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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編 1644之何去何從 第一章 江左三大家

第三編 1644之何去何從

第一章 江左三大家

宴席上,卞玉京題七絕於扇面,作為臨別寄贈:「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願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薜濤」。她的慧麗聰敏,以及高貴脫俗而又含有幾分憂鬱的氣質,都令初次見面的吳偉業傾倒不已。吳偉業表面上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很正統的文人,但他的內心卻有些不安份。這種外清內濁的性格,直接影響了吳偉業與卞玉京的愛情。
詩裏面有一種迷離的情感和淡淡的哀愁,似乎聞不到她的笑聲,隱約只見娉婷裊娜的身姿。這不由得令人遐想,不知道她到底表現的是什麼情感,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當時柳如是已經與復社巨子陳子龍分手,裙下之臣不在少數。因為歷盡坎坷,柳如是不相信萍水愛情,她從很早就有目的地開始了一生的追逐,追逐奇偉男子漢,追逐動蕩的時代中對她而言十分狹窄的世界。因此,她的擇婿要求很高,許多名士求婚她都看不中,有的始終只停留在友誼階段。因為在兩情相悅之外,她還需要對方給她平等和尊重,給她自由發揮的空間。在當時的社會來說,這樣的擇偶條件格外苛刻,自然格外艱難。
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有過的不再存在。人死其實十分簡單,複雜的是為什麼死。
崇禎十二年(公元1639年)二月間,錢謙益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得見柳如是《西湖八絕句》詩:「垂楊小宛綉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詩寫得清麗別緻。錢謙益尤其對「桃花得氣美人中」一句讚賞不已;於是由草衣道人出面,邀請柳如是與他同游西湖。
在非常時刻,鬥爭之尖銳、複雜超乎人的想象,因為未來時局的發展是難以預測的,總會出現許多腳踩兩隻船的情況。錢謙益迎清兵入城,反映了他對強權的屈從,但他不像吳三桂、洪承疇等人,並沒有進一步為虎作倀,並沒有將滿清的權力奉為統治權威,無論是當時他為避免江南出現更多的揚州十日而四處奔走,還是後來他積極謀划反清復明,都充分證明了這點。但歷史總是用道德的尺度來評價,難道一定要錢謙益投水自盡才是利國利民嗎?還是「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許多時人都很希望有個答案。
這一宣布,竟引起了爆炸性效應,大名鼎鼎的錢謙益學士,用如此鋪張的大禮,邀集了這麼多的達官巨紳,隆重迎娶的原來是一個妓|女!官吏們、紳土們才發現自己來為這樣的婚姻捧場,就是承認其合法性,完全是上當受騙了。
終於,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弔的消息傳到了常熟!錢謙益此時的心情複雜極了,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作為明朝的子民,國難當頭,他的心情並不好受;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老皇帝的死去,意味著新皇帝的登基,一直仕途不順的錢謙益,可謂是有了新的機會。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認為,倘若崇禎皇帝不在甲申之變中死去,已經年過半百的錢謙益恐怕永遠沒有登上歷史舞台的際遇。
自此後,錢謙益長期暗中從事反清復明的活動,屢冒殺身之禍,展現出歷史人物極為複雜的一面。
吳偉業出身在一個沒落的書香之家,十四歲即能寫一手好文章。少時「篤好《史記》、《漢書》,為文不趨俗」(《鎮洋縣誌》),后受學于同鄉張溥,很受張溥賞識。張溥以治學嚴謹而著稱,張溥的書齋叫「七錄」——他讀書必要手抄,每本書抄一遍朗誦一遍,六七遍后就能記得。吳偉業在少年就遇到這樣的一位老師,不能不說他是幸運的,對於他以後的治學之路張溥有不可磨滅的影響。
其實,明朝士大夫出身的龔鼎孳,對李自成並沒有太大好感,對於自己以明臣「降闖」一事,也多少於心有愧,他曾在一些私人文書中也屢屢表示自己「降闖」情非得已。然而龔鼎孳的骨氣在於,他不屑於迎合多爾袞!馮銓對他的指責,滲透著以降清為榮,以降闖為恥這種「寧與異族,不與家奴」的思想,而龔鼎孳縱然對李自成不甚以為然,卻拒絕就勢迎合以取悅當權。他當著多爾袞的面把李自成比唐太宗,擺明了不承認降清降闖有什麼「天壤之別」,可見其虧節而不屈心,發已剃而自尊未泯——事實上,這一次的彈劾風潮固然事出有因,並非陷害,但以龔鼎孳李森為首的漢臣們看不慣賣身求榮的佞臣而借題發揮卻是實情。被多爾袞大罵「無恥」,恰恰顯示龔鼎孳「有恥」得很。
吳偉業從此不復出仕。但對於自己的仕清,他終身悔恨。在其《自嘆》雲:「誤盡平生是一官,棄家容易變名難。松筠敢厭風霜苦,魚鳥猶思天地寬。」又《過淮陰有感》雲:「浮生所欠止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我本淮王舊雞犬,不隨仙去落人間。」在其臨終時所作《賀新郎·病中有感》詞中更說:「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起義軍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于煤山。吳偉業時在家中,聞訊后號啕大哭,欲自縊,幸被家人所覺。吳偉業為此大病了一場。他的好友王翰國約他一起出家,吳偉業以捨不得家人為由拒絕。王翰國獨自焚書出家。其實當時出家是一個很好的全節的機會,吳偉業沒有殉國、沒有出家主要是其儒弱的性格決定的,這與他愛慕卞玉京,卻又顧慮娶她的後果如出一轍。
江南歷來為財賦重區。「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發動長江戰役的核心害死東南沿海水師同西南明軍主力會師,收復江南,取得這塊財賦充盈、人才薈萃之地,作為扭轉明清戰局的關鍵。這次重大的戰略策劃充分證明,錢謙益確實是有相當戰略眼光的。
順治十五年(公元1685年),這年吳偉業五十歲。他的女婿陳之遴革職問罪,以陳名夏、陳之遴為代表的江南士大夫再次失勢于朝廷,而同年的江南科舉案更是牽連很廣泛。被吳偉業譽為「江左三鳳凰」之一的吳兆騫被發配寧古塔,吳偉業寫詩贈送悲憤萬千:「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卞玉京最初的愛是獻給王竹軒的。這是一個風雅深情的年輕俊賢,然而卻偏巧是卞玉京家仇人的兒子。卞玉京對此無法釋懷,冷靜片刻后立即凈手為王竹軒用蠅頭小楷寫了一篇《道德經》,從此絕斷情緣。這大概就是她所詠嘆的「人世有滄桑」吧?
順治七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卞玉京作客拂水山莊,主人錢謙益設盛宴招待。錢謙益因為與吳偉業是摯交,知道他與卞玉京的難解情結,便有意撮合他們,邀他一同赴宴。吳偉業自秦淮別後也是相思成災,念之甚切,接到錢謙益發出的邀請后,很快就來了。
吳偉業寫罷擱筆,悵然長嘆:是自己負玉京在先,更可奈何!
「國家不幸詩家幸,話到滄桑句便工」。1644甲申年華夏神州大地上那一場遽變,確實讓一大批文人墨客寫出了太平盛世之吟風弄月所不可比擬的深沉雋永詩篇,吳偉業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例。
外面的流言因此多起來了。明清易代之際,野史筆記特別喜歡記載有關柳如是的佚聞逸事,她一時竟成了新聞人物。
十幾年後,卞玉京在平靜的生活中去世,死前鬱鬱寡歡,不知是不是含恨而終?卞玉京死後葬于無錫惠山柢陀庵錦樹林中。身後每有路經此地者賦詩憑弔,悲憫她的命運。
寫過《河東君傳》(柳如是曾自稱河東君)的顧雲美有一首詩:「賭棋墅外雲方紫,偎芋爐邊人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記錄的是當阮大鋮錦衣素蟒臨師江上之際,柳如是也一起出現在江防部隊里,大概是搞犒師之類的活動。
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錢謙益如此大張旗鼓迎娶的就是秦淮名妓柳如是。有人憋不住便向錢謙益打聽:「請問錢翁,新娘是何方仙姑臨凡?」這位彼幸福沈醉了的新郎卻顧左右而言他:「請諸公多多飲酒,至於在下的新夫人,會讓諸位認識的!」
柳如是死後葬于虞山佛水山莊。她並不是許多詩人文士爭相傳說的為錢謙益殉節而死,而是那個時候她已經生無可戀:她愛的人死了,愛她的人也死了;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到有任何復國的希望,所以她的心也死了。
李自成旋即攻下京城,旋即又變成滿清的天下,縱使政局風雲變幻,龔鼎孳則因抱定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態度,誰坐天下,他都俯首稱臣,成為貨真價實的「一半清朝一半明」。時人都罵他是「三朝元老」,沒有骨氣。有人責問龔鼎孳為何屈膝變節,龔鼎孳說:「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話是針對他曾降於李自成問的。
顧眉不是個心志高遠的人,她總能滿足,這是她現實主義的特徵。她和龔鼎孳的世界如同一面湖水,有陳渣卻能很快沉入湖底,有風吹過便起點點漣漪,不平靜也不複雜,全看濁世的觀照。
以錢謙益的眼光,他不會看不出弘光朝庭已經無藥可救,在劇變的局勢面前,他開始茫然了。
多少年來,人們對柳如是和顧眉總是「相提並論」。《魚計軒詩話》記黃小松贈邱學動「兩尚書墨」,一丸陽書「秋水閣」,陰書「門人吳聞侍上牧翁老師珍賞」;一丸陽書「門人范琉上芝翁龔老夫子珍藏」,陰書「北山堂」,合裝在一個盒子里,還賦詩說:「北山秋水名相亞,吉墨生香一樣新。記取芝香拈素手,尚書傳里兩夫人。」
從另一方面可以看到,卞玉京對這一段若有若無的感情是非常懷戀的。如果卞玉京真的已經放下她和吳偉業之間的感情,那就沒有必要避而不見了;正因為剪不斷,理還亂,不知相見之後如何為情,才會有託病不出之舉。倘若吳偉業再積極主動一些,比如作出迎娶的表示,恐怕兩人之間的故事就不是綿綿無盡的悔恨。
吳偉業後來寫過一組《琴河感懷》,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康熙三年(1664年)深秋,顧眉在北京鐵獅子衚衕的龔府內病逝,死在龔鼎孳之前,享年46歲。當時來弔唁的人非常之多,車水馬龍,連門口都堵住了。連遠在江南的閻爾梅、柳敬亭、餘杯也在安徽廬州為她開弔設祭。龔鼎孳于顧眉逝后每歲生辰都到妙光閣禮誦佛經,直到康熙十二年逝世。龔鼎孳生前著有《白門柳》詞集,據余懷說,實為顧眉所作「傳奇」。這部詞集,當可視為記載二人相戀歷程的一部情史。
據說連後世乾隆皇帝讀了吳偉業的詩后都連點了三下頭,「梅村一卷足風流,往複披尋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秋」。
可是當權者是不會放過他的,威脅利誘一起襲來,吳偉業不得不在父母淚水中準備出山,同時由於憂鬱又是一場大病。「問華佗,解我腸千結」?「浮生所欠只一死,塵世無由識九還」。從這些寫于當時吳偉業去北京的路上的詩詞可以看出當時他的心情是悲憤的,他個人的意願是真的不願意與清廷合作的。
顯然,顧眉是個極為現實的人,她十分明白自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傅山,著名南明遺民,長期為抗清活動,后以出道為名著拒不剃髮易服,且著朱衣以示不忘前朝,順治十一年,傅山因與南明總兵宋謙策劃起義而被捕,史稱甲午朱衣道人案(因傅山著朱服以示不忘前朝)。父子兄弟皆受嚴刑拷問,一直抗詞不屈,得龔鼎孳周旋營救而開釋。傅山終身義不仕清,后多次違抗康熙聖旨,拒不參加博學鴻詞科,被強行授職帶到午門謝恩時仰卧于地,堅不叩頭謝恩。
此時離李自成進北京不到一個月時間。
吳偉業與秦淮名妓卞玉京的愛情,是一個委婉傷感的故事,它幾乎影響了吳偉業後來的整個生活。尤其在吳偉業的晚年,他寫了許多詩,來表示對這段付出了真心卻沒有結果的愛情的追悔。
吳偉業是一位多才多藝的作家,學識淵博,著述甚多。他不但工詩能文,而且熟悉音律,擅長度曲填詞、雜劇傳奇、繪畫等。他的詞在婉約、豪放上都有很高的藝術建樹,尤其他的婉約詞,兼吸了周邦彥、柳永兩人詞的長處,後人稱他的詞有周詞之雅而無周詞之隱晦,有柳詞之暢而無柳詞之俗麗。但吳偉業的詩歌創作成就最大,其詩取經唐人,各體皆工,而以七言歌行最能自成一體,時稱「婁東派」,世稱「梅村體」,與錢謙益、龔鼎孽並稱「江左三大家」。他一生寫詩千余首。著有《梅村集》、《梅村家藏稿》、《綏寇紀略》、《春秋地理志》等。其詩多以反映現實為主,早期作品風華絢麗,明亡后多激楚蒼涼之音,尤擅歌行,既委婉含蓄,又沉著痛快。
第二年(崇禎元年)七月,錢謙益應詔北上,出任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這時他又寫下了《戊辰七月應詔赴闕車中言懷十首》,對皇恩感激涕零,「重向西風揮老淚,餘生何以答殊恩?」可惜的是,三個月後,他還來不及大展拳腳,就捲入了崇禎一朝的黨爭,因與溫體仁、周延儒爭為閣臣,被革職還鄉。此時的錢謙益是何等沮喪,何等悲切。「秘殿風高白日陰,天階雲物晝沉沉」;「孤臣卻立彤墀內,咫尺君門淚滿襟」。
