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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四節

第一章 夜半無人私語時

第四節

大家族裡的親戚太多了,兄弟姐妹也多,同父同母的,同父異母的,異父母而同一個爺爺的,異父母而同一個爺爺卻不同奶奶的,每一個和每一個也只差一點點,這「一點點」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漸漸發展至對所有的親疏遠近都可以忽略不計,直至泯滅親情——探春和賈環的關係便遠不如同寶玉親,儘管他們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張愛玲又寫道:
母親過世時,張廷重只有十六歲,在結婚前未能自立門戶,兩兄妹一直依傍著同父異母的兄嫂生活,被苛扣得很緊。這使他一旦有了金錢的支配權后,立刻便揮霍無度起來。彷彿一棵被盆栽的梅花,扭曲拗折多年成了「病梅」,一旦打破花盆重新栽在土裡,也很難長成可造之材,而多半只會長瘋了。
小瑛再次陷入無助的憂鬱里。每當父母爭吵,傭人們便會把小姐弟倆拉出去,讓他們在一邊靜靜地玩,不要出聲。
然而他終究沒有爭過他的妻子。有一天他上九_九_藏_書樓休息的時候,黃逸梵像拐賣一樣地拉著女兒的手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徑直來到黃氏小學報名處。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支著頭想了片刻說:「填個什麼名字好呢?張瑛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地不響亮——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罷。」於是,便隨手填了「張愛玲」三個字。
戒不了。因為他的心魔不死,煙癮也不死。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這樣地下去,那麼這世上就會多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或許會少一位深刻的作家。
不幸黃逸梵與張廷重夫妻便是這種狀況。留洋歸來的逸梵比從前更加美麗、更加時髦、也更加聰敏有主見了。她穿著華麗的歐洲服裝,灑著香水,說著英文,笑容明媚,談吐風趣,走到哪裡,哪裡的陽光便燦爛起來,所有的人都像是花朵向著太陽那樣仰起臉來注視她,追隨她。這真叫做丈夫的充滿了危機感——他看著她,怎麼也不能確信這美麗的天使一樣的女子是屬於自己的。
大家族裡的人性向來是涼薄的。完全的無產階級是無所顧忌的,而真正富有到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巨富也實在少見,這世上多的是略微有那麼一點點便多出許多捨不得的小眉小眼——怎麼才能把那「一點點」弄到手,是大家族的每一個成員不舍read.99csw.com晝夜要操心掛慮的,可以此重新安排自己的角色與位置。
——那簡直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噩夢,只有結束,沒有醒來。
遠兜遠轉,繞山繞水,最後到底還是歸到「母愛」這個題目上來。還是那句話——對於溫情,尤其來自家庭的溫情,張愛玲得到的實在太少了。於是那一點點一絲絲,在在都銘心刻骨,無時或忘。
在黃逸梵與張廷重爭吵的眾多題目中,有一條是關於小瑛的——黃逸梵堅持要送小瑛到學校里受教育,她自己是個學校迷,自然不會讓女兒錯過上學的樂趣;然而張廷重卻堅持私塾教育,他的母親李菊耦一天學也沒上過,還不是能詩善賦巾幗不讓鬚眉?而且,那些洋人辦的學堂里能教出什麼好來呢,讓女兒也同她母親一樣,滿口講英文,撒開腳丫滿世界跑嗎?
他的心魔有很多個形象,就如繩子的許多個結——懷才不遇自然是其中盤得最大系得最緊歷史也最悠久的一個,悠久得都有點陳舊了,有一點磨損,發黑,面目模糊起來,甚至發出腐爛的氣味,解開已經幾乎不可能,斬斷了還差不多;對於妻子的矛盾的情感是舊結之上加了新結,關於鴉片與姨太太,關於中西方的教育思想,關於審美追求,橫橫豎豎,重重疊疊,簡直成了麻團,剪不斷九九藏書理還亂。
