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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順皇帝 2.決計南走

八、大順皇帝

2.決計南走

李岩留了下來。眾人散盡后,大殿里空蕩蕩的,除了皇上,只張鼐挎劍立在丹墀下,李自成掃一眼大殿,深情地望著遠遠地站在殿柱前、表情有些木然的李岩,說:
——直到李岩告辭,李自成還沒有理清頭緒。
皇上卑詞問策,拳拳之情,溢於言表,可李岩說什麼呢?一切都被他不幸而言中了,山海關之敗,敗在皇上的懸軍遠征,敗在對吳三桂處置的失當,這些都看似偶然,卻又是必然,眼下士氣低落,人心惶惶,連平日從不言怯的將軍們也談虎色變了,朝議撤往山西,這是不得已的選擇,事已至此,夫復何言?
「皇上說的都有道理,吳三桂終究是要敗亡的,不過,眼下他正得勢,加之我軍新敗,騎兵損失過半,步兵損失殆盡,且陣亡不少隨我皇上出生入死的陝西老弟兄,皇上雖徵調保定兵增援,恐也眾寡不敵。所以,據臣看來,北京城是守不住了,南邊一線多為平原,無險可守,滿韃子兵鋒甚銳,且乘勝而來,氣焰囂張,我軍恐難與爭鋒,為今之計,宜退保山西、河南,徐圖反攻。」
「任之,你怎麼和朕生疏起來了呢,這以前不是這樣的嘛!」
李自成沒有落坐,他背翦雙手,在殿上徘徊,獨眼炯炯,不時陰鷙地掃視群臣——劉宗敏帶傷在抵擋追兵;李錦的傷未痊癒,由護衛扶著來了;高一功、劉芳亮等大將,個個繃帶裹傷,怏怏地望著他,往日會議熱烈的氣氛全不見了,府第、金銀、女子,這些最吸引人的話題,過去一提,眾人無不唾沫橫飛、興高采烈,今天卻無人說起了,偶然聽到的,是一聲聲輕微的嘆息。
生是生非,全憑文人一張嘴!
牛金星還要繼續發揮,不想就在這時,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都深感詫異,不一會,只見一個小校,血染征袍,急匆匆走了進來,見了皇上,撲地跪倒,語無倫次地說:
牛金星這幾句話很是得體,李自成不由連連點頭。接下來,牛金星就談皇上登極的事,說欽天監有奏章,謂帝星不明,宜速正位,所以,皇上就在後天行登基大典……
想到此,他再也不願演戲了,乃回頭望著牛金星說:「丞相有何高見?」
「各位議戰議守,都言之成理,據鄙人看來,敵軍雖來勢兇猛,但吳三桂才read.99csw•com多少人馬,他靠的是滿人,滿韃子蕞爾小邦,其開國之君努爾哈赤,原不過是明朝邊將李成梁的家奴,靠十三副鎧甲起兵,原本沒什麼大出息,只因崇禎無能,才乘機坐大,致有今天的局面,即使如此,充其量也比不過關內一個州,地僻民貧,又能折騰幾下?所以,馬將軍說,他們騷擾一陣子就會退回去,這判斷是對的,他們確實是奔子女玉帛而來,一旦擄獲足了肯定會退兵,剩下一個吳三桂有何能為?我們雖偶然失手,暫時要退出北京,但終究要打回來,不過不爭這一時之氣罷了。」
「皇上,不好了,我,我軍,又,又敗了。」
眾人勉強點頭說:「皇上說的是。」
在感情與理智的角逐中,大順皇上何所依從?
見眾人情緒仍很低靡,他又說:「此番山海關之敗,敗在我們事先沒有充分作好準備,沒提防吳三桂認賊作父,投降了滿韃子。不過,我們是百戰之師,且有關中為基礎,晉、冀、豫、魯為藩衛,根深蒂固、兵強馬壯,偶然敗一仗算不得什麼。吳三桂降虜,連自己的祖宗也出賣了,這是不得人心之舉,勢必遭到天下人的討伐,又能折騰幾下?再說,滿洲才巴掌大的地方,怎能與中國抗衡呢?所以,朕認定,只要大家齊心,反敗為勝是指日間的事,但不能氣餒,要知道,氣可鼓,不可泄!」
李岩仍有些拘謹,口稱「謝皇上。」身子卻仍不敢坐,李自成見狀,不由伸手將他捺在座位上,又埋怨說:
李自成說:「難道任之已認定,滿人進關,是要與朕爭天下?」
李自成把這一切看在眼中。
一聽皇上這口氣,李岩不由有顧慮了,須知他雖說了一段皇上愛聽的話,卻只是做個由頭,接下來才是他要提醒皇上的,不想皇上誤會了,居然又想當然地樂觀起來,那麼,自己的心裡話究竟說還是不說呢?
