嘴皮子了。」
於是,劉宗敏又令他說說貪贓的手段,陳演只好說了一二件例子,無非是賣官鬻爵的故事,劉宗敏聽著,不由笑了,說:
劉宗敏轉念一想,便又說:「老子不中你的奸計,你一定是把銀子藏起來了,老子這一去,豈不撲空?」
宋獻策說:「好的,寫好后,我也署個名字。」
陳演見狀,連連說:「大將軍,貪,貪,是貪來的,是罪民貪來的。」
宋獻策望著李岩吞了一口口水,無可奈何地說:「你又來了,任之,山人知道你想說什麼,進城不是才三天嗎,急什麼呢?」
曾應麟知他是說沒有早早盡節,自己也有同感,他在金之俊被捕后不到半個時辰便也被捕了,只因抓的人太多,還來不及審他,只好如待宰的羔羊,在一邊等候。他明白自己的處境,說:
這裏兩個大漢不容他細想,已將他摁在地上,雙腳伸直,一人將夾具拖來,這是三根長約三尺的木棍,一頭用鐵條連貫,一頭鬆開,將他的雙腳夾住后,這頭便用麻繩束緊,每挽一箍金之俊便感到鑽心的痛。
「這般無恥,還說『知恥』,你那小女也只能去當婊子了。」
「將軍,有明一代,固然是貪官污吏橫行,不然也不會是這個局面,但也不見得個個都是貪官污吏,所謂亂蓬之中,不掩芳草,惡木之上,豈乏良禽?就說官員中,有同流合污、同惡相濟的,也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廉耿介的。貴軍既然替天行道,就應該區別對待,不應該不分青紅皂白、清官貪官一鍋熬。」
「大將軍,先不忙著搜,此人或許早將家產轉移,搜不著反中了他的奸計,不如先將他夾起來,等搞清事實再說。」
劉宗敏這才知他是昌平巡撫,於是指著他說:「好你個貪官,居然還敢頂撞,怕你是活膩了。」
手下兵士上前read•99csw.com,將陳演口中的木塊取出來,但仍未松夾具,只見陳演吐出口中血水,連連說:
劉宗敏一聽,不由笑盈盈地說:「四萬,唔,這還差不多,這是你貪贓枉法得來的,還是賣官鬻爵得來的?」
曾應麟不想被邊上的人聽見,乃湊近來低聲說:「不要想這些了,這是遭劫啊,黃巢殺人八百萬,在數者難逃。」
金之俊也是被捕最早的人之一,因為他不但是劉宗敏要抓的人,而且陸之祺見他一直未來找自己,便也向劉芳亮作了報告,劉芳亮立即派人來抓他,於是,他從宮門回來后,才進家門,一根繩索兜頭撒下,將他綁了個嚴嚴實實,並立即解送吳襄府中。
「唉,楊文孺(漣)、左遺直(光斗)等輩死於閹黨,尚有平反昭雪之日,我輩就這麼死了,真是比草木不如。」
曾應麟似是自言自語地咕嚨說:「能死是好事,就怕一時半刻死不了。你看見嗎,用刑的都是東廠的太監和錦衣衛的校尉,這班人是很有辦法的,他可以叫你立馬就死,也可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之俊說:「任打任殺,系聽尊便。」
「沒銀子?夾起!」
自進城后,劉宗敏一直覺得憋屈,想殺人,想和牛金星等文官吵架,想盡情地向眾人發泄,可沒有機會,沒有借口,今天,機會終於來了,雖然對象轉移,卻是可以盡興。於是他親自坐堂,陪坐一邊的,是劉芳亮和谷大成。他清晨在宮門口沒有留意到金之俊,此刻,因正審著陳演,見金之俊解到,在聽了解差的介紹后,睃了金之俊一眼,沒有理睬他,只把手揚了揚,押他的小卒便將他與曾就麟鎖在一起。