錢謙益早料到烈性妻子的打算,忙追上去將她緊緊抱住。這時,家丁回來報告說清軍快要進城了。錢謙益便吩咐使女們好好守住夫人,絕對不能出事,自己則匆勿去找馬士英商量。剛到馬士英的住宅,他看到大門洞開,守門的衛兵已無影無蹤。錢謙益猜到馬士英已經出逃,於是去找趙之龍和王鐸,三人商議的結果是:一致同意投降。
因此說來說去,癥結仍在吳梅村。他說起來對卞玉京情意纏綿,可行動上卻總萎縮不前。
錢謙益的心情可謂是失落之極了,這種不被妻子原諒和理解的原因僅僅源自於他的沒有捨身取義。在今人看來,確實很難以理解。但從另一個方面,卻說明了柳如是強烈的政治傾向。
順便提一句,柳如是是秦淮八艷中唯一有子女送終的人。秦淮八艷是指馬湘蘭,柳如是,顧眉,董小宛,陳圓圓,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門。其他七艷中,除了顧眉曾有過一個女兒因病夭折外,他人都沒有子嗣。這大概與她們早年青樓的放蕩生活有關。
無論怎麼說,變節行為在道德上始終是要受到譴責的。錢謙益後來受到了許多名士的大力批評,但他一直努力安慰自己說,正是由於他自己甘心忍辱負重,才使毫不必要的流血得以避免,許多人的生命得以保全。這是一種羞恥與驕傲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情感,錢謙益認為他用名節為代價,作出了自我犧牲。「文字獄」的核心人物呂留良(許多傳奇故事中認為,他的女兒呂四娘為了家仇,設法潛入紫禁城,殺死了大興文字獄的雍正皇帝)後來也曾經表示出類似的個人情感困擾,他說:現在我知道了,以飢餓求死容易,以犧牲節義求生存難。
之後,兩人經常詩文往來,彼此都佩服對方的才華和學識。錢謙益人老心少,對柳如是的詩詞、文章、書法,都大為讚賞。
順治十一年(1654年),張名振統率的南明魯監國軍隊乘海舟三次進入長江,第一次進抵鎮江、瓜州,第二次進至儀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在一年多時間里積極活動於長江下游和入海口。
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龔鼎孳終於獲釋,與顧眉重逢之際,他寫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之句,這絕不僅僅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而是生死相許的患難真情。
顧眉嫁給了龔鼎孳后,余懷曾自傷說,「書生薄倖,空寫斷腸句」;與顧眉有婚姻之約的劉芳竟然以身殉情。大史家孟森先生因此在《橫波夫人考》中批道:「以身許人,青樓慣技」;大國學家錢鍾書讀了孟先生的文章,九_九_藏_書又針對孟先生這八字考語加批了一句:「極殺風景而極入情理」。這二位大家一言九鼎,經他們這麼一說,顧眉之輕浮勢利水性楊花,似乎是無可爭議的了。然而,從後來所看到的龔顧這對亂世夫婦的情投意合,琴瑟和鳴,當真是一樣的脾性,一樣的我和你,可見顧眉的慧眼獨具。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力,她的選擇並沒有錯。
黯然傷神,哀矜至死。
錢謙益等待了十七年,只等到了這樣一個結局。他一直想當大官為國家出力,卻一輩子背運;他不惜結交阮大鋮、馬士英這些人中之渣,結果卻是這樣的局面,氣得寫了一首詩說:「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痴獃誤一生。唯願生兒狷且狂,鑽天募地到公卿」。
這些暗中諷刺柳如是的記錄還要算是比較「蘊藉」的,赤|裸裸的醜聞更是不少。野史中記柳如是養著不少「面首」,隨時更換,一旦厭倦了就趕走甚至殺卻。又有一次她的一個相好被捕下獄,錢謙益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來,說不然就會使柳夫人不歡。這些故事的真實性相當值得懷疑。柳如是身為女子,卻狂放不羈,無閨閣風範,當時對她風言風語、造謠生事的大有人在。
吳偉業出仕之前,曾受錢謙益委託調和當時的社事,當時慎交、同聲二社積習很深。順治十年,吳偉業召集兩社人等共舉虎丘大會,他想集九郡的人才,兩社的同志成立一個象復社一樣的組織。虎丘大會雖然還算圓滿,就連歸庄這樣的人也都參加了(歸庄是復社重要成員,以性格孤傲怪癖著稱。時人將他和顧炎武並稱為「歸奇顧怪」),但是裂痕依舊。大會快要結束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少年投函吳偉業,信上極盡嘲諷地寫著一首詩:「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吳偉業看了信后,立即站了起來,但默然無語。
錢謙益雖然另投新主,但他內心強烈的矛盾心理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當他看到被拘押在多鐸軍營中的弘光皇帝時,他竟然忍不住失聲痛哭,在其故主面前一跪不起。在強烈的羞愧心理驅使下,錢謙益決定盡餘力做點事情。他努力遊說多鐸,說說吳地百姓一向馴順,因此不需訴諸武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平定。在得到多鐸的保證后,錢謙益利用他個人的影響力勸說江南各地的士紳,說「天與人歸」。錢謙益這樣做並非要替滿清效力,他只是看到揚州大屠殺的可怕結局,希望能阻止清軍屠刀之下的成千上萬的漢人被殺死。
當天,接到錢謙益喜帖前往祝賀的紳士和看熱鬧的平民百姓,擠得人山人海。此時的錢謙益更是返老還童,喜笑顏開。
朱彝尊、陳維崧這寫抗清志士到京師的時候,龔氏夫婦曾經慷慨解囊資助他們。順治十四年(1657年),龔鼎孳被驟貶出京后,攜顧媚重遊金陵,寓秦淮河畔大油坊巷市隱園。顧眉在文德橋遇到了身著和尚衣服的閻爾梅,正被追捕。顧眉見事情緊急,將閻爾梅藏進了市隱園中村堂。在顧眉機智的庇護下,閻爾梅脫險。當時龔鼎孳已不再是朝廷大員,只是一個以「重漢排滿」罪名遭皇帝切責貶黜而賦閑在家的官場失意者。但顧橫波未因害怕引來猜疑而有所猶豫,她在保護閻爾海時表現出的義氣與膽識可謂不讓鬚眉,大才子袁枚后阿里以「禮賢愛士,俠內峻嶒」八字並稱她和柳如是,很大程度上也是緣於此事。
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先世居崑山,祖父始遷江蘇太倉。
對聯本身並不特別好,但由此可知那時的民間社會,對顧眉其人還留有印象。
陳寅恪先生曾說:「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於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認為錢謙益降清是因為性格怯懦,但我更傾向於認為錢謙益降清對他在崇禎一朝仕途的絕望,以及他對在南明仕途的期望,畢竟,他是名揚海內的大才子,他始終有些不甘心,這是他「首鼠兩端,居心反覆」的根本原因。但他這種期望很快就破滅了,不僅僅是後來清廷並未封他做丞相,更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愛妻柳如是對待他的冷淡態度,刺|激加重了他因為失節而產生的悔恨的心理。
數月後,卞玉京帶著一身料峭春寒,攜琴踏春,在虎丘與吳偉業會晤,極訴盡離別之情。那次,卞玉京披淡黃長衣,作道人服,平淡雍容。她說及清人入關后燒殺搶掠的情景時道:「吾洎淪落分也,又復誰怨乎!」然後解琴為吳偉業歌彈一曲。
那時龔鼎孳剛剛中進士不久,時任兵科給事中,年輕英俊,風華正茂,前程似錦,南下金陵辦理公務的過程,聽說顧眉大名,特意前去拜訪。龔鼎孳來到眉樓,一見到明眸如水、眉目合情的顧眉,立刻為之傾倒不已;還特地為她畫了一幅「佳人倚欄圖」的畫像,題上一首詩:
傳說在龔鼎孳復官還京前,顧眉又一次提起興緻,與龔鼎孳相攜出遊杭州,泛舟西湖,二人年近半百,仍舊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再成一時話題。這很可能是顧眉自覺來日無多而對江南做的一次告別之游,也是想再為夫妻二人再留下一次美好的回憶。
南明政權覆滅以後,吳偉業閉門不出,他既沒有能力像陳子龍一樣堅持抗戰,也沒有勇氣自殺殉國,但更不願媚顏事敵,而準備做遺民,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異族政權的不合作。這期間,他親歷國變,飽經憂患,寫下了不少憫時傷世之作,詩風趨於沉鬱蒼涼。他的詩作,感傷時事,悲憤凄愴,對明末的社會矛盾有著深刻而清醒的認識,其心系魏闕、不忘家國之情,灼然可見。
閻爾梅字古古,是沛縣著名文人。1644年風雲動蕩之時,他正渡過黃河,目睹一瀉千里的黃河波濤,感受到歷史興衰往複永無止境,寫下了《懷古》一詩:「黃河來萬里,滄海去朝宗。經過泉溪處,諸水俱率從。清濁非一路,大小相雄雌。與時為盛衰,怒喜看天風。行人不敢渡,舟子歌艨艟。沙諸聞笑言,煙雨垂釣翁。神禹知有命,蜿蜒視蚊龍。」黃河有時洶湧奔騰,有時則氣息奄奄,乾涸斷流。閻爾梅用黃河來比喻歷史,已經十分敏感地預測到明王朝不可預知的命運。
閻爾梅,曾於史可法軍中為參謀,但志向才能均遠之。他反對「聯虜平寇」,曾多次向史可法建議利用清軍內部不穩且正與李自成主力周旋,而北方抗清之勢方興未艾之時機出兵收復失地,反對退保揚州,所議極有見地,奈史可法不聽,自趨滅亡。后奔走中原各省招募志士,數圖反清起義,被捕逃脫,全家皆殉。閻爾梅亡命天涯十年,直到龔鼎孳為刑部尚書方代其了結此案。
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有一段話頗為精闢:「可以死,可以無死,英雄豪傑自知之也。英雄豪傑一死不足了其事,則可以無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則可以死。……使必以一死為貴,則死而死矣,何濟人世事。」
清·祝純嘏《孤忠後錄》記載說:順治四年,黃毓祺起兵海上,從舟山進發,打算獻收復常州。錢謙益特意命其妻艷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颶風大作,海艘多飄沒。黃毓祺棋溺於海,賴勇士石負之,始得登岸。
當時的風氣,和名妓結交是雅事;對感情負責,娶妓|女回家,讓她每日生活在自己身邊,就成了傷風敗俗。
在這個時候,柳如是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顯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她做了精心安排后,把這些族人請了來,好言相向,盛筵相待,在酒酬耳熱之際,她宣稱要到后樓去取人們望得眼紅的財物。她最後掃了這幫吃得酒臭噴人的傢伙們一眼,上了樓,關好門,一根繩子弔死了。
在沿岸人群歡聲笑語的聲浪中,只見一艘裝飾得五彩繽紛的綵船從湖的一端駛來,湖面忽然響起陣陣簫鼓、飄來縷縷清香。船中端坐的柳如是,如鮮花叢中一隻彩蝶,引起沿岸一片喝采聲。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龔鼎孳正好在朝為官,湊巧的是,他剛剛才被崇禎皇帝從大獄中放了出來。於是,龔鼎孳二話不說,立即投降了李自成。一個月後,吳三桂引清兵入京,龔鼎孳又立即投降了多爾袞。
傳聞錢謙益北上、柳如是留居南京時,乘機與人通姦,「子(錢謙益的兒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柳如是通姦之事無論真假,錢謙益對她的寬容可見一斑。
成婚後,顧眉摒除了昔日的濃妝艷抹,還自作主張改名換姓,取用了「徐善持」的姓名,似乎更適合她現在作「進士夫人」的身份。
這個傳聞未必盡實,卻反映出時人眼中顧眉不以世俗禮教為意的做派。她的這種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作風,恐怕是她後來能與江左才子龔鼎孳緣定三生比翼齊飛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備受爭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個性招來的惡果。
顧眉才貌雙絕,有「南曲第一」之稱,自然廣受風流名士們的青睞。著名文人余懷曾經與顧眉情誼甚篤。
就在這個時候,龔鼎孳忽然收到顧眉託人帶來的書信一封,表明了相守終生的願望。龔鼎孳雖是仕途中人,更是性情中人,既然佳人有情,才子也便所然從命,兩人的相知相許水到渠成。於是龔鼎孳為顧眉脫籍。
「昨夜城頭吹篳篥,教坊也被傳呼急。碧玉班中怕點留,樂營門外盧家泣。」假如卞玉京也和尋常女子一樣,遭逢遽變只知自怨自艾,聽天由命的話,歷史上可能就沒有「卞玉京」這號人物的存在了。然而恰是在這天崩地裂的危難時刻,卞玉京顯示出了過人的膽識與沉著。她雖身在青樓,卻不甘淪為欺侮殺戮同胞的異族的取樂工具,於是悄悄改換了一身道裝,只帶了少量錢物和一張最愛的古琴,避過清軍的注意,來到了江邊。
在柳如是被斥為「流妓」時,我們可能不會想到一個弱女子將擔負起救國救亡的重任。事實上,當讀到她贈陳子龍五言《遣懷》時,就應該豁然開朗:「設想自堅確,百物曾不逾。」這也是一個執拗的女子。可以說,這句詩,為她在危急之秋開展救亡運動作了精確的註解。
之後,錢謙益向豫親王多鐸獻上了金銀實物和珍貴古玩百來件。這件事後來被人拿來大做文章。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錢謙益不得不這麼做。
在這些詩詞中,與其說是為自己作辯解,毋寧說更多地表現了個人在歷史的變遷中難以自主的悲哀。這是懺悔的靈魂的吶喊,是吳偉業漂在無盡的黑的海面上的心靈無助的呼告!