馬世耀統帶的是兩萬生力軍,尚未與清吳聯軍接過仗,所以,對辮子兵的恐懼遠不及眾人,另外,馬世耀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這就是他的部隊駐防保定府,沒有參予對北京的搶掠,眼下眾將都腰纏金玉,他卻囊橐空空,心裏很不平衡,一聽李錦主張撤出北京,他馬上搶著說:
李錦受封滋侯,統帶帥標九*九*藏*書,為中軍主力,不想山海關前中炮受傷,中途退回,他一走,隊伍群龍無首,損失最大,三萬人馬剩下不到五千人,且個個帶傷。所以,他本人雖未與清兵交手,卻已有些畏懼,加之聽手下敗兵繪聲繪色地一說,辮子兵如何如何,心裏早想撤兵了,眼下見此形勢,立刻明白眾人心裏想的也和自己差不多,既然皇上點名問起,便硬著頭皮說:
這神態,無比親切,這口吻,一如從前,李岩不由感動起來,他抬頭望著皇上,說:「豈敢,只因皇上日理萬機,無暇垂詢,臣不敢妄言以干聖聽。」
眾文武不由大驚失色。
李岩不由急了,說:「皇上言重矣,臣豈是貪生怕死之人,只是適才聽丞相所議,認滿人圖小利,無大志,此說未免牽強。」
接下來,李岩便談自己的看法,熟讀史藉的他,說起歷史上的外患入侵,真是滔滔不絕,從五胡亂華,到金元禍宋,再說到山海關外的辮子兵——滿人經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代人的努力,不但完成了內部的統一,且降伏朝鮮、蒙古,四次入侵中原,每次都取得很大的勝利,眼下有吳三桂領路,有崇禎已死這個好題目,乘勝入關,問鼎中原,又有何不可?歷史上哪次外患入侵,不是趁著中國的內亂呢?最後,李岩竟憂心忡忡地說:
會議沒有要交議的事,只是將這班人招集起來,宣布登極的時間,及撤出北京的具體布置,但沒料到,會議才開始,這班威風凜凜的將軍們,情緒竟是這麼低落。他想,打敗仗也是經常有的事,崇禎十一年,他們在潼關被孫傳庭殺得大敗,僅剩十八騎脫逃,潛伏商洛山中,連一般的山大王、小股的刀客也敢奈何他們,可他們卻輕鬆地闖過來了,不曾氣餒,也不曾失望,今天是為什麼呢?他忽然覺得,就這麼宣布撤出北京城不好,那樣勢必使眾人更氣餒,想到此,乃輕鬆地笑了笑,說:
面對警耗噩音,李自成還算沉穩,為應付突變,當下他宣布了幾項決定:全軍定於四月三十日、也就是登極后的次日撤離北京,因馬世耀一軍最為完整,故留下斷後,其餘擬南下經保定、真定,退保三晉。
小校從衣襟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雙手呈了上來,牛金星接過,展開來看。這是從前線遞九*九*藏*書到的一份緊急軍報,上面說,敵軍因吳三桂的引領,已連克遷安、昌黎,直下灤州、開平,眼看就要逼近豐潤、薊州了。昨天,劉宗敏帶傷率袁宗第、劉體純等,連兵十八營與之決戰,結果在豐潤附近被殺得大敗,劉宗敏再次受了重傷,這回是用門板抬下來的,眼下全軍僅剩不到兩萬殘兵,已在袁宗第的指揮下,向三河一線撤退。
「怎麼啦,一個個都像瞌睡未醒似的,不就是山海關敗了一陣嗎?這算什麼,當年在潼關,敗得不比這更慘嗎?可我們不是又東山再起了,還把孫傳庭這小子給收拾了?山海關之敗算什麼,一座邊關小鎮,才巴掌大的地方,就是丟了北京,也還有百二秦關,還有長安,朕敢說,一百個北京,也不敵一個長安。」
這可是一個大題目,李岩於是從重新收拾民心說起,直到鞏固秦晉、撫綏豫魯,招賢納士,積草屯糧——等於都要從頭做起。
這一說很投合李自成的心事,不由連連點頭,並說:「任之此說,深得朕心。丞相說得好,滿韃子不過一守邊小夷,利中原子女玉帛而來,豈能長久?滿韃子一撤,吳三桂必無能為,所以,我們仍大有可為,但不知怎的,我們這班將軍們卻看不到這點,只想著敵軍不可擋,對辮子兵怕得要命,今天的會議上,竟一個個垂頭喪氣,無人敢言戰。」
李自成聞言雖不悅,口中仍問道:「長期打算,究竟是做些什麼呢?」
皇上既已問及,若再吞吞吐吐,便要招至猜疑了,於是說:「皇上,臣以為,滿人的確根基太淺,因為三四十年前,他們不過一守邊小夷,土地人民物產,不敵我中原一個州,小國寡民,中原問鼎,能不是蛇欲吞象?何況他們是夷人,是金人的苗裔,為漢人世仇,想入主中原,有一道難以逾越的種族門坎,所以,他們要想在中原站穩腳跟,確有想象不到的困難。不過,若縱觀歷史,比效古今,卻又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
「方才丞相謂滿人無意中原,臣實在不敢苟同。據臣看來,眼下雖無崇禎,形勢卻比有崇禎還要嚴重,皇上應從大局著眼,小處著手,做長期的打算,至於平天下於彈指之間,定中原可一蹴而就,這種想法,切不可有。」
皇上的話雖說得硬氣,眾人卻仍個個心有餘https://read.99csw.com悸,他們不知皇上已打定主意撤軍,只害怕接下來的戰事——山海關前那一場大屠殺太可怕了,那些手持白桿槍的辮子兵,身材高大,模樣兇狠,一個個就像天神,騎在馬上就能把你比下去,且騎術精嫻,武藝高強,一桿槍、一把刀,在他們手上變化無窮,令人難以招架,怪不得他們數次進入內地如入無人之境,怪不得京畿一帶傳說,什麼「辮子兵不滿萬,滿萬無人敵。」這不是明朝軍隊可比擬的。眼下辮子兵就要打到北京了,以他們這點殘兵,怎麼能與辮子兵對抗呢?北京城池再堅固,也斷斷乎守不住,何況還民心不穩,眾寡不敵呢?