「現在我開始感到我應當對我的名字發生不滿了,為什麼不另取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於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彷彿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的第一步是取一個煒麗觸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么?
在張廷重從醫院回來不久,便又重新抽上了鴉片。
有一個美麗而聰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份,但是倘若這慧而美的妻子同時還個性剛硬原則分明,而那個性與原則又與丈夫的主張格格不入南轅北轍,那便是婚姻的冤孽了。
這個字一簽,小瑛的童年也便就此結束了。
發生在那一年的重大簽字還有一起,便是張廷重夫妻兩個的離婚書。
而她弟弟,就叫作「張子靜」。
離婚,自然是由黃逸梵提出,並且請了外國律師。張廷重起先是不願意的,直到簽字那天也還吃吃艾艾地捱磨時間,然而黃逸梵說:「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這句話使他十分受傷,便也簽了字。
在大家族裡,血脈的親疏並不是最重要的,資產和權位才是關鍵,也是族裡掌權者用以挾制眾人的至要法寶。張廷重曾被兄長用此手段挾制過,如今也打算用這一招來挾制妻子,剪了她的遠飛的翅膀。
母親是為了她而read.99csw.com同父親開始的這一場爭吵,母親難得一次拉著她手的記憶新鮮而刺|激,母親歪著頭填寫報名單的樣子更是永恆定格,於是,這個由母親隨手填寫的惡俗的名字,便就此跟了她一輩子,意義重大。
他從醫院出來后,編盡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費來,要妻子貼錢出來,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想走也走不了。於是兩夫妻再度開始爭吵,吵得不可開交,比賽著砸杯子,砸傢具,結果砸碎了自己的婚姻,也砸碎了兒女的美滿童年。
姐弟兩個的名字,都被她批得體無完膚,可見「不可原恕」的應該是那取名字的父母。
春暮遲遲,院子里養著一條大狼狗,姐弟倆百無聊賴地逗狗玩,聽到樓上父母的爭吵聲越來越響亮,中間夾著砸東西的脆聲巨響。小瑛和子靜驚怯地面面相覷,都不說話。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帘子,滿地密條的陽光。子靜推出他的小三輪腳踏車,一圈圈無聲地騎著,畫了一個圓,又畫了一個圓。小瑛抱著膝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月亮從雲層里走出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可以走出這吵攘的噩夢。
張廷重想出了一個很笨的方法,真的很笨,可是在大家族裡長大的他,卻很迷信這方法管用——那就是金錢約束——他就是被他兄長用錢約束了許多年不得自由的。
那個歪著頭取名九-九-藏-書字的樣子,給了張愛玲很深的印象。
不過她後來給自己取過筆名「梁京」,也未見得有多麼響亮,而且也仍然是脫胎于「張愛玲」的聲韻母切換。倒是她小說里的主人公,諸如范柳原與白流蘇、許世鈞與顧曼楨、葛薇龍、吳翠遠、言丹朱、甚或碧落、嬌蕊、霓喜、瀠珠、愫細、小寒、綾卿……都是雅緻纖巧有詩意,即使現在的作家們給主人公取名字,走的也仍然是這一種字眼秀麗的路線。
有什麼辦法可以系住天使的翅膀,讓她腳踏實地甚或畫地為牢,再也不會飛走了呢?
又說:「回想到我們中國人,有整個的王雲五大字典供我們搜尋兩個適當的字來代表我們自己,有這麼豐富的選擇範圍,而仍舊有人心甘情願地叫秀珍,叫子靜,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後來,張愛玲曾經寫過一篇隨筆《必也正名乎》,開頭便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
「話又說回來了。要做俗人,先從一個俗氣的名字著手,依舊還是『字眼兒崇拜』。也許我這些全是藉口而已。我之所以戀戀於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
天使是長著翅膀的,她們隨時都會飛走。黃逸梵也是隨時可能飛走的。
真不知道黃逸梵與張廷重的離婚是一件幸事還是不幸。
那一年,她十歲,改了名字叫「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