順治力主消彌滿漢之分,但一直受到多爾袞、孝庄太后和滿清貴族的牽制,壯志難酬。像龔鼎孳這樣敢於當面觸怒多爾袞,不事阿諛滿族權貴又才名遠播的漢族才子,自然容易得到他的欣賞。另外一點,順治也是個為情癲狂的人,這點跟龔鼎孳十分相似,他為了弟妹董鄂妃不知做了多少不合祖制的事,甚至不惜和太后及所有滿族權貴為敵。也許在他心中,對於龔顧情緣不但悻悻相惜,而且還羡慕得很呢。
黃毓祺兵敗后,清廷查知錢謙益與黃毓祺有牽連,下令緝拿他。清順治五年四月,正在病中的柳如是「蹶然而起,冒死從行」,緊隨丈夫一同去到南京。經柳如是全力奔走營救,請託斡旋,錢謙益才得以免禍。出獄后,被管制在蘇州,寄寓拙政園。但錢柳二人在蘇州過著飲酒下棋的悠閑歲月時,還無時無刻不關心著政局變化與戰局發展。
卞玉京身上有一種縹緲的氣質,這樣氣質的女子竟然無時不體現出毅然和決然,實在令人驚異。她一生頗多坎坷,其為人又心志頗高。她一生中傾心於兩個男子,而這兩個男子卻都深深地傷害了她。命運安排給她太多凌利的衝突,想來除了遁世獨立,也別無出路了。
康熙三年(1664年)夏天,錢謙益卧病不起,而喪葬費用尚無著落。恰好鹽台顧某來求文三篇,答應給潤筆費一千兩白銀。此時,錢謙益重病在身,已經無力為文,只好求來訪的黃宗羲代筆。黃宗羲雖然敬重錢氏夫婦,但因為他發誓絕不為滿清做任何事;而錢謙益當過滿清的官,黃宗羲擔心代筆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因而略顯推辭之色。無奈之下,錢謙益不得已將黃宗羲反鎖于書房之內,逼迫黃宗羲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這才解決了喪葬費用。錢謙益的凄涼晚景,於此可見一斑。
這次試探性的來訪后,柳如是基本上已經下定了決心。
明亡后侯方域曾經與吳偉業相約終隱。但侯方域終究還是參加滿清的順治八年(1651年)的鄉試,引來無窮無盡的非議和誹謗,此時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愛人李香君,以及士大夫最重要的名節,正處於無窮的追悔之中。侯方域以自己切身的悔恨來規勸吳偉業,其用心不可謂不良苦。吳偉業當即寫了一封回信,慷慨激昂表示:「必不負良友」。
就在吳偉業復出之說甚囂塵上的時候,復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致書規勸:不可出的理由有三。侯方域認為吳偉業蒙崇禎皇帝重恩,舉科名第一,這是第一不可出;短短數年吳偉業就被崇禎提升為大臣,這是第二不可出;侯方域認為吳偉業再次出山官位清望都會有所損失,這是三不可出。
幼|女之死帶給顧眉很大打擊,從此她的性情有了很大改變,有些心灰意懶起來,開始清心理佛。她看破紅塵,決心皈依佛教。龔鼎孳就在他家附近的長椿寺內修建了一座樓閣——妙光閣。清乾隆時戴璐著的《藤蔭雜記》說:「妙光閣建自合肥尚書(龔鼎孳號稱『龔合肥』),近見《定山堂集》,乃姬人善持君所作,即所謂橫波夫人也。橫波仲冬三日生辰,恆于閣下禮誦。」於是北京今下斜街一帶增加了「妙光閣」的地名,一直到北京解放以後,這個地名還保留著。
作為文章家,錢謙益的文章,常把鋪陳學問與抒發思想性情糅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其意圖是合「學人之文」與「文人之文」為一體。從具體作品看,雖內容比較駁雜恢詭,但規模闊大,足以轉變明文的衰微格局,振作明末清初的文風。錢謙益因此名揚四海,號稱「當代文章伯」,黃宗羲《忠舊錄》稱他為王世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
《圓圓曲》以史實為據,文采斐然,幾乎到了因詩代史的地步。開首即以「鼎湖當日棄人間」起興,抒寫出深摯的遺民之慟,表達了他對於明王朝的眷戀之情以及江山易主、韶華盡去的哀婉。他諷刺當時權勢熏天的吳三桂寫下了「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這樣的詩句,由此可見他對明王朝是很有孤臣孽子之心的。對於吳三桂與陳圓圓的愛情,很難說吳偉業到底是用同情還是諷刺的語氣來描寫。
崇禎十三年十一月,柳如是女扮男裝,突然來到常熟虞山,訪錢謙益於半野堂,並在錢家度歲。錢謙益對柳如是的突然出現並不以為魯莽,反而對她的大胆簡潔非常欣賞,而且花甲方年的他能有這樣出色的女子主動追求,亦是喜出望外。他那種如獲至寶、驚喜非常的心情都表現得淋漓盡致,這自然也落在了柳如是精明的眼中。於是,寂靜的半野堂中蕩漾起一老一少一對忘年之交的笑聲,他們一同踏雪賞梅、寒舟垂釣,相處得竟是那麼和諧。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遺老。
但時人卻不諒解他。有一段時間,龔鼎孳閑居在杭州,杭州人把他視作「人妖」,人人見了他吐口水。朝野中針對他的風言風語多到數不清。伶人們在台上演戲,看見龔鼎孳在場的時候,往往借題發揮,指桑罵槐,說上幾句不堪入耳的話,比如說他要躲避亂兵,慌忙中竟躲到了西湖邊秦檜夫人的胯|下,碰上秦夫人月事來潮,把他淋了一九_九_藏_書頭,只好又趕緊逃往別處。諸如此類。李清也在《三垣筆記》中多次指責龔鼎孳為人反覆無常。
崇禎十五年的中秋,顧眉不顧中原遍地烽火,江南江北盜賊四起,毅然拋下金陵的溫柔故鄉和眉樓的千種繁華,啟程北上,欲到北京與龔鼎孳團聚。當時明朝「大局」已經相當不堪,明軍在和清軍、農民軍交鋒的兩個戰場都遭慘敗,京師地區的安危已經成疑,許多前往北京為官的官員已經不帶眷屬赴任,龔鼎孳的元配夫人也留在了合肥老家。顧眉的勇氣和情意由此可見一斑。
這次相會成了吳偉業與卞玉京的最後一次見面。從此,他們到死也沒有再相見。可以想像卞玉京轉身離去時,對依舊毫無表示的吳偉業是何等的失望。
龔鼎孳把投降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在顧眉身上,後人都認為是典型的無恥之論。但以龔鼎孳和顧眉的感情之深,說他們夫妻一體並不為過。可見顧眉與柳如是的政治態度截然不同,她並不反對丈夫降順降清。顧眉愛好唱戲,曾經反串小生與董小宛合演《西樓記》、《教子》;在她丈夫因直言而下獄的那次事中,她就已經看明白了,亂世不過是另外一個舞台,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誰來誰去都如一齣戲,她和丈夫看看熱鬧而已,還是關起門來過小日子最要緊。
柳如是為妓時洒脫大胆,和文人名士盡意交遊,指點煙霞,品評文字。柳如是既嫁,也並沒有從此改弦易轍,收拾個性,做起中國家庭中的賢婦角色。她依舊狂放不羈,和錢謙益的一班朋友比灑作樂,往往酩酊大醉,「咳吐千鍾倒玉舟」,頗有太白遺風,實無閨閣風範。錢謙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稱讚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藝苑蓬山第一流。」
卞玉京十八歲時游吳門,居虎丘,往來於秦淮與蘇州之間,成為著名歌妓。她當時與柳如是、顧眉齊名。在當時的某種意義上,她們三人的名氣比著名的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作為收藏家,錢謙益盡得劉鳳、錢允治,楊儀、趙用賢四家書,更不惜高價廣肆購求古本,構築「絳雲樓」,收藏宋元孤本書于其上,「所積充牣,幾埒內府」,以藏書豐富著稱。
康熙七年,年屆六十的吳偉業來到墓前,以一首極其傷感的《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並序》為他們的半生情緣劃下句點。
這位煙花場中的絕色奇女、翰林中的奇才,就這樣結束了她的傳奇,一生暗淡中閃著光彩,悲慘中顯出力量。後世史學家將這位傳奇女子稱為「女俠名姝」。
當龔鼎孳罵馮銓昔日依附魏忠賢,為虎作倀時,馮銓無言以對,便反唇相譏龔鼎孳曾降李自成,「竟為北城御史」。後來多爾袞問起二人的爭執,龔鼎孳當著多爾袞的面說:「豈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歸順?魏徵亦曾歸順唐太宗。」氣得多爾袞大罵「鼎孳自比魏徵,而以李賊比唐太宗,可謂無恥!」
而第一次遇到名滿三吳的才士吳偉業的卞玉京,也同樣對他一見鍾情,以致這位平素對初見之人一嚮應酬寥寥的秦淮名花,竟然拋棄了她的矜持和高傲,以那個時代青年男女罕有的大胆直率,在席間對吳梅村表白了愛慕之心,併當場作出以身相許的表示。
卞玉京詩琴書畫無所不能,善於詩,工於畫,尤其愛畫蘭花,「好作風枝婀娜,一落筆盡十余紙」;又工於小楷,精於琴道,「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更兼秉性高潔,居處一塵不染,時人有「愛潔無如卞玉京賽」之嘆,雖為青樓女子,卻「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
但兩人的結合卻是很不為「公論」所許的,一致認為「謙益愈放廢」了。兩人到浙江旅行,回到常熟時被看不順眼的人們追著趕打,滿船都是磚頭、瓦塊。錢謙益還為柳如是寫了無數艷詩,其中就有十分肉麻的長詩。這些詩被魏雪竇等所編選的《吳越詩遜選錄》另列一卷為「艷體詩」。朱鶴齡說,「見一越友選時賢詩,噎薄艷體,另為一編」,即指此事。這就說明了錢柳結合在當時引起的「清議」。
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崇禎七年,龔鼎孳十九歲即中進士,授湖北蘄水知縣,崇禎十四年大計,政績列湖廣之首,遷兵科給事中,詔入京。李自成攻陷北京后,龔鼎孳投降為直指使,奉命巡視北城。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入關,龔鼎孳又迎降,官授吏科給事中,歷官太常寺少卿、左都御史。順治三年,龔鼎孳因父喪請假南歸,這一年他被控千金買妓(指顧眉)等罪名而降官。順治八年,龔鼎孳回朝做官,因上疏反對滿族官員專權等問題,又降官,甚至降到南苑上林苑去當一年看守蔬菜的小官吏。順治十三年,他被打發到廣東去做小官,直到康熙元年才被召回北京,恢複原職。後來歷任刑部、兵部、禮部尚書等職務,還當了幾次會試點考官。清初名流,多出龔鼎孳門下。在康熙盛世,龔鼎孳的晚年生活才過得舒服些。康熙十二年(1673年)卒,謚端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詔削其謚。
此事在吳偉業于《過錦樹臨玉京道人墓》小序中曾雲:與鹿樵生(吳公自號)一見……酒酣附幾而顧曰「亦有意乎?生固為若不解者,長嘆凝睇,后亦竟弗復言」。
卞玉京是個「身為下賤,心比天高」的女子,只因動了真情,才不顧一切表白心意,但她絕非沒有自尊,死纏濫打之輩,見吳梅村如此推搪,只是凝望著他,長嘆一聲,便即不復多言了。
鄭保御已經年過七十,是卞玉京前夫的親戚。他不僅是一位名醫,也是一位名士。他對卞玉京的人品才情極為敬重,特地為她建築別宮,贈以厚資,使她可以安渡餘生。於是卞玉京就在那裡長住下來,開始潛心修道,持課誦經,戒律甚嚴,在晨鐘暮鼓中度過了餘生。她感於鄭保御的恩德,用三年的時間蘸著自己的舌血為鄭保御寫成一部《法華經》,作為對他的報答。
錢謙益後來被人嘲笑為「兩朝領袖」,原因是錢謙益曾發明了一件樣式特別的外套:小領,大袖。一位江南學者問他這衣服代表哪朝風格,錢謙益故作戲語道:「小領示我尊重本朝(指清朝)之制,大袖則不忘前朝(指明朝)之意。」那學者立即諷刺道:「先生真是兩朝『領袖』!」
明清之際是一個特定的時代,錢謙益和柳如是則是在這個特定時代中產生的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
忍死偷生廿載余,
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須填補,
總比鴻毛也不如。
休將消息恨層城,猶有羅敷未嫁情。
車過捲簾徒悵望,夢來褍袖費逢迎。
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憐卿。
記得橫塘秋夜好,玉釵恩重是前生。
錢謙益這種蔑視社會規範的作法引起社會公憤,認為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物議沸騰。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火上加油,大肆笑鬧,紛紛揀磚取瓦,擲打綵船,整個湖面都沸騰起來。而錢謙益在艙中「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揮筆寫道:「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生平百歲憂。」其欣喜珍惜之情躍然紙上。而處於二十三歲妙齡的柳如是見錢謙益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韙,並且無怨無悔時,也有了一種到了大樹下面的安全感,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崇禎為人刻薄、諱言己過,是眾所周知的。龔鼎孳一個資歷未深的年輕官員,這樣不知輕重,一再彈劾他的親信重臣,終於觸怒了他。不久,龔鼎孳遭逮入獄,其時距顧眉歸嫁才不過月余。
柳如是嫁到錢家時,錢謙益的正室陳夫人還在,另外還有幾房侍妾。但二十多年中,錢家的經濟大權一直是掌握在柳如是的手中,這在錢氏家族中人看來實在不可容忍。錢謙益一死,攘奪家產的鬥爭必然要爆發,也果然爆發了,這就是所謂「錢氏家變」。
順治十四年(1657年),龔鼎孳回金陵為顧眉大辦壽辰,是夫婦二人最後一次驚人之舉。顧眉和丈夫重遊南京,在下榻處接受龔氏弟子的隆重跪拜。其間,她把還留在南曲的姊妹們召來,和她們暢敘別情。顧眉雖然不以世情為意,卻非常在意不能為子嗣艱難的龔鼎孳生一個兒子。
這次入獄事件對龔鼎孳和顧眉影響極大,二人在重新團聚的欣喜之餘,也看到了仕途的險惡。從此,龔鼎孳那「喜好直言,彈劾權貴」的脾性改了不少。國事糜爛之際,二人開始享受人生,整天忙於吹拉彈唱。他們的生活似乎和世事滄桑兩不相干。龔鼎孳還將兩人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寫成詩文公開刊刻,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訴說他與顧眉夢一樣的幸福。龔顧二人行事不羈,膽大妄為,蔑視禮教,招來了不不非議,但二人依然我行我素。
吳偉業在北京也不過做國子監祭酒的閑職,心情頹傷。順治十三年,吳偉業的第二任妻子郁氏過世,吳偉業更是悲嘆:「爾死顧得歸,我留復為誰?」對於自己的這次失足降清,吳偉業也毫不原諒自己,認為是「誤盡平生」的憾事。
作為詩人,錢謙益開創了有清一代詩風。當時人稱「前後七子而後,詩派即衰微矣,牧齋宗伯起而振之,而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一歸於正。其學之淹博、氣之雄厚,誠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有,其詩清而綺,和而壯,感嘆而不促狹,論事廣肆而不誹排,洵大雅母音,詩人之冠冕也!」(凌鳳翔《初學集序》)錢謙益的詩初學盛唐,后廣泛學習唐宋各名家,轉益多師,不拘一格。他學杜甫、元好問詩以樹骨力,學蘇軾、陸遊詩以行氣機,學李商隱以運用詞藻與比興,加上他才學兼資,藻思洋溢,往往寫成龐大的組詩。明亡后的詩篇,寄寓滄桑身世之感,哀感頑艷與激楚蒼涼合而為一,尤有特色,有近代不可逾越的藝術高度,是一代大家。
這次會師長江的戰略設想是以錢謙益等人為核心策劃的。他們不僅主動擔負起聯絡東西兩方面的南明軍隊和內地反清義士的責任,還以出資、出力等方式親自參加了這一重大的軍事行動。但這次精心策劃的會師長江戰役,結果卻完全令人失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沒有出動:西南永曆政權孫可望與李定國突起內訌,幾乎釀成大變;而福建鄭成功私心太重,一心只想守住他自己的地盤,保存實力。
詩中道出了卞玉京在這十年中的情景,點出了清軍下江南、玉京「弦索冷無聲」,一派凄涼狀況。吳偉業在這首詩中,還用追悔傷感的語氣記述了他與卞玉京的纏綿悱惻、悲切哀惋的愛情艷歌。這首詩沒有《圓圓曲》著名,但吳偉業在寫這首詩時所投入的感情和抒發的感慨,尤深於《圓圓曲》也說不定。因為他和卞玉京之間,畢竟有著一段付出了真心卻沒有結果的情緣。
有些人投降是因為貪生怕死,有些則是貪戀權勢。龔鼎孳的為人,是屬於惜命不怕死,斂財不貪財,想當官不嗜權的。他的仕清,較之復社名士陳子龍、夏允彝之民族氣節固然不及,但也絕非賣身求榮,甘心為奴,助紂為虐的無恥之輩。在成千上萬仕清的漢人中,他是比較有骨氣的一位,尤其是較之那些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一面罵明朝一面抨擊他「降闖」的漢族臣子們來,實在有骨氣得多了。
龔鼎孳被捕下獄后,生死難卜。然而顧眉並沒有走避,而是執著地留在京中等待龔鼎孳出獄。她對龔鼎孳的感情和支持,給予他咬牙挺過艱難的巨大勇氣。龔鼎孳在獄中寫了大量詩詞,在他的洒脫,豪情,樂觀的筆鋒下,時時閃動著顧眉的影子。
陳康祺在《即潛紀聞》中說:《柳南隨筆》載豫王下江南,殘明諸臣咸致重幣,以虞山錢牧齋所獻為最簿。其所具柬帖第一行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尾亦如之。其貢品乃流金銀壺,法琅銀壺各一具;蟠龍玉杯、宋制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法琅鼎杯各一進;法琅鴿杯、銀鑲鶴杯各一對;宣德宮扇、真金川扇戈陽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宮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以是為簿,則厚者可知!
