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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攝政王爺 1.皇上早就登基了

九、攝政王爺

1.皇上早就登基了

旁邊的金之俊一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上前一把拉起曾應麟,回頭就走。
「再看,再看看吧。」
周鍾於是也自報家門道:「鄙人周鍾,字介生,南直金壇人。」
紅頂子官員也雙手一拱,說:「別客氣,鄙人範文程,字憲斗,足下呢。」
金之俊陰沉著臉,不值可否地搖了搖頭。
「某有一事不明,請不吝賜教。」
這時,曾應麟來邀請了,自從他去牛金星府上投了職名狀,又去宮門遞了勸進表,曾應麟就和他斷了往來;後來,二人在劉大將軍府上一同被挾棍伺候,算是共了患難,今天曾應麟盛情來邀,金之俊心中雖然有愧,但轉念一想,眼下流寇終於敗了,太子還朝,大明中興在望,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去接太子還朝是應該的,因為自己欠了朱家的。
阿濟格望他笑了笑,韁繩一提,那大白馬突然發出一聲悠悠的嘶鳴,吳三桂尚不明白,阿濟格卻大聲道:
阿濟格面露微笑,緩緩言道:「流寇南逃,不可輕縱。著吳三桂不必進京,迅速南下追剿逃敵,務必一舉全殲,不得有誤!」
眾人停止議論,一齊向東方望去,只見十里堡方向,柳枝掩蔭,人影疃疃,官道上,塵土大起,分明是有大隊人馬,在向這邊挺進。
就這麼自我嘆息,自我欣賞,相互恭維,對著鏡子作揖,聊著聊著,不想有人在喊:「來了來了!」
吳三桂是在羅公店得知大順軍已撤出北京的消息的。當時喜不自勝,心想,京師終於在我手中光復了,太子也終於找到了,按以前的設想,只要光復京師,自己奉太子即位,號令天下勤王,大清兵就可以退回去了,這本是他的初衷,可多爾袞願當這客串的角色,領一份犒賞走人嗎?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留給死裡逃生的前明官員的是一個大大的疑團。還是周鍾有主意,第二天,便由他又一次發起「勸進」。他說:
範文程一聽,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說:「皇上已於上年八月登基,諸君勸進,從何說起?」
眾人一聽,更加莫明其妙,只有金之俊已聽出了名堂,他上前說:「范大人所說,可是貴國的大汗?」
曾應麟說:「平西伯姓吳,諱三桂,字長伯——」
吳三桂不由又摸摸頂上光頭,開始仔細咀嚼這「從頭開始」四字的含義。
吳三桂一聽,心下著忙,雖一邊磕頭領旨,一邊卻喃喃地說:「臣,臣一家老小還——」
範文程侃侃而談,有根要據。眾人這下總算全明白了,不由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一齊呆在那裡,曾應麟不甘心,又向範文程躬身一揖,問道:
史可程一眼瞅見金之俊,便湊了上九九藏書來,低聲說:「豈凡兄,你見多識廣,可看出了什麼門道?」
尚未說完,範文程連連搖手說:「知道了,足下所說的是大清的平西王。平西王自降我大清,深受攝政王爺信任,眼下已統大兵,奉旨南下追殲流寇,卻從未聽說借兵一說。此番我大清為崇禎皇帝報仇,興兵討賊,此乃上應天命下順民心之舉,足下既已降我大清,且於城外迎攝政王入城,便是識時務者,難道不知有些話,是臣子不宜出口的?」
周鍾搶著說:「流寇雖敗走,但國中無主,當務之急,莫過於請皇上迅速正位,我們就是因此特來上勸進表的。」
曾應麟對這「一殿之臣」之說,有些接受不了——當初他就不曾降李自成,自然更不願降夷人,但眼下事態不明,太子下落不知,又怎能計較?只好裝作沒聽見,乃直奔主題:
此時東華門外,儀衛盛陳,一如昨天的光景。這班人也不理睬護衛,卻要去朝房相聚,先議勸進用單銜還是聯銜,后議由誰主筆,但護衛不讓進,眾臣正吵吵嚷嚷辦交涉,就在這時,宮門忽然大開,從裏面走出兩位官員,都身著滿洲官服,一個頭戴紅頂花翎,穿玄色袍服,另一個卻是戴藍翎,穿藍色袍服,見眾人在宮門口吵鬧,紅頂子便向前詢問:
想到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回望阿濟格,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而阿濟格身後,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刀出鞘、箭上弦的兩白旗鐵騎……
範文程說:「是啊,不過,我大清早已不稱汗而稱帝,大行皇帝于去年八月龍馭賓天,乃由各親王大臣共同擁立當今皇上登基,以和碩睿親王為輔政王,后改為攝政王,改年號為順治,以今年為順治元年;上先皇帝尊謚曰應天興國弘德彰武寬仁聖睿孝文皇帝,廟號為太宗,不過,這都是去年的事了。眼下是攝政王奉旨統率八旗入關,主持一切政務,昨天入城理事,正所謂大局初定,經緯萬端,各位何必著急呢?等開過御前會議,安定好民心,才能議及用人行政等大事,不過,你們也不要急,但凡前明臣子,只要不是劣跡斑斑的,大抵都可錄用,並官複原職。」
周鍾一見範文程連自己的履歷也清楚,不由高興,在他的介紹下,範文程又和眾人一一相見。前明文武百官見範文程態度和善,不由都和他親近,金之俊正想向他打聽太子的消息,不想範文程先開口問道:
「各位來此,所為何事?」
眾人一聽他說的是漢話,不由高興,周鍾趕緊上前,躬身一揖,說:「請問尊姓大名,怎麼稱呼?」
金之俊也夾在這些人群中。范景文等人https://read.99csw.com死了,殉君殉國,節烈凜然;陳演、魏藻德等人被砍了頭,但他們生前向李自成稱臣,歌功頌德,廉恥喪盡,就是一死,也不足蔽其辜。而他金之俊呢,可也是曾經跟著上過表、勸過進的啊,一想到這些,他便汗顏,覺得自己沉吟不決,臣節有虧,草間偷活,縱比鴻毛也不如。
金之俊聞言,回頭一望,一下驚呆了。
然而,攝政王的口諭,誰敢違抗?清兵是自己請來的,請神容易送神難!再說,自己已剃髮降清了,剃掉的頭髮還可以再長出來,臣節一旦失去,便永遠地失去了!
看看前鋒已到通州,這裏距朝陽門不過四十里,他的家就在東城的燈市口附近,放馬馳去,不用半個時辰。父親已死,屍骨無存,可家中還有繼母、妻子,還有愛妾陳圓圓,和她手繪的「月圓花好」的畫,眼前不由浮現起陳圓圓那期待的眼神,那一段密月柔情,令人銷魂奪魄,那個玉人兒現在在哪裡呢?想到此,他真想立馬騰空,直尋到天涯海角。
過了許久,金之俊耐不住了,乃把頭稍稍抬起一點,這一眼,就瞅見騎馬人手中的金瓜斧鋮,那是天子鹵簿之一,看來,分明是御駕到了,他猛地抬起頭,想喊一聲「萬歲」,待定睛細看,行駛在面前的,果然是一輛垂著黃色帷幕的金根龍輦,車簾掀起,裏面端坐一人。千真萬確,這人已三十歲左右,顎下三綹青須飄飄——太子不才虛歲十七么,怎麼會這麼顯老相?
直到這時,他們似才發現,像主人一樣在行使權力的,沒有本國官兵,吳三桂不見蹤影,哪怕就是他的舊部也不見;隨扈的官員個個紅頂花翎,穿的是馬蹄袖袍褂,且腦後拖了一條大辮子的客軍。
金之俊正納悶間,他的前後左右也有人瞥見御駕了,他們也有心存疑惑的,也有不顧一切的,這時,有人竟喊起「萬歲」來,一隻鳥兒叫了,便有百隻鳥兒應,於是,百鳥和鳴,齊稱萬歲。車中人沒有顧及這些,既不停車,也未減速,一個勁地直奔城裡,眾人待車駕過後,便一齊自動起身,跟在車駕後面進城,一路歡聲笑語,一路齊頌聖德,直跟到了餘燼未熄的紫禁城。
範文程忙說:「復社名士,久仰久仰。」
十里路轉眼就到了。只聽得一陣鸞鈴聲,獵獵的軍旗飄動聲,車輪的軋軋聲,刀劍碰撞聲,由遠而近,幾匹開路的頂馬急馳而過後,便是整齊的馬隊碎步踏地聲,眾人都屏住呼吸,不敢仰視。
範文程這回可要板起面孔了,他上下打量著曾應麟,說:「足下所說的平西伯姓甚名誰?借兵之說,從何說起?」
九九藏書可百官們不知,就在百官在城外「接駕」時,大隊八騎勁旅已分別從東直、安定、德勝等城門進來,占踞了各通衢要道;另有正藍、正紅等旗,分南北兩路,直取密雲、宛平、大興、房山,控制了北京四郊及九城的各處要地,城頭上,大清旌旗獵獵,刀光耀日,八旗鐵騎已完成了對北京城的佔領。
這時,阿濟格率兩白旗也上來了。吳三桂於是對阿濟格說:「王爺,好消息,流寇已退出京師,往真定方向逃竄,貴部何不就此紮營休息,以待后命?」
說完竟哈哈大笑。