「大將軍,饒了罪民吧,罪民願認捐白銀四萬兩。」
陳演磕頭如搗蒜,說:「將軍,犯官確拿不出多的了,犯官這大學士也沒當多久,便讓皇上,不,不,讓崇禎逼著致仕了,老臣,不,犯官,犯官已是花甲之年了,望看在這份上饒了這條賤命吧。」
說著,立刻就要派人去他家。這時,一邊的劉芳亮已記起在昌平時,陸之祺說他是個清官,他也敬重清官,本想順水推舟將他釋放的,不想後來他卻私自逃走,且還去崇禎靈前痛哭,心中有氣,便向劉宗敏使個眼色,說:
大漢緊完繩子,便用一根木棍敲足脛,敲一下,問一句,他咬緊牙關不回答。每敲一下,就像是被人割肉似的,那疼痛直達腦門,他只好拚命地咬住嘴唇,嘴唇立刻被咬出鮮血了,待敲到第十下,只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立馬就人事不知了。
左右兩邊的官員也笑了,劉芳亮說:「才一萬兩,也虧你是宰相。」
「那個陳閣老不是交出銀子后,已沒事了嗎,怎麼又拶起了?」
金之俊想,這倒也是實情,魏藻德為人操守並不好,如果當的是太平宰相,有機會斂錢,他一定是當仁不讓的,可惜他行大運時,崇禎敗局已定,誰還去送錢與他。可劉宗敏懶得聽他的,只一聲斷喝:
李岩不由更加莫明其妙,望著宋獻策的臉,說:「你是指哪方面呢?」
原來如此,李岩不由笑了。四年前,宋獻策向李自成獻圖讖,說什麼「十八子,主神器」、「紅顏老,李繼朱」。因此,宋獻策在大順軍中,深受重視。李岩事後聽說,雖也感嘆不已,但大概也只有他口不應心——他平日是最不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的,但明白神道設教的功能,所以,雖識破,卻不說破,何況若說穿,自己還有性命之虞呢。不想今天,宋獻策又提起了「兆頭」一說,十分看重皇上摔這一跤,李岩覺得好笑,這有什麼呢,走路不小心,有時難免跌跤,這與朝廷、政權乃至個人命運有什麼關聯呢?他想,宋獻策是該關心的事不關心,像昨天議及吳三桂,自己極力竄掇他進言,宋獻策卻欲言又止,雖開口就說吳三桂,可說得不深不透,沒有說到點子上,就是後來擬派唐通去,明知不對,也不作聲,想起他曾經對自己的忠告,李岩明白,宋獻策久在江湖,未免世故,真該好好地嘲笑他一番,於是,微微笑著,說:
金之俊笑著說:「銀子可藏,其它東西不能藏,真是寒素之家,看屋宇、看擺設,看廚中飲食和穿戴,看是否僕婦成群、細皮嫩肉。」
堂上的劉宗敏又「哼」了一聲,連連翻著手中的簿子,找到方岳貢的名字,看了看說:「方岳貢,你倒是痛快,一萬兩,你不也是大學士嗎,且是先當兵九*九*藏*書部尚書再當大學士,都是最撈錢的官,你的家產只值一萬,崇禎的江山也白丟了。」
想到審過魏藻德后,不知又輪到誰,候審的犯官們不由個個股戰起來……
「任之,不知怎麼的,山人我覺得有些不對頭。」
金之俊想,怪不得陳演致仕后不肯立即返鄉,原來是這一頭放不下,可崇禎勸他帶頭捐輸時,為什麼連一萬兩銀子也不願拿出呢?
李岩不由點點頭,心想,這還像人話,但細細琢磨,便發現了宋獻策那笑臉後面藏著的鬼,於是說:
人呵,但凡為物慾所累,身子就失去了定力,又何怪乎趑趄?