崇禎十四年六月,錢謙益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茸城湖上設綵船,以正妻禮儀娶柳如是為如夫人。
但恢復故國希望的逐漸破滅,柳如是也似乎看破了紅塵,於是就演出了「入道」的一幕。
顯然,龔鼎孳的獲釋並不意味著太平生活的降臨。甲申之變,山河變色,龔鼎孳和顧橫波這對剛剛渡過一次劫難的夫妻,很快就被一起捲入了令得後世眾說紛紜的榮辱漩渦中去。

一、錢謙益與柳如是

顧眉有詞集叫《柳花閣集》。葉恭綽《全清詞鈔》中錄有顧詞一首,調名《千秋歲送遠山李夫人南歸》,全詞如下:
京中那些記恨龔鼎孳的人趁機翻出他昔日「降闖」「千金購妓」的舊帳,連同他在丁父憂期間行止不檢一併清算,降二級錄用。結果龔鼎孳這一歸籍就未再召還,賦閑在家到順治八年才起複回京。這恐怕與多爾袞死於順治七年,順治深惡多爾袞而敬重漢族士大夫不無關係。
那首著名的《春日我聞室作》也同樣流露了濃郁的惆悵之情: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數詩皆據《吳越詩遜》卷二十二《名媛詩》,朱朗詣評:「如是骨理皆妍,故是艷宗。」)
直到吳偉業離開南京,也沒有接受卞玉京的相許。臨別前的那一晚,卞玉京乘著夜色,為吳偉業吹笛以寄情,卻終究沒能換得他對這份感情的一個承諾。卞玉京終於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要想得到完整正常的婚姻生活是不可能的,屬於她的只有日日弦歌、朝朝宴樂和各種各樣的逢場作戲。
吳偉業當時對卞玉京是一見傾心的,這由他後來的許多吟詠可以看出,而以卞玉京的個性,若不是吳偉業先在席間對她作出了愛慕的表示(比如他寫的情意纏綿的詞作),則她聊表寸心猶有可能,乍然以身相許的可能性卻非常小。
作為明朝臣子,龔鼎孳是大節有虧的。柳如是和錢謙益秘密幫助反清復明活動冒著巨大風險,龔氏夫婦也自有他們自己的一套是非準則與為人原則,為了堅持這些準則,他們不計進退,甚至不計禍福。龔鼎孳在朝中為了維護漢人利益,幾沉幾浮,順治十四年更是因為「重漢排滿」被順治切責。故吳偉業曾稱讚龔鼎孳為官「唯盡心於所事,庶援手乎斯民」。與柳如是錢謙益一樣,龔氏夫婦也幫助過不少具有反清復明思想的人。茲舉數例:
然而,這次卞玉京卻徑自入內室與柳如是交談。錢謙益再三派人延請,卞玉京先是託詞更衣妝點,不久又稱舊疾驟發,異日再訪吳偉業,到最後,終究沒有出現。
錢謙益後來確實幫助過一些忠君之士擺脫了滿清的迫害。比如,他幫助黃宗羲使浙江忠君之士王珝將軍安全獲釋,所以黃宗羲後來在著作會有稱讚錢謙益的傳記。1655年,顧炎武因殺死家僕而被滿清地方政府捕下獄時,也曾通過一個朋友請錢謙益幫忙,錢謙益出面奔走,幫助顧炎武出獄。
吳偉業出仕后不久,卞玉京出人意料地出嫁。這其中多少有些對吳偉業徹底絕望的因素在裏面,否則時間上不會如此巧合。卞玉京嫁給了浙江一戶世家子弟,但婚姻並不如意,在她心中,大概始終無法忘記吳偉業的影子。不久後由她的侍女柔柔以身相代,卞玉京自己則乞身下發,依附於吳中良醫鄭保御。
但其實這是不合適的。柳如是與顧眉同是「名妓」https://read.99csw.com,又同是「相國夫人」,但她們對政治的興趣、看法,顯然是大相徑庭的。「秦淮八艷」中,顧眉是公認運氣最好的一位,也是地位最顯赫的一位,她曾堂堂皇皇地受滿清誥封為「一品夫人」,柳如是和陳圓圓亦有不及。但同時,她也是最受爭議的一位——與多數人印象中「秦淮八艷」的俠骨柔腸,深明大義迥然有異。後人對龔顧之人品大大不以為然,認為夫婦二人皆是勢利無恥之徒,利欲熏心之輩。
但錢謙益一生的仕途卻非常不順。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中進士,十年後的天啟泰昌元年才「詣闋補官」,但不久就遭到御史陳以瑞的彈劾而被罷官,奉詔削籍南歸。當時他的心情一方面是心灰意懶的悲切:「門外天涯遷客路,橋邊風雪蹇驢情」;一方面是想歸隱田園:「耦耕舊有高人約,帶月相看並菏鋤」。
吳偉業當時既想出世拯民,又想潔身自好,進退維谷,極為矛盾。所以他在這一段時期對元末明初的歷史人物很感興趣,例如楊維楨(1296~1370)、宋濂(1310~1381),他們兩人雖然曾應元人之召入朝,卻顯然並未失節。
候方域對李香君,吳三桂對陳圓圓,都是傾心之下,當即下訂,更不要說錢謙益對柳如是、龔鼎慈對顧橫波的鄭重其事,迎以妻禮了。和他們相比,吳梅村對卞玉京的「愛」由始至終都只是停留在口頭筆頭上的柔情蜜意,可他心中到底有幾分誠意,打算如何安置這段感情,是否有對卞玉京的終身負責的念頭,沒有人能看得出來,卞玉京也一樣無從把握吧?既然無法天長地久,就只能是此恨綿綿了。
顧眉即顧媚生,南京上元人。據《板橋雜記》載:「顧眉字媚生,又名眉,號橫波,晚號善持君,庄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須,弓變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可見她不但有著仕女的娉婷嬌姿,更具文才藝技。
龔鼎孳得到順治皇帝欣賞后,連連撥擢,很快升為一品大員。按規定,一品官員的妻子應當封為誥命夫人。龔鼎孳的正室夫人童氏在明朝時已是命婦,這女子的思想與丈夫有點不一樣,對明朝的感情較深。明亡后丈夫到北京去做官,她一直不肯跟隨,而寧願留在龔的家鄉(安徽合肥)守活寡。聽到這個消息,語含諷刺地致書龔氏,說:「我受過明朝的兩次誥封,已經夠了,以後朝廷如有恩典的話,就讓給顧太太好了。」既挖苦龔氏變節,又諷刺顧氏青樓出身,用語既含蓄又刁鑽,一時傳遍京城。誰知道龔鼎孳果然順水推舟,顧眉也欣然領受,妓|女出身的顧眉名正言順地以「亞妻」身份誥封為一品夫人,同時意味著龔鼎孳廢嫡立庶。滿城鬨笑一剎間變成了愕然,都為這一對夫妻的蔑視禮教、不以俗世眼光為意而驚訝。
顧眉唯一的幼|女在順治十五年死於痘症,其後她盼望有一個兒子,曾經叫人用香木做過一個手腳會動的木人兒,讓乳母抱著它餵奶,讓保姆抱著它催它大小便,像是照顧一個真的有血有肉的嬰兒一樣。龔府上下人等跟著她一齊傻,管叫這木頭人做「小相公」。然而人算總不如天算,直到彌留一刻,並沒有任何兒女在旁為她送終。
1918年,郁達夫有八首詩詠及唐宋以來各家詩人,其詠先於吳偉業降清的錢謙益雲:「虞山才力軼前賢,可惜風流品未全。行太卑微詩太俊,獄中清句動人憐。」而詠吳梅村則雲:「斑管題詩淚帶痕,阿蒙吳下數梅村。冬郎忍創香奩格,紅粉青衫總斷魂。」很顯然,郁達夫十分同情吳偉業的遭際,他透過「梅村體」香艷的表象,看到了一顆被痛苦折磨的心。對於同樣被脅迫降清、同樣知道懺悔的錢謙益,郁達夫也表示了相當程度的理解。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凄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崇禎年間柳如是與陳子龍開始交往時,風華最盛,她的一首《金明池·寒柳》詞文採風流,恰好寫在那個時候。
崇禎四年(1631年),吳偉業以會試第一、殿試第二的優異成績考取進士。當時有人為了攻擊主考官周廷儒,因為周延儒與吳偉業父親相熟,連及吳偉業。崇禎帝親自審閱了吳偉業的試卷,作了「正大博雅,足式詭靡」的批示,這場風波才算平息。其實這件事是當時復社和以溫體仁為首的浙黨的鬥爭。此時,吳偉業尚未成婚,崇禎帝又特賜他歸里娶親,這樣的榮耀對於新人吳偉業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榮極一時。
歷史的塵埃下,與錢謙益和柳如是之間相互依賴多於情感不同,真正琴瑟和鳴的另有其人。這就是龔鼎孳和他的愛妾顧眉。
同年五月,吳偉業在南明弘光朝拜少詹兼侍讀,因與馬士英、阮大鋮不合,僅任職兩月,就認為「天下事不可為」,辭官歸里。此後的很多年吳偉業就在家鄉太倉過著半隱居的生活。
南明弘光政權成立后,果然如錢謙益所料,因為他錢某人在江南巨大的名聲,又是東林黨人的領袖,終於有了新的機會。錢謙益聽說他被徵召后,喜極而泣,發誓要盡一切力量當好這個官,因為他已經為這次復出準備了足足十七年。這就能說明為什麼後來作為東林黨領袖的錢謙益反而站到了為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所唾棄的馬士英和阮大鋮的一邊,一是為了平息黨爭,二則是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禮部尚書的官職,畢竟,他已經等了十七年。
顧眉的社會交往能力強,辦事精明圓通,很早就在桃葉渡口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眉樓」,不做紅牌而做老鴇,在江南聲色場中混得如魚得水,是江南有名的一擲千金的「青樓闊少」。他天生麗質,風度閑雅,既能放浪,也能端莊,萬種風情迷倒了無數男人。尤其一雙眉眼,如秋水盈盈,似乎晃動一下都會滿得漾了出來,男人們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給勾住了。多事者都說:「此非眉樓,乃迷樓也!」當年隋煬帝曾在揚州起「迷樓」,用作藏嬌之所,此用其意。
1645乙酉年秋天,清政權召南明降臣去北京接受封職。北上的當天,眾降臣都攜帶妻妾,唯獨柳如是不肯隨行,她身穿大紅服裝,屹立道旁,一言不發,悲憤地看著自己那晚節不保的丈夫在清軍的押送下離她而去。
龔鼎孳長顧眉四歲,其人輕才好士,視金玉如糞土,豪雄之譽遠播,性情與顧眉十分相似。顧眉見龔鼎孳氣度儒雅,談吐不俗,詩句中溢滿了憐愛,也明顯地表露了相求之意,不禁芳心暗動。
因此種種可能利害關係,吳偉業便有了憾負卞玉京的一生悔恨。明末的名人膽小怕事的居多,吳梅村也是同一族類,枉費了卞玉京的一份深情。與錢謙益和龔鼎孳立場堅定地要抱得佳人歸的決心相比,吳偉業得不到卞玉京也是正常的。
這對忘年夫妻朝夕廝守在新居,兒女情和詩文趣,使他們的結合併不亞於少男少女們的新婚燕爾。老情郎時時入迷地欣賞著他嬌艷的少妻,嘴巴還對著柳如是的耳朵輕輕說:「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伶俐的少妻則應聲回道:「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這真是老夫少妻間最為絕妙的情話。這組情話還被柳如是寫進了《奉答牧齋》一詩,化為「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裡山應想白頭」。