看樣子,多爾袞是不會讓自己進入北京了,流寇雖敗,大明仍是亡了,自已若不能護送太子進京登基,那就不如不進京的好。不然,有何面目見京城同僚,有何面目去對大行皇帝靈櫬?想到此,只好咬咬牙,下令全軍由通州而大興,直插蘆溝橋、良鄉,幾乎是繞北京城東南邊而過。
「流寇西逃,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太子還京,當務之急是我們應上表勸進,請太子速正大位,然後詔告天下。」
周鍾對李自成勸進,眼下又對太子勸進,金之俊明白,周鍾的勸進,只是為了頭上的烏紗,沒有皇帝,哪來百官?但他又不得不承認,此番這「勸進」,確實是投石問路的好辦法。因為太子若被挾持,此時便應該有人出來明白交待,瞞不住也捂不下,只要太子能正式登基,大明便沒有亡,他們這班人也就有了主,辮子兵是吳三桂請來幫著討賊的,那麼賊已退了,客兵也就沒有必要留下了——至於酬謝,新皇帝登基后,什麼都好商量。
「攝政王口諭,平西王聽宣。」
眾人一聽眼前就是範文程,不由都圍上來,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個名字在明朝也是很響亮的,都知道他是漢人,但早已降清,最受滿韃子老憨王信任,官拜清國的秘書院大學士,算是王猛一流人物,但眼前這個「王猛」卻斯斯文文,和靄可親,不失書生本色。
此刻,在他們心中,吳三桂是個大大的英雄,因為他們早已讀到了以吳三桂名義發布的、號召他們討賊的告示,眼下賊兵終於撤走了,是吳三桂將他們打跑的。吳三桂即將奉太子還朝即位,有消息說,大隊人馬已到達通州。
他終於拖著兩條被夾棍夾傷了的腿,一步步挨到了朝陽門外。在眾多的歡迎人群中,他又一次看到了上勸進表十分熱心的周鍾、史可程,和楊廷鑒、陳名夏等癸未科三鼎甲。
「得得得,足下已是大清的平西王,流寇還會為你留著那個家嗎?他們連皇宮也要燒,你那父親也要殺,還能不斬草除根?孤看你還是一心殺賊的好,殺盡流寇,既報家九-九-藏-書仇,又雪國恥,至於那個家嘛,就從頭開始吧。」
因馬上賓士追逐,他渾身發熱,頭上冒汗,那一頂尖頂涼帽已推到了腦後,露出的是閃著青光的、新剃過的頭皮。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頂上,滑滑的,光光的,已是一片不毛之地了;再摸腦後,是一條粗壯的、渾圓的辮子。至此,他不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他不甘心,仍想試一試。
「聽說,平西伯只是向貴國借兵平亂,眼下帝后雖已殉國,儲君仍安然無恙,眼下流寇西走,國事蜩螗,平西伯不奉太子臨朝,卻去了哪裡?」
因鑾駕尚不見蹤影,這班人等得無聊,便又聚在一起議論時事了。這回不是稱頌李自成,而是破口大罵這個反賊,而以往對李自成用過的頌詞,又反過來加在吳三桂的身上了,雖沒有說「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但也說他挽狂瀾于既倒,救大明於垂亡,是大明中興名臣,不愧為忠良之後。
眾人按捺不住興奮,乃按品級分跪大道左右,還有一班虔誠的商人,他們因飽受劫掠,也希望看到大明的中興,也出來迎接太子,因是布衣,便遠遠地跪在大臣們的屁股後邊,都素幘孝衣,一眼望去,朝陽門前一片雪白。
「還不知下落」一句尚未出口,便被阿濟格揮手打斷了。阿濟格此時口含天憲,眼中哪有他這個平西王,一聽吳三桂提到家,乃穩坐雕鞍,將吳三桂上下打量一眼,輕描淡寫地說:
曾應麟也湊上來,悄悄地評論說:「借兵平亂,只怕後患無窮。」
皇帝的法駕鹵簿由前門棋盤街進大明門,從午門直達端門,御輦直進到大內。追隨車駕的前明文武百官們,在午門前被擋住了,他們向這班衛士解釋,說是進宮向新皇帝問安。可這班大兵都一個勁搖頭,開口卻是他們聽不懂的滿洲話。
「各位因何在此爭吵?」
客軍怎麼可以住宮中呢?這不是反客為主了嗎?眾人心中一團亂麻,打理不清,但他們都明白,麻雖亂,頭子就捏在吳三桂手上,只要找出這個吳三桂,向他提出質問,真相便不難大白了。於是,他們分頭尋找吳三桂,要向他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吳三桂何處可尋,燈市口的吳府,已遭滅門之禍,收斂死屍下葬,都是別人在代勞呢?