於是,他先撇下金之俊,轉向一邊吩咐道:「那老鱉想是要招供了,鬆掉他的轡頭,看有何說?」
「你這裝神弄鬼的牛鼻子道人,這以前還獻圖讖,說什麼十八子主神器,李繼朱,既然事有前定,為什麼又有兆頭不好一說呢?」
宋獻策臉上顯出難以捉摸的光,遲疑有傾,吞吞吐吐地說:「皇上正處壯年,龍行虎步,精力充沛,這些年多少雄關要隘、多少艱難險阻,他都一步步跨過了,為什麼不早不遲,偏偏在跨進皇極殿時,要重重地摔一跤呢,這可是最後一道門檻了,距龍椅只差一步之遙,卻沒有跨過,這可是一個最不好的兆頭。」
「玉書,算了,到了這個地步,不如速死,」
這時,兩個用刑的校尉上來,將魏藻德拖下,隨即便聽到「拍、拍、拍」的打嘴巴聲和魏藻德的哀號聲。
劉宗敏一拍桌子,大喝道:「五千兩?你是打發要飯的,哼,沒有五萬兩,老子今天叫你沒有一身好肉。」
這時,又有好幾個被捕犯官解到了,谷大成一見,不由焦躁,一拍桌子說:「又當尚書又當大學士,沒有十萬,也得出八萬,少一兩也不行,不然,自己爬到一邊去。」
金之俊卻不屈地說:「鄙人可從不做賊,就是將鄙人夾死,鄙人既不改口,也拿不出一百兩銀子。」
陳演不肯認貪,強辯說:「大、大將軍,這是罪民這些年的俸祿。」
劉宗敏一拍桌子,說:「花甲,花甲怎麼樣,不就是老鱉一個嗎,老子今天先拿老鱉開刀。」
「這個時候了,說什麼都沒用。」
番子手領命,從身上取出一小塊木頭,趁陳演叫時,一下塞在他口中,卡得陳演口中直流血水,眼淚汪汪,那身子在夾棍下直抖,卻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宋獻策淡淡地說:「這在你看來當然是急,可你急他不急,你有什麼辦法?」
金之俊見了他,無力地說:「玉書兄,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劉大將軍不再理睬陳演,揚起手,把兩根指頭向一邊的方岳貢動了動,方岳貢知道輪到自己了,他大概已明白這所謂審是怎麼回事,所以,便爬向前一點,報過姓名后馬上就接著說:
金之俊不知道,自己說「方孝儒死後,讀書種子絕矣」時,這句話已有人先說了,這就是宋獻策和李岩。
曾應麟低聲告訴他,陳演交出四萬白銀后,本是沒事了,不想去他家取銀子時,他的僕人出首,竟悄悄地告訴取銀子的官員,說陳演家後花園有一個窖,藏了不少黃白之物。劉宗敏一聽火了,立刻派人去挖,在這僕人指引下,果然挖出一個窖,裏面單黃金就有三萬多兩,白銀二十多萬兩,還有珠寶數斗。這一下,劉宗敏不能饒恕陳演了,除取盡財寶,還把他重新夾起來,看來,陳演是只能等死了。
這正是李岩所想的,當下連連點頭。
可眼下容不得他思前想後了,隨著堂威聲大起,眾人無不凜然。首先審的是陳演。六十開外的人,可是文壇領袖,降臣班頭,宮門勸進,風流儒雅,那模樣,滿以為可以東山再起,重掌樞筆;眼下可慘了,穿一身舊黑綢夾長袍,頭上戴的唐巾已取下放於一邊,露出縐紗包頭和麻栗色頭髮,就像一個教蒙童的老儒,又像是戲文《瓦盆記》中那個冤鬼。再看高踞堂上的官員,劉宗敏、劉芳亮他是認識的,但谷大成還是第一次看到,此人年約三十上下,是個瘦子,麵皮黧黑,但他盯著陳演時,樣子十分兇惡,就像是看冤家對頭。
方岳貢不由連連磕頭說:「大將軍容稟,罪民有下情相告。」
直到他說出這句,劉宗敏才點頭,雖不下令放人,卻示意松刑,轉而又指著金之俊鼻子說:
說著,手一揮,又令加刑。
「如何,沒有冤枉你吧?你們這班狗官,自己做賊,卻說別人是賊,不愧是賊喊捉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