同年,吳偉業伯母張氏病故,吳偉業是張氏過繼的兒子,所以藉機乞假歸里,回到家鄉的吳偉業已經無意復出。就在這時候,好友侯方域病逝的消息傳來,更增加了吳偉業的沉痛心情。
龔鼎孳借魏徵自辯,是否貼切姑且不論,但確實是發自內心,他要做個像魏徵那樣直言的人。事實證明無論對方是崇禎,多爾袞,還是順治,他總是直言進諫,不避禍福。他後來的仕途不是一帆風順,幾番大起大落,數為高官又數度遭貶斥,都是因為直言獲罪——而這一點,又與他我行我素的個性分不開的。
然而,有些諷刺的是,吳偉業在後世的名氣卻有一大半並非源於其本身的文才,而是間接來自於另一位秦淮名妓的影響——「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女主角陳圓圓,陳圓圓本人和這句詩的知名度恐怕遠比吳偉業本人要高得多。
這個以收復長江中下游為重點的戰略方針,錢謙益稱之為「楸枰三局」,有點像現代人所稱的行動代號。一直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南明敗局已定,錢謙益回憶此事,在詩中寫道:「腐儒未諳楸枰譜,三局深慚厪帝思。」對這一重大行動的流產流露出無盡的悵惘和遺憾。
不過,這些顧忌該是吳偉業在向卞玉京示好、與之談情賦愛的時候就已經心知肚明了的,事到臨頭才打退場鼓,也只能說明他和冒襄是同一路人——談情說愛起來甜言蜜語,談婚論嫁起來推三阻四,說他假意,他真有情;說他真心,他又負不起責任。這種作風,與他後來在涉及千秋名節時的患得患失與臨事怯步是如出一轍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柳如是雖然名氣很大,其實並不是絕色傾城,與秦淮諸艷中陳圓圓的美貌、董小宛的氣質、顧眉的風姿相比,她都有所不及。然而她有才情,有膽識,個性堅強,不畏人言。錢謙益初見柳如是,欣賞她魄力奇偉,便認為遇到了生平知己,寫下了「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冷誇柳隱(柳如是又名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的詩,表達了對柳如是的愛慕。
順治三年,龔鼎孳以丁父憂歸江南,顧眉也跟著回到家鄉。她舊時的南曲姐妹們見她衣錦還鄉,都對她羡慕不已,於是顧眉就出面召集舊日姐妹歡聚。龔鼎孳一向出手闊綽,揮金如土。而顧眉更喜歡熱鬧,將宴席擺在了桃葉渡,大宴賓客,藉機與南曲的姐妹們相聚,互訴衷腸。後來龔鼎孳更是攜顧眉游江南,歌飲流連,屢興詩酒之會,且敘述哀悼之詞,輒用藻麗之詞,公然視禮教如無物。
龔鼎孳才氣縱橫,無可否認,他寫數千言可以一揮而就,而且詞藻繽紛,一點都不用修改。就連順治皇帝在宮中讀了龔鼎孳的文章,也嘆道:「真才子也!」
崇禎十四年春,吳偉業時任南京國子監司,他在南京水西門外的勝楚樓上餞送胞兄吳志衍赴任成都知府,在這裏,他第一次遇見了前來為吳志衍送行的卞玉京姐妹。
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卞玉京的入道,分明是被清軍逼出來的,並不說傳說中為了逃避愛情的困擾。卞玉京的這一身道裝,雖是為了應急才穿上的,其後卻長久地不願脫去,當中正包含了國破山河碎,寧做化外人,不為清朝民的決心。《桃花扇》以史入戲,寫卞玉京因感亡國之痛而斷絕俗塵,入冠為道,雖然有藝術虛構的成份,卻是符合她以女道士自居的初衷的。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著紅袍,暗示自己的反清復明之志。眾降臣面對一個女子這種壯舉,都感到羞愧難當。錢謙益更恨不得鑽到地下,他悔恨交加,在途中寫下了「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這樣深深自責的諸句。
崇禎初年,張溥繼東林黨之後倡立復社。復社是當時重要的文學團體和政治團體,影響遍及大江南北。吳偉業是復社的重要成員,名列「十哲」。
錢謙益還命人在紅豆山莊中為柳如是特築一樓,他親臨現場督工,僅以十天時間,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樓就建成了。錢謙益根據《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之句,將小樓命名為「我聞室」,以暗合柳如是的名字。因為柳如是的名氣,絳雲樓和我聞室也跟著名聞天下。
美貌與才華,現實與浪漫,世俗與高雅,都幸運地光照在柳如是身上,這是個在歷史上引起無數人遐想的著名女人。她的性格中有著一種浪漫的毒素,她跟普通女子一樣,總懷有一種少女般的愛的憧憬;但柳如是的出眾在於,她從不將愛情視為至高無上的東西。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深深知道:男人掌握世界,女人靠掌握男人掌握世界。於是她有了一種與其他女子不同甚至男子也不能比擬的救國情懷,也有了一生的情與愛、纏綿與依賴。
族人要來瓜分錢謙益的財產,聚眾大鬧,錢謙益的長子長孫們早嚇得躲了起來。柳如是挺身而出,幾經斡旋,終不成功。
然而,當時尚未完全鞏固其政權的清王朝如何又能容忍一個持消極抵制態度的遺民的存在?愈是有聲望的遺民,便愈有危險。吳偉業在入清以後是毫無疑問的海內宗主,更是清廷必欲羅致的首要對象。
淚海成桑,如此江山奈何帝;
眉樓話茗,無多風月可憐人。
順治十二年,張名振舟師縱橫海上之時,柳如是曾入海犒師。白耷山人閻爾梅(閻爾梅曾是史可法的營中幕僚)被清兵追捕,柳如是曾將他藏在家裡。這背後自然也有錢謙益的支持。
這時候明朝已經是岌岌可危,龔鼎孳頗以挽回國事為己任,就在顧眉到來北京之際,他在一個月內上疏十七次,彈劾權臣,意氣激昂。他曾作《念奴嬌》詞,題為「花下小飲,時方上書有所論列,八月二十五日也,用東坡赤壁韻」,內有「翦豹天關,搏鯨地軸,隻字飛霜雪。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傑」句,可見他這種不事權貴、不慮自身、奮筆直言、一往無前的勇氣,有一部份是來自顧眉的鼓勵。在他寫這些疏奏時,顧眉總在身邊「焚膏相助」,以示支持。
錢謙益後來為了巴結阮大鋮,特意宴請阮大鋮,並讓柳如是出面為阮大鋮敬酒。柳如是當年是秦淮八艷中聲名最顯赫的一位,才色雙絕,當時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均以能跟她相交為榮,眾多才子高士甚至視她為一睹而快的對象,名氣之大,無人能及。她親自上前敬酒,阮大鋮竟然受寵若驚,不但起身相接,還特意回贈柳如是一頂珠冠,價值千金,表示尊敬之意。錢謙益故意命柳如是稱謝,「且移席近阮」。南京城中「聞者絕倒」。(《南明野史》)
丁耀亢,清初才士,曾任鑲白旗教習,暗有反清思想,曾做《續金瓶梅》,內容與書名全無關係,實系宣揚反清思想的著作。事發下獄,得龔鼎孳極力營救而獲釋。
錢謙益這些人在清統治區內秘密從事復明活動,風險極大。事敗之後他們首先銷毀證據,有人不幸被捕在審訊時也竭力避免牽連更多人進來;跡象還表明部分仕清的漢族官員因各種原因而暗中加以庇護。這充分說明了歷史人物的複雜性,以錢謙益為代表的人物,不能簡單地以失節來評判。還有一點,歷史就是歷史,無人能對其一窺全豹。
錢牧齋《后秋興》詩之一有句:「閨閣心懸海字旗,每於方尋系歡悲。乍聞南國車攻日,正是西窗對局時。」據考證,此詩就是詠黃毓祺事。「閨閣」是指柳夫人無疑。
至於被龔鼎孳不避嫌猜,冒著風險資助過的反清志士及其家人更是不計其數。故錢謙益說,「長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幾死」,鄧之誠言「艱難之際,善類或多賴其力」,指的就是龔鼎孳利用職權不遺餘力,甚至不計個人安危地維護那些反清志士。
兩人雖然一見傾心,不過龔鼎孳當時尚且是一種逢場作戲、玩狎而已的心態,並沒有想到要和一位歡場女子結訂終身之約。直到回至北京,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個風塵女子情根深種,魂牽夢繫,已經割捨不下了。龔鼎孳對顧read.99csw.com眉情難自已,顧眉對龔鼎孳也是一見鍾情。
崇禎十四年正月底,柳如是與錢謙益在嘉興鴛鴦湖分別後,錢謙益過西湖來游黃山,同行的有吳偉業和另一秦淮名妓董小宛。在那裡,錢謙益寫了不少游黃山詩,表露了對柳如是的愛慕之情。柳如是的和詩則情思纏綿,成了兩人定情書。正像陳寅屬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所寫,錢謙益接讀此詩必魂銷心醉,大為感動。錢謙益雖是大名士、大詩人,但以詩書聞名的俏麗女妹柳如是年方二十三歲,而此時他已是五十九歲的大胡老翁了,黝顏鮐背,發已幡然。錢謙益歷盡了坎坷仕途,因此感到贏得年輕貌美才女的愛情不是易事,這使得他對柳如是的珍惜與陳子龍等名士格外不同。正因為錢謙益對柳如是的相知、相惜、相敬,雅潔不俗,使得柳如是在並非基於愛情的基礎上而委身嫁給了他。
黃淳耀曾經到錢謙益家裡做西賓,柳如是要和他詩筒唱和,竟然嚇得這位老夫子要捲鋪蓋逃走。當時有詩說錢謙益閉戶著書,「松圓邀翰墨,河東媚房攏」,意思是錢謙益左有清客程松圓,右有愛妾柳如是。可見當時一般士大夫對柳如是男子般的狂放不羈以及錢謙益對她的尊重是相當不以為然的。
柳如是十五歲淪落風塵,閱人可謂豐富。多才多情的公子為數不少,可有幾個是出於真正關心體貼女人?幾個能真正了解她、尊重她?也許她心中還忘不了陳子龍,然而女人對陳子龍那樣的英雄人物只不過是陪襯。像柳如是這樣的驚世才女追求的卻是獨立與自尊,除了不甘作金屋小妾的意志外,還潛伏著一個卑賤者向貴族豪門挑戰的慾望和抱負。如今遇到的錢謙益,才華自不用說,二十八歲就考成了探花郎,詩詞享譽一方,雖說年紀大些,可有情有趣,對她又是這般關照,與他在一起,她覺得生活是那麼安穩恬靜、有滋有味,年紀相懸又算得了什麼呢?
顧眉個性豪爽不羈,有男兒風,在秦淮八艷中與柳如是較像,被人稱為「眉兄」,頗似柳如是之自稱為「弟」,但與柳如是相比,又多了幾分任性嫉俗。據傳當時的理學家黃道周曾經以「目中有妓,心中無妓」自詡,東林諸生為了試探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故意將他灌醉,然後請顧眉去衣與之共榻。