這時,明朝的巡城御史不知從哪裡鑽出來,指揮眾人救宮中大火——前面三大殿中,因李自成住武英殿,直到火起時才離開,所以,武英殿碩果僅存;而天子正衙的皇極殿和文華殿以及皇帝日常起居的乾清宮,卻是大順軍放火的重點,塞在那裡的柴草最多,燒得最透,三天三夜的燃燒,已為一片瓦礫;後面的東西六九*九*藏*書宮火勢稍斂,經人搶救,保存了一部份,但烏焦巴弓,已不成看矣。
話未說完,金之俊便連連向他使眼色,又向宮門口呶了呶嘴,他一看,宮門口站一排帶刀侍衛,都是辮子兵裝束,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不由把想說的咽下去,只說:
就在剛才隨駕進城時,他便留了神,護駕的全是辮子兵,吳三桂的寧遠兵連影子也看不到。這以前,曾有消息說,吳三桂是借了滿洲兵,才打敗李自成,眼下的一切,似乎已證實了這些傳聞;但借兵的條件是什麼,打敗流寇后,辮子兵何時撤走?他們都不得而知。當時金之俊心中,隱隱然就有一種不詳之感,心想,辮子兵本是大明宿敵,吳三桂能請得來,未必就能退得去,眼下看來,這種不安決非無因,皇宮已為辮子兵所佔,憑常識也知道,皇帝的後宮是只能住一個男人的,那個三綹須的男人不出來,太子便不能住進去。
「金先生留步!」
吳三桂不由滾鞍下馬,直直地跪下,朗聲道:「臣在。」
「多爾袞呵,這個鐵腕冰容的攝政王!」他一次次在胸中念叨。
救過宮中大火,前門東江米巷的江浙幫便集資買棺木、設靈堂,為吳家的「滿門忠烈」發喪;另一班人則頭纏白布,有條件的更是一身重孝,為可憐的崇禎皇爺舉哀,之後便搬出從火中搶出的、已燒得殘破不堪的鹵簿、儀仗,一齊涌到朝陽門外,望塵羅拜,迎太子還朝。
範文程笑盈盈地說:「一殿之臣,何必客氣?」
想到此,他馬上響應,並說服曾應麟附議,三人分頭串連,百官終於被發動起來了,第二天辰牌剛過,前明的文武百官又齊聚宮門。
北京的居民卻不知這些。第三天,最後一小隊大順騎兵也撤走了,留下這座破敗的、仍在燃燒的城市,驚恐之餘的他們,就像老鷹飛走之後的雞群,從草地鑽出來,啁啾著,拍著翅膀,慶幸自己的劫後餘生。
按說,太子復國,眾臣恭迎,鑾駕應該在城外停下來,接受群臣的朝賀、問候,算是君臣初見。可此時鑾駕並沒有停,仍一個勁直奔宮裡,直奔宮裡也可理解:此時城中及歡迎人群中,誰也保不住沒有有流寇餘黨,或心懷不軌之輩,出警入蹕,不能不慎。
不想就在此時,宮門再次大開,裏面走出一人,年約三十,頭戴鏤花金座鑲大東珠的帽子,三眼花翎,身穿寶藍四爪團龍袍服,精神抖擻,氣宇軒昂;身邊八個侍衛,一個個都是紅頂花翎,黃馬褂子。眾人一見,不由紛紛後退,這人卻不理睬這班官員,只大步走上前,直奔金之俊,並用漢話大聲叫道:
可憐的吳三桂,此時真正嘗到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