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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順皇帝 4.一把火

八、大順皇帝

4.一把火

看來,李任之的話也許是對的。
奉旨斷後的李岩,冷冷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甲辰年(1644)四月的最後一天,距大順軍進入北京才四十一天,北京城又經歷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這不是韋莊筆下,黃巢進入長安后的景象么,怎麼又重現在自己的眼前呢?
然而,此時的北京城卻正鬼哭狼嚎,遭受到空前的大劫,這一回且是焚林而獵、渴澤而漁——因為他們要走了,不能把好處讓給夷人。
李岩背翦著手,像一個局外人似地在亂兵中穿行。這班人都認識他,卻也毫無避忌,他於是得以仔細地、一個個地看著這班作惡的人,他們都長著一副本份的庄稼人面孔,有的還才十八九歲,有一張稚嫩的娃娃臉,這以前,他們跟著闖王打紳糧,打貪官,攻州破寨,不奸不殺,一個個對百姓和善,親如一家,尤其是看到受苦人,自己的口糧也可分一份出來周濟,自己的衣服可以脫下與人禦寒,可為什麼這麼快就換了另一副面孔,變得九_九_藏_書如此貪婪兇橫、如此慘無人道、如此不可理喻呢?
「天街踏碎公卿骨,內庫燃成錦繡灰」。
李自成尚未離開武英殿,負責放火的張鼐就指揮手下數百人,就分別在後面的東西六宮放火了,他們嫌一處處地放火太慢,便用小炮向充塞宮門的柴草開炮,由炮火去引燃柴火,待李自成走出午門,後面已是炮聲隆隆,美奐美輪的宮殿群落便處處冒出青煙,煞那間,一齊竄出了紅紅的火舌。
風雲三尺劍,明月一床書。自己本是一個風流倜儻的官宦公子,一個懶散而超脫的富貴閑人,在家鄉的河南杞縣,田連阡陌,廣廈萬間,每日寄情山水,徜徉田園,或與友朋聯詩結社;或與親人登高望遠;過的是妻賢子孝,兄友弟恭,舒適而高雅的生活,為什麼一步步走到這裏呢?
搜盡民間騾馬,便於馱運物資。這是皇上的聖旨,大順軍戰士遵旨而行,這本是無可說的,但除此而外,金銀玉帛加婦女,便也成了他們搜尋的https://read.99csw.com對象,這以前是專找官宦之家,輪到馬世耀部進城,官宦之家早家徒四壁了,他們便只能向民間搜求,這班人覺得太虧,搜求更狠,且分贓不勻,發生火併,於是,殺人的,不堪受辱自殺的,相互殘殺的,到處發生。
這一天,在這亂鬨哄的北京,在這人人都不能安下心來的日子里,李岩卻靜下心來,想得很多很遠。
這難道就是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僚?這難道就是自己曾經效忠過的事業?
以史為鏡,比照當前,直想到李自成的過去,想到他以前對自己說過的話。不錯,他只是為了吃一頓飽飯才造反的,慌不擇路,飢不擇食,只要能填飽肚子,死也值得,於是,就揭竿而起。應該說,這是草莽英雄初起時都有的經歷,像陳勝、吳廣;像李密、黃巢,名色不同,行事一樣,他們之所以當不成開國之君,就因為他們本無所謂天下之志,他們只有對富人與生俱來的仇恨,除了報復,除了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再https://read•99csw.com沒有什麼崇高的目的,李自成當時是這麼說的,後來也是這麼乾的,他可沒有騙自己,是自己看錯人了,把他看得太高太偉大了,要知道,李自成不具備劉邦、朱元璋的氣質,牛金星、宋獻策也遠不是張良、蕭何,他們屬於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有很多很多的人,陳勝、吳廣、黃巢就是他的朋友,別看他登極時,穿袞戴冕,堂哉皇哉,聰明神武,有模有樣,但剝開來看,仍只是一個牛屎村人!
不可一世的大順軍終於狼狽地撒出了北京城,李自成身上仍是那套行頭,仍是那匹烏駁馬,但就連烏駁馬似乎也明白,這是一次失敗的出走,它踩著細碎的步子,從紫禁城出來,立在漢白玉石橋上,竟回過頭,對著巍峨的皇宮發出一聲長長地嘶鳴,那音調,是那麼低沉和悲愴。
應該說,上樑不正下樑歪,是大順朝廷的文武百官沒有帶好頭;或者說,是大順皇帝本人沒有帶好頭——權力使聰明人糊塗,財富改變了人的本性。
這以前九九藏書,他是懷著對李自成無比的景仰、無比的敬佩才投身於大順軍中的,從沒有因李自成的出身而看低他,在李岩看來,歷史上的開國之君,除了一個李世民是貴族,其餘大多出身草莽,像劉邦、劉秀、趙匡胤、朱元璋,他們一個個身世卑微,起事之初雖也不乏無賴行徑;但識見高超,心地寬廣,能識人,能用人,虛懷若谷,禮賢下士,更難得的是他們不因一時的失利而氣餒,也不因暫時的勝利而忘形;胸懷大志,自強不息。
自己是徹底得罪皇上了,所謂「指斥乘輿,罪該萬死。」昨天,只差一點點,他就要被皇上當作伺候他的宮女、太監,一起親手砍掉,他與皇上之間的君臣之義,或者說,還有一份友情,已在昨天,隨著即將燃燒的宮殿,統統化為灰燼,皇上眼下是忙,無心來收拾自己,待安定下來,恐怕就要跟他算賬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可何處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
行行重行行,逶迤直向西,哪條路上來的,仍從哪條路回去。他們從廣寧門出城,read.99csw.com一直朝西南走,中午,隊伍終於到達蘆溝橋一帶,李自成下旨,令人馬原地休息,自己仍坐在馬上,不時極目四野,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蕪,人民逃散一空,連野狗也是稀見。
李岩親眼看見手下的士兵在燒、在搶、在強|奸,但他無動於衷,他明白,自己這監軍早已徒具虛名,其實,誰怕誰呢?自己若多管閑事,不但無功,反自討沒趣。他只一個勁地叨念著,完了,大順軍完了,李闖王的千秋偉業就這麼完了,那晚君臣的一席談,自己雖剖肝瀝膽,皇上卻只當耳邊風,一切都被宋獻策這個鬼頭鬼腦的江湖術士言中了。
他忍著絞痛的心,信步來在前門的大街上,大街上,能看到什麼?
他回頭望著這巍巍宮牆,鳳閣龍樓,雕欄玉砌,那紅牆黃瓦,上接雲齊的宮闕,在晨曦的襯映下,輪廓是那麼清晰,色彩是那麼亮麗。其實,長安的秦王府怎麼能與這裏相比呢?他不由感慨系之,心想,這一燒不是向世人宣告,朕再也無力殺回來么?
李岩不得不考慮起自己的下半世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