錢謙益到了北京,得到了「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的官銜,但半年後就稱病返回老家,用詩酒消耗他剩餘的生命。這時錢謙益常為一些不遂意的事情而生氣,外憂清議,內慚神明,煩躁時常繞屋彷徨,自言自語道:「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道:「你當初不死在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於今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錢謙益啞口無言。
後人追蹤秦淮八艷的故事,大多是從明末清初的文人余懷的《板橋雜記》(板橋舊為秦淮河上的橋)中知道的。顧眉艷幟高張時,無數人為她一擲千金,許多人就算為她爭風惹禍亦再所不惜。當時有一傖父與一詞客為顧眉爭風,傖父仰仗其叔為南少司馬,竟與一孝廉密謀,誣衊詞客偷盜,官司直打到衙門裡。後來是余懷見義勇為,寫了一篇檄文討伐傖父仗勢欺人,引得輿論一片聲討,那傖父的叔叔見狀急忙罵了傖父一頓,把狀子撤了,詞客這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余懷因此贏得顧眉青眼有加。
然而在愛情和年華最美好的時候,柳如是感覺到的卻是愛情的傷感,命運的悲苦——「春日釀成秋日雨」——那是一種可以預見的衰涼寂寞的命運。她凄楚地看到自己將會作一場徒然的掙扎。這裏既有純屬個人的心緒,也有與時代相通的氣氛。
順治六年(1649年),錢謙益在給門生瞿式耜(時任永曆朝廷留守桂林大學士)的密信中,提出了「中興之基業」的關鍵是順江而下奪取江南。瞿式耜向永曆帝轉報錢謙益密信疏中寫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嘗須臾不念本朝,而規畫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
錢謙益辭官后不久,因淄川謝升案而鋃鐺北上,關入刑部大獄。家人都不敢出頭,只有柳如是單身帶了一個包袱,隨行護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光劍影之間,照顧錢謙益。可見從這個時候起,錢謙益已經用自己的行動重新贏回了妻子的信任。這一次官司,據說是柳如是行賄三十萬金,錢謙益才得無事放歸。
侯方域的心思與吳偉業有幾多相似,侯方域自認為自己的錯誤無可遁逃,一直處於極為消沉鬱悶的狀態,年僅三十七歲的壯年而下世。回想當年侯方域的規勸,吳偉業寫下:「生死總負候羸諾,欲滴椒漿淚滿樽」。侯方域在《壯悔堂記》自言:「壯果能悔,其尚愈諸,猶但恐余之不能悔也?」吳偉業的悔與侯方域的悔幾多相似。然而,這兩個人除了悔恨,還是悔恨。
晚年的吳偉業專心著述,《春秋地理志》《春秋氏族志》都是在他晚年作成。用盡他半生心血的《梅村集》也付刊。他還對佛教產生了興趣,並在生前的最後幾年裡,同錢謙益的老師弘儲和尚一道研習佛學。
卞玉京久居秦淮,一般見客不善酬對,但如遇佳人知音,則談吐如雲,令人傾倒。這個色藝雙絕的女子感情細膩,頗有傲氣,屢屢拒王孫公子于門前;而她又是至情至性的。在相處日久的知音面前,這位名噪一時名妓時有哀怨之情流露,只是當被問及的時候,她卻總是岔開了話題,其敏捷聰慧,文士之中也鮮有能及者。她曾為自己畫像一副,上題小詩:「沙鷗同住水雲鄉,不記荷花幾度香。頗怪麻姑太多事,猶知人世有滄桑」,詩中可以隱約窺見其不欲言表的感懷身世之幽情。
這段話是比較公正的。歷史是非常複雜的,尊重歷史事實就不能簡單對待。錢謙益在弘光朝廷覆亡的時候有苟且貪生之念固然是事實;但他內心裡念念不忘恢復明朝,實際行動上多次冒殺身之禍從事反清復明活動,也不容抹殺。
在柳如是心中,真正眷念的恐怕是那段與陳子龍刻骨銘心的愛,繾綣溫馨的愛情生活和分離的傷感應該是她在紅豆山莊夜晚回憶的主要內容。或許,伴隨著回憶,黑暗中會浮現出一個嫵媚的笑。這個笑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短暫。直到陳子龍在反清復明的戰場孤軍奮戰、事敗身死後,那個傾國傾城的笑,到此就被徹底地埋葬了。
龔鼎孳樂於助人,愛才如命,落難的文士都喜歡向他尋求幫助。在顧眉身上,恰好有著同樣的一種好品質。這一男一女的結合,似乎在龔鼎孳方面受到的影響更深。他的「視金錢如糞土」的習性,籍著顧眉的推波助瀾,在不斷地花樣翻新。據《板橋雜記》記載,龔鼎孳原有輕財好士之名,「得眉娘佐之,名譽盛于往時」。龔鼎孳長於詩,上門求詩的人不少;顧眉善畫,尤其善於畫蘭,請她畫蘭的人也多。她畫的蘭花,下款多署「橫波夫人」四字。「橫波」是她的號,和她的姓「顧」字意義上有關聯。當時人也習慣稱她「顧橫波」,或「橫波夫人」。龔鼎孳為清廷的禮部尚書時,京師四方名士尊如泰斗,凡有人來求龔鼎孳的詩書畫時,都是由顧眉代筆,顧聲名才氣愈盛。
吳偉業曾經涕泣謂人曰:「余非負國,徒以有老母,不得不博升斗供菽水耳。」意思是說他是為了保全母親而不得不出仕。時人卻認為是推諉之詞,顧炎武當時堂上也有老親,卻堅持不肯赴詔。自然,無論是氣節還是抱負,吳偉業都不能與顧炎武相提並論,甚至比起江左三大家中的另外兩外,吳偉業也遠遠不及。這是性格使然,性格決定了他的行為和命運,包括他與卞玉京的愛情悲劇。
政治的翻雲覆雨往往是吳偉業這樣的文人所沒有辦法明了的,對於當時的黑暗的政治狀況吳偉業用手中的筆記下了一切,而好友的責難他也只能苦澀面對。在他五十歲生日那天,願雲和尚(即吳偉業的好友王翰國)贈詩一首,責備吳偉業有負入山之約。「半百定將前諾踐,敢期對坐聽鐘聲」。願雲和尚曾多次約吳偉業入山,吳偉業以雙親家小為念而拒絕。直到吳偉業死的時候,才遺命家人為自己穿上和尚的衣服,總算是踐了願雲和尚之約。
咫尺天涯,情何以堪?吳偉業惆悵若失,又悔恨又是無奈長嘆,黯然神傷之餘,唯以四首詩賦寄託相思,詩中寫盡「緣知薄倖逢應恨,卻便多情喚卻羞」的追悔之情,這便是著名的《琴河感懷》四首的來歷。
民國初年,南京有一條「顧樓街」,在傳說是眉樓故地的一間茶館上,掛著一副對聯,寫道:
卞玉京原名賽,又名賽賽,號雲裳。她原系官宦出身,因父早亡,家道中落,與其妹卞敏一同淪落風塵,是明末清初秦淮河畔一對出名的姊妹花,而卞玉京的名氣略勝,時人因有「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之詠,被列為「秦淮八艷」之一。後來卞玉京為女道士,號「玉京道人」,於是有了「卞玉京」這個習稱。
但錢謙益很快失望了,南明朝廷比崇禎朝廷還要腐敗,內耗還要激烈。南京城中的朝廷充斥著永無休止的黨爭;弘光皇帝荒淫無道,勤于女色,凡事都交給「老馬」,聽不進其他大臣的任何意見;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則忙著與馬士英鬥法,結果一一敗下陣來,東林陣線唯一的實權派人物史可法也被擠出了南京;而擁兵自重的江北四鎮和武昌左良玉則挾制朝廷,仿若驕子,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北上收復河山。
對於吳偉業的佯裝不解風情,一種說法是:當時明廷嚴禁朝官在自轄的地方納民婦為妾,而吳梅村又恰是是南國子監司業,官署正在南京,故而不敢犯禁。還有一層,吳偉業家中已有妻室,而且當年是崇禎皇帝親旨特准他返鄉迎娶,故有「奉旨成親」的說法,他與元配的婚姻既是皇帝點了頭的,地位自然不同一般妻室;而卞玉京畢竟是青樓出身,取她回家,即使不為朝廷明令所禁,也多少會傷及他的「官聲」,甚至可能引起皇帝的不悅。
當才子佳人的感情若即若離之時,時局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卞玉京這一走,就離開秦淮河長達五年之久,連吳偉業也無從得知她的音訊。
可見當時南明官僚人人爭相巴結多鐸,錢謙益不過是不得已而隨大流,他送的禮也是所有官員中最輕最簿的。
兩人此後還有一次會面。
1644年國變的時候,錢謙益正在老家江蘇常熟享受生活,坐擁他那大名鼎鼎的美妾柳如是。錢家是地方望族,富甲一方,但在悠閑愜意的生活中,錢謙益的心情並不平靜,他的幾分心思,始終有幾分不甘心地牽挂在北京的崇禎朝廷上。
但龔、顧二人看起來不過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他們更熱衷於享受生活,及時享樂,而不在乎是明朝還是清朝當政。
弘光二年五月,清軍打到南京,二、三十萬南明守軍望風而逃,弘光帝朱由崧丟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此事史稱「乙酉之變」。
風塵勞苦,不須多言。顧眉行至河北滄州,卻因兵燹縱橫,道路阻絕,不能再進,被迫流寓淮河沿岸的清江浦,次年春復渡江返泊于京口。入秋,復北上,輾轉徙倚,直到崇禎十六年中秋始抵京都。有情人眾成眷屬,總算不妄南北相思,萬里顛沛,「盡疇昔、羅裙畫簟,無數銷魂,見面都已。」
由這首詩看,儘管吳偉業沒有給卞玉京任何的承諾,在他離去后的那些日子里,卞玉京還是一直以「羅敷未嫁」的心意守著這份感情,對門庭若市的追求者們絲毫不假辭色。倘若不是對吳偉業一往情深,又焉得如此?
在這之前,柳如是早已安排妥帖,派人去縣裡告狀,關緊了大門,準備好繩索;等她一投繯自盡就把這幫傢伙捆起來送官。果然,這一群人在封建法條之下,因家主新喪,迫死主母而伏罪了。這是柳如是一生中的最後一戰,最後一次「勝利」了!柳如是與錢謙益生的女兒這一年十七歲,已嫁給無錫趙玉森編修之子。她在書案里翻出母親的遺書。遺書寫道:「我來錢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眾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兒當同你哥哥一起出頭,拜求你父親知道。」
跟錢謙益的暗中反清復明和龔鼎孳的公開的及時享樂不同,吳偉業是「江左三大家」中最鬱悶最憂鬱的一個。當然,他也不像錢謙益和龔鼎孳那樣,各有一位聲名顯赫的如夫人。本來,吳偉業曾經有機會娶到「秦淮八艷」中最孤傲的卞玉京的,但卻由於他自己的怯懦,錯過了這段情緣。
吳偉業在臨死時,對他與卞玉京的那段愛情仍然不能釋懷,念念不忘那位紅顏知己,作了一首《臨終詩》:
康熙十年,一代詩人吳偉業吳梅村在家鄉病逝,他留下遺言:「吾一生際遇,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刻不嘗辛苦。實為天下第一大苦人。吾死後,斂以僧袍,葬我于鄧尉,靈岩相近,墓前立一圓石,題曰詩人吳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銘於人。」聞其言者皆悲之。