「滋侯,你談談看法。」
「臣以為滋侯之言,未免太怵,才敗了一陣,怎麼就連北京也要丟掉呢。皇上不是說了嗎,滿洲不過巴掌大的地方,辮子兵再厲害也是有限的,怎麼能與中國抗衡呢?再說,辮子兵入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回都不過飽掠一番便倉皇逃走,此番有吳三桂打頭陣,充其量也就是在京畿一帶騷擾一番罷了,未見得就是來爭江山的,他們有那氣魄嗎?所以,臣以為當務之急是集中兵力,準備就在北京城下,與辮子兵決一死戰,不說立刻將他們趕走,至少也能守住北京城。」
在眾將中,李錦不但與李自成關係特殊,且戰功卓著。李錦最大的特點是從不叫苦叫累,天大的難關都能咬牙頂著,在長安時,他是堅決主張北伐的人之一,進入北京后,真有幾分睥睨一切,小視天下的氣慨,不想才幾天,他這豪邁之氣,竟從波峰一下跌落谷底。李自成原想讓侄子出頭鼓士氣,不想落到這個結局,不由深感失望,不想就在這時,有一人不信邪,這就是才從保定增援上來的果毅將軍馬世耀。
眾人諾諾連聲,分頭行動。散會時,李自成心中忽有所動,望著跟在眾人身後往外走的李岩,傳旨道:
牛金星能說什麼?方才君臣私議,皇上已向他交了底:只待行過登極大典便撤往長安,今天眾人的議戰議走,其實都無法改變皇上的即定方針,想到此,他清了清嗓子,說:
「任之,坐吧。」
李自成聽李岩如此一說,就如一個才從火熱的太陽下走來的人,被人迎面潑了一大桶冰水,不覺從頭頂涼到了腳底——他自豎杆子起義以https://read.99csw•com來,已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來,經受了無數次的失敗和挫折,歷盡兇險,九死一生,好容易才有今日,眼下崇禎雖死了,明朝雖完了,可他也身心疲憊了,為山九仞,精疲力竭,這一坐下來,便不想再動了,萬不料半途殺出個程咬金。依牛金星所說,滿人只為子女玉帛而來,飽掠一番就會撤回,他可跟在後面打回北京去;依李岩所說,等於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年前,他想起年初時,李岩和宋獻策那先破藩籬,再窺堂奧的主張,事情真的有這麼複雜嗎?
李自成對這回答仍不滿意,他用一聲長長的「哎」來表示自己的驚奇,又說:「不對,任之,你的性格不是這樣,再說,以你我的交情,朕眼下又諸事不順,你應該知無不言,時時提醒。」
他的猶豫立刻被李自成發現了,李自成本想大談他捲土重來的打算,並想徵詢李岩的看法,求得進一步的完善,眼下見李岩似不以為然,忙用嘲諷的語氣說:
「任之,你也怕滿韃子,怕辮子兵嗎?」
李自成聽這話還覺順耳,不想接下來,眾人議戰議走,紛紛其說,仍是主戰的少,主撤的多,這是很反常的事。李自成心想,這些將軍們哪一個不是從死屍堆里殺出來的,為什麼今天才敗一陣,就變得如此神經兮兮,脆弱不堪呢?難道山海關前一戰,辮子兵就從精神上將他們徹底摧垮了嗎?
「請任之暫留一步。」
所以皇上說了很多鼓勁的話,眾人卻仍提不起精神,李自成見眾人不答腔,只好向李錦點點頭,說:
「任之,咱們去尋個僻靜一點的地方說話。」
李自成聞言,忙喝道:「誰讓你來的?」
說完起身,張鼐領路,君臣二人來在東暖閣里,距離一下拉近了。李自成居中坐下來,他見李岩一邊侍立,乃伸手指向身邊的座位說:
李岩抬起頭,一下觸著了皇上殷殷的目光,他終於忍不住了,乃字斟句酌地說:「據臣看來,皇上暫時放棄北京,退保三晉的決定是明智之舉,三晉背靠關中,土地富饒;太行山橫亘其間,為天然形勝,加之關中為後盾,魯、豫為聲援,以我軍現有勢力,攻不足而守有餘,孫武子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皇上此舉,正可收『擊其惰歸』之效。」
一聽滋侯言撤,眾將軍不由齊聲附和。
武英殿上,又一次御前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