在當時的封建體制對女性束縛程度來看,這種敢愛並敢於直陳於人前的舉動是極為罕見的,卞玉京對感情的執著和坦誠可見一斑,她率直毫不隱藏的真誠也給在座人帶來深深的震撼。
吳偉業在他的最後時刻依然是矛盾的,斂以僧袍,也是無奈的選擇。他的本意可能更願意以明朝的官服入斂,可是在當時的形勢下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清朝給他的官服他心靈深處是不願意穿的,墓前題字也是一樣的心態。
柳如是一生極具傳奇,她與復社巨子陳子龍苦戀數年卻還是無疾而終的事,曾經引來多方猜測。這一對熱戀情人的武塘分手,各種版本的野史小說莫衷一是,一時間引來無數的猜測和議論,可見柳如是名頭之響,天下女子莫不能及。但柳如是最終嫁給了比她大近四十歲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為妾,令人大跌眼鏡,並且在這段驚世駭俗的婚姻中,她還是主動追求的一方。
龔鼎孳工詩詞書畫,他所作的山水畫風格蒼鬱渾厚,書法縱逸,有黃山谷、米南宮筆意。著有《定山堂集》、《白門柳傳奇》、《三十二芙蓉齋詩鈔》。
歸庄在《祭錢牧齋先生文》中寫道:「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談從容,剖腸如雪,吐氣成虹。感時追往,忽復淚下淋浪,發豎鬔鬆。窺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蓋,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齎志以終。」
幸好,他還有柳如是,這是他唯一的安慰。能夠娶到柳如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
腰妒垂楊發妒雲,斷魂鶯語夜深聞;
秦樓應被東風誤,未遣羅敷嫁使君。
從那個時候起,錢謙益將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把錢謙益比作「才高博洽」、「博通經籍」的東漢大才子馬融,說:「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謙益則回答說:「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清順治二年(1645年)的春夏之交,南京陷落,弘光小朝廷覆滅。清廷隨即在南京廣徵教坊歌女,所有身在樂籍的女子都在侯召之列,而艷名遠播的卞玉京更隨時面臨著被徵召的可能。
天啟七年丁卯八月,明熹宗朱由校駕崩,思宗朱由檢即位,他被重新奉詔入朝任職。錢謙益欣喜若狂,他當時就寫下了《九月二十六日恭聞登極恩詔有述》一詩,詩中有「旋取朝衣來典庫,還如舞袖去登場」句。
但柳如是卻始終不能原諒丈夫的不死投降事清行為。一次,錢、柳二人https://read•99csw.com出遊,看到一處泉水清澈,錢謙益想脫鞋襪洗腳,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當這是秦淮河么!」柳如是實在嚴冷得很。只一句話,就完全吐露了她對錢謙益的鄙視、厭惡。
傳說柳如是死的那一年,紅豆山莊的紅豆樹第一次開花,並結出彌足珍貴的一顆果實。這顆紅豆,可以想象成柳如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微笑,因為她在那裡與她牽挂的人重逢。
錢謙益於是趕到城外,代表南明政權,跪在大雨中迎接清軍。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詩,諷剌錢謙益說:「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錢泳《履園叢話》評論說:「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罵名千載。」

二、龔鼎孳與顧眉

錢謙益後來的經濟狀況非常不好,一是因為連吃幾次官司,需要錢打理;二是柳如是幾次冒死到抗清義軍中犒師,對義軍慷慨解囊。順治七年(1650年),絳雲樓又不慎起火,一夜之間,幾萬卷藏書和大批珍寶古玩化為灰燼。就在二人經濟拮据之時,柳如是依然賣盡金珠,全力資助抗清義軍。錢氏傾家蕩產資助反清復明,以致到錢謙益死的時候,連喪葬費用都成了問題。後人僅以「失節」一事來對錢謙益蓋棺定論,實在是不公正的。
既然是兩情相悅,為什麼到了話到關鍵,吳偉業又突然裝起傻來了呢?個中緣由,吳偉業自己從未有所解釋。
有人說,不論男女,太有才華的結局總不是很好,從錢謙益和柳如是身上,誠然如此。
錢謙益對柳如是充分尊重、充分信任的態度可見一斑。柳如是這個出身卑微又自視極高、極其要強好勝的女子,終於找到了能夠給她平等地位的人。可以這麼說,嫁給錢謙益是她一生中最明智的選擇。
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曾經令無數人艷羡的錢謙益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五歲,把一個已經破落的家留給了不滿五十歲的柳如是。他臨死前還呼喊著,「當初不死在乙酉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顧公燮《消夏閑記》)這正是柳如是當初斥責他的那句話,他到死還念念不忘。儘管他後來為國為民做過很多事,甚至九死一生,但他心底深處依舊對當年降清的事不能釋懷。
後人總拿柳如是跟顧眉相提並論,兩人除了出身一樣外,還都很有眼光,都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人。不過這兩大美女卻有不同的抱負和理想,所以擇人的標準自然就很不一樣,以致後來的生活方式也大有不同。
但後來顧眉又與劉芳約為夫婦。劉芳是南京城裡的名門公子,已經與顧眉交往了三年。就在這個時候,龔鼎孳出現了。
順治六年,錢謙益和柳如是從蘇州返回常熟,移居紅豆山莊。在這種局面下,錢謙益並不曾閉門韜晦,表面上息影居家,在絳雲樓以藏書檢校著述;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絡,以耄耋之年奔走道途;其中柳如是對他的影響不可小覷。錢謙益先後與南明桂王的大學士翟式耙、鄭成功、張名振和張煌言聯繫。
錢謙益因此對柳如是感激涕零,作詩說,「從行赴難有賢妻」。當時有人看了還覺得不舒服,因為柳如是到底還是「妾」,不能就這樣說的。
當白髮新郎錢謙益上到畫船,把新人從畫船迎上綵船的時候,他才高聲宣告誡:「將與在下結為百年之好的這位美人,就是佳人兼才子,藝苑篷山第一流的柳如是姑娘。」
幾般離索,只有今番惡。塞柳凄,宮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閣。問何日、衣香釵影同綃幕。
曾尋寒食約,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紅燭冷,一棹青山泊。憑任取、長安裘馬爭輕薄。

三、吳偉業與卞玉京

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呢?如果僅只把它看做是這個「結束俏俐,性機警,饒膽略」的小女人的喜歡出風頭,盪檢逾閑的胡鬧,那可就不免目光過於短淺了。柳如是不惜出賣色相討好阮大鋮,目的是為錢謙益掙得禮部尚書的官位;她走到部隊里去,是想籠絡握有兵權的將領。柳如是後來在南京到處結交有志之士,奔波于高官大臣之間,極力扶助丈夫,更說明了她心中藏有不讓鬚眉的抱負。對比明亡后柳如是權力支持反清復明的義軍之舉,我們不難看出柳如是的策略其實就是要努力恢復明朝的事業。這個不甘心於風塵淪落的奇女子,先有意交結陳子龍,后嫁給年齡不相稱的錢謙益,除了前者有愛情、後者有感情依賴的因素外,在風起雲湧的劇變中,她更多地是看重他們在士林中的地位,要藉助他們的力量實現自己救國救民的願望。
黃宗羲後來在《南雷詩歷》《八哀詩》(之五)記錄此事說:「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慾絕指箏弦。乎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美人」即指柳如是。
所以說,把卞玉京的入道說成單純是為了和吳梅村之間的兒女私情,實在是看低了卞玉京,也抹煞了她這一身道裝里包裹著的高潔情操。這個溫婉美麗的才女,為了抗拒清軍的傳召,竟以超乎尋常的勇氣,于兵荒馬亂之間毅然冒險出奔,表示她對滿清殘暴的不滿和反抗;她的膽識和氣節,實在是身受明朝深恩,號稱復社才俊,最終卻屈身事敵的吳偉業所不可比的。
柳如是下嫁后寫了不少詩篇,如《奉和小歲日京口舟中之作》:首比飛蓬鬢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卻憐鏡里叢殘影,還對尊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許並長。
據陳寅恪先生考證,吳梅村那首傳世名作《圓圓曲》的創作,也正是完成於這次聽琴之後的不久,與《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份屬異曲同工之作。只因卞玉京在「彈琴歌」中講述了自己親睹的江南陷落後許多佳麗被清軍劫掠凌|辱的悲慘遭遇,二人又回首往事,想到整整十年以前,陳圓圓恰於此地被挾行北上,從此之後輾轉萬里,「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飄泊腰枝細」,不勝今昔之感,這才引發了吳梅村借陳圓圓的身世浮沉來唱諷興亡的意念。「然則駿公於一年之中甚近之時間,賦此兩詩,以陳卞兩人前後同異情事為譶,而家過身世之悲恨,更深更切。」(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柳如是對年輕的黃宗羲持這種態度,自然因為他是黃尊素的兒子。黃尊素是東林黨人,在明末就和閹黨作過鬥爭,是《南都防亂公揭》(目的是驅逐阮大鋮)的起單人之一,南京陷落以後,又曾多次參加抗清起義活動。
在那裡,卞玉京遇到一艘丹陽來的民船,就這樣登山船隻,順江東下,從隨波逐流的命運中機智地抽身出來。正是:「私更妝束出江邊,恰遇丹陽下諸船。剪就黃絁貪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黃絁」是道服,「綠綺」是琴名,從那之後,卞玉京慣著道裝,自號「玉京道人」,這便是「卞玉京」的來歷了!
當時的文人莫不以進仕途實現政治抱負為人生的理想,錢謙益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一直盼望著能再被起用,重新為朝廷效力。但終崇禎一朝,錢謙益都未能再被起用。他卻一直等待著,執著地等待著,這一等就是十七年。隨著他年紀的衰老,局勢也在日益變化。可想而知,錢謙益的心是如何地漸漸由熱轉冷,由希望變成失望甚至絕望,他眼睜睜地看著崇禎一朝日益衰敗,陷入了無可挽救的內憂外困,而他,卻始終沒有為朝庭出力的機會。
卞玉京藉著撫琴歌彈傾訴了南京陷落前後自己的親歷親聞,發出了深沉的浩嘆——整個神州河山都已經殘破不堪,自己一個人的淪落又哪還值得哀怨呢?「翦就黃絁來入道,攜來綠綺訴嬋娟」,這一曲情出嬋娟,韻著綠綺,卻不拘泥個人恩怨沉浮的血淚悲歌,浸透著對民族興亡的心心牽念和良深感慨,故國之思,黍離之悲,盡在五弦之中,深深震撼了吳偉業。《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這首沉鬱蒼涼、寓意深遠的時代悲歌,便是由此而來。
更為當時世人詫異的是這位老儒有時厭倦應酬,竟會委託柳如是穿上男人服裝,外出代他拜訪客人,「竟日盤桓,牧齋(錢謙益號)殊不芥蒂。嘗曰:此吾高弟,亦良記室也。」
但從錢謙益後來的表現看來,歷史學家就必須避免僅僅使用道德尺度來評價人的表現。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在大動蕩的時代,每個人的表現是那麼地不同,並且往往具有其階段性的特點,這點在錢謙益的身上尤其明顯。顯然,錢謙益後期暗中反清復明的活動應該更多地歸功於他那大名鼎鼎的寵妾柳如是。
顧眉剛來北京時住在南城善果寺附近(今宣武藝園一帶)。夫妻倆有時到慈仁寺去觀賞海棠,逛琉璃廠,經常去遊覽離家不遠號稱「京師首剎」的長椿寺,日子過得十分美滿。
這次宴會之後,心高氣傲的卞玉京的自尊心雖然受了很大傷害,卻仍然未輕易放棄。相反,兩人仍有往來,而且交往日深。但吳偉業畢竟是傳統禮教束縛下的社會名流,對於卞玉京一往情深的一再示意,始終在患得患失中猶豫著。
當時北方戰事緊急,江南則依舊醉生夢死,高官名士日夕以詩酒歌妓為樂。其時秦淮名士設宴,沒有顧眉到會則不算高雅。顧眉極會享受,長袖善舞而生財有道,她家中養有江南最好的廚子。當時的江南士紳都以到眉樓設宴會客為風流高雅,柳敬亭、冒襄等名人都曾在眉樓赴過宴,眉樓因此而日進千金,名揚海內。
以後,吳偉業歷任翰林院編修、東宮講讀官、南京國子監司、左中允、左庶子等職。吳偉業入仕之初,即以「直聲動朝右」,他曾上疏彈劾多名政要,是一位很有作為的朝官。後來見復社中人升浮不定,終以國是日非,仕途險惡而歸隱。這一時期,他寫了不少詞藻華麗的詩歌,但大多未能流傳下來。
流水有心,落花亦有意,原本極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話,又或成為一段美好感情的開端。誰知吳梅村對卞玉京真誠的表白不是坦然接受,不是婉言回拒,也不是自道曲折,卻選擇了一種自以為聰明、其實卻是感情中相當忌諱的做法來回應卞玉京的真誠:裝傻做戲,「固為若弗解者」,即一再假裝不懂卞玉京的意思。
與錢謙益幾次交往後,柳如是慧眼獨具地想到,這個年近六十的老名士,為人通達曠放,頗識得真正的人生三味,不但是東林黨領袖,還富甲一方,也許正是可以庇護她的人。對於柳如是來說,她想得到的無非是一種安全感和一種亂世中時代感的實現。
可惜,可嘆,可悲!南明政權從弘光到永曆,從來都是內部忙於勾心鬥角。清廷內部雖然也常有爭權奪利,但大體上能做到令行禁止,賞罰分明。清勝明敗,根本原因不是強弱異形,而是內部凝聚力的差異,即現在所說的沒有團隊合作精神,心力不齊,加上南明沒有一個有權威、有影響力、可以協調大局的人物,所以這一關係全局的重大軍事行動失敗就不足為奇了。
作為史學家,錢謙益學問淵博,泛覽各種史、文籍與佛藏。早年撰《太祖實錄辨證》五卷,立志私人完成國史,他于弘光元年、順治三年兩次欲修明史,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願,但人們認為「虞山(錢謙益)尚在,國史猶未死也」,可見對他史學才能的極度推崇。
錢柳結合以後,確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兩人日夜廝守,一起賦詩作文,著書立說。柳如是學問奇高,錢謙益作史書,柳如是能隨時為他查證資料。於是錢謙益在他的書齋后另造了一座藏書樓,專門供柳如是讀書,命名「絳雲樓」,尊柳如是為「絳雲仙子」。有「紅學」者認為,曹雪芹設計的絳雲軒其實就是來自柳如是的絳雲樓(絳雲樓于順治七年毀於大火)。
顧眉十七歲時所繪《蘭花圖》扇面今藏於故宮博物院中。馬守真即明神宗時期的馬湘蘭,也是秦淮八艷之一,明代知名女畫家,尤善畫蘭,至今在日本東京博物館中還收藏有她的一幅「墨蘭圖」。南曲,泛指賣藝不賣身的江南名妓。
清順治十年(1653年),江南初定,清朝吏部侍郎孫承澤推薦吳偉業出來做官,說他堪為顧問之職;他的女婿禮部尚書陳之遴和大學士陳名夏也極力推薦。
黃宗羲,著名南明遺民,有反清復明思想。錢謙益死前托他代作墓志銘,令其左右為難,因為黃宗羲為堅持「義不仕清」,一直表示自己不再涉于俗事,而錢為清廷要員,如代為墓志銘即難自圓其說,恐惹是非。后龔鼎孳慨為代撰,使黃宗羲「得免於是非」(《思舊錄》)。這件事與黃宗羲在錢謙益臨死錢潤筆賺喪葬錢是同一時間,但不是同一回事。
錢謙益被弘光政權重新起用時,帶著他那位著名的如夫人柳如是一同進南京。柳如是頭插野雞毛,一身戎裝,騎馬進入南京城,打扮成昭君出塞的樣子,極有丈夫氣概。南京人都為她的出格裝扮而嘲笑她,但柳如是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柳如是看到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一臉悲切而聖潔的表情,便勸錢謙益一同以身殉國,來個「你殉國,我殉夫!」,一同跳水自盡。但錢謙益卻十分不安,他走下水他,試了試又走了上來,抬頭對柳如是說:「水冷得很,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這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動作,貪生怕死,不願為故國作烈士。柳如是沒有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東林黨首領,竟是一個軟骨頭,在極端失望之下,她「奮身欲沉池水中」。
在甲申1644年、乙酉1645年之際,多少士大夫都要經受一次嚴峻的政治考驗。錢謙益自然也無法將自身的命運置之事外。魏徵的棄主從來未被辱罵過,楊業(即有名的楊家將們的父親楊令公)的投誠亦未有所詬病。錢謙益之所以被罵「失節」罵得厲害,自然不是他真做了什麼對不起漢人的事,而是民族主義造成的結果。中國自儒家占官學以來,夷夏之防是最為主要的,滿人無疑是夷,而明則是夏。加上錢謙益身為東林黨領袖,名氣最大,自然要為名氣所累。錢謙益在那個時代背負罵名是必然的。但錢謙益的詩文在後世影響極大,因為內有大量懷念故國、詆斥滿清的文字,乾隆皇帝親自點名,下令禁毀。
龔鼎孳降清后,先授給事中,不久就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進入九卿之列。順治二年,大學士馮銓向降將敲詐賄銀,又因賄授官,觸發了朝中彈劾馮銓及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人是北京城最早剃髮迎降的明臣。馮銓本來是魏忠賢的親信,干盡了殺戮賢良,通賄謀逆的壞事,后被崇禎罷官,多爾袞進京后他立刻應|召入閣,以大學士銜入內院佐理機務,和洪承疇範文程並列成了「特級漢臣」。李若琳則是馮銓的黨羽,庸弱無行。這三人品格低劣,卑劣無恥,惟以善於取眉當權而得勢。這一次,龔鼎孳同屬下給事中、御史等言官連連發難,要求刑部鞫問。多爾袞權衡利害(事見前面篇章),有意袒護三人,反責科道諸臣,公開申斥龔鼎孳,將彈劾最力的李森革職拿問。
這就是郁達夫詩「莫怪臨危艱授命,只因無奈顧橫彼」的出典了。時人都以為是千古笑談。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錢謙益和他那為大名鼎鼎的老婆都是不拘常法的人。以錢謙益對柳如是的又敬又畏,除非柳如是自願,恐怕很難讓她主動去給阮大鋮這樣品行卑劣的小人敬酒。這,應該是柳如是的一種策略。
黃宗羲年輕時曾游虞山,就住在錢謙益家。一天夜裡,黃宗羲已經睡下了,錢謙益提著燈來到他的床前,摸出七兩銀子來相贈,給黃宗羲作為安家之用,並說「這是內人的意思」。這內人就是柳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