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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節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一節

母親不在身邊,她和父親的關係有一點像是相依為命,父女倆常常一同出去看戲、買點心,回到家便談論那些戲或者小說。父親有個很大的書房,對於愛玲來說就像阿里巴巴的寶藏,她時不時地會溜進去淘寶。《紅樓夢》《海上花列傳》、《醒世姻緣》、《水滸傳》《三國演義》《老殘遊記》《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還有張恨水的長篇小說等,都是她從父親的書房裡一本本拖出來讀的。每每同父親討論那些小說的優劣,張廷重總是很細心地聽著,並幫她分析辟理,也是一種別緻的天倫之樂。
其中「賽時裝嗔鶯叱燕」不消說是套的《紅樓夢》第五十九回題目「柳葉渚邊嗔鶯吒燕,絳芸軒里召將飛符」,可見兩父女都是紅樓迷。
然而十四歲那年她終究也寫了一部有始有終篇幅較長的著作出來了,便是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回目是父親張廷重代擬的,頗為像樣,共計六回:
她自小便喜歡歷史題材,七歲時曾經在一箇舊帳簿的空頁上用墨筆開了個很輝煌的頭,寫道:「話說隋末唐初時候……」有個親戚名喚「辮大侄侄」的走來看見了,說:「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她覺得非常得意,卻沒有再寫下去,似乎無盡的故事都已經在這一句「話說隋末唐初時候」里含著了。
「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鶯叱燕」;
那麼大的背景,那麼久的年代,那麼長的故事,也只好用一句話做起,用一句話做結,好比九九藏書一首古老的曲子,從頭唱到尾,又從尾唱到頭,節奏旋律總是一樣。一個七歲的孩童妄想演義歷史,而且是隋末唐初的紅澄澄浩蕩盪,也是一種浪漫。
我的靈魂在天空中行走,日夜奔徙,徘徊于張愛玲的兩個家——一間在法租界一幢雄偉的西式大廈里,是一層有兩套大套房的房子,寬敞明亮;另一間在蘇州河邊的弄堂里,陰霧迷離——後來我才發現,那不是迷霧,是鴉片的煙。
她是在那個時段里開始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寫作的,記得曾寫過一篇《理想中的理想村》,在初動筆時已經確立了她的浪漫主義精神。雖然她後來的作品一直力求寫實,《秧歌》《赤地之戀》中為求實幾乎到了凄利的地步,而《小團圓》更可謂走火入魔。並且她在《自己的文章》里也曾聲明「要表現真實的人生」,然而我始終以為:張愛玲是浪漫的,理想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
張廷重還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刻劃及創作背景一一分析給她聽,愛玲認為:高鄂的續作宣揚「蘭桂齊芳」,表現出他熱衷功名利祿的心態。張廷重對女兒這一見解深為重視,並且提醒:續作中關於官場景況的描寫還是十分生動逼真的,這正是因為高鶚出身官場。這對後來張愛玲寫作《紅樓夢魘》的幫助極大。
自從父母離婚後,張愛玲便有了兩個家。一個是媽媽和姑姑的家——自從媽媽搬出去,姑姑張茂淵因為不滿哥哥的行徑,也隨之搬了去——她們買了一read•99csw.com部白色的汽車,用著一個白俄司機,還雇了一個法國廚師,簡直就是一個小型聯合國。滿屋子都是新式的西洋傢具,窗明几亮,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奢華的磁磚浴盆和煤氣爐子,明朗而可愛的賓客,無論在精神上物質上都打著進步文明的標誌;
兩個家,彷彿兩個世界。然而愛玲一樣地喜歡。
她還照著報紙副刊的格式,自己裁紙,寫稿,自己畫插圖,弄得像模像樣,這許多「一個人的遊戲」,使得她並不寂寞。張廷重也很看重女兒的文采,常常把女兒的大作展示給親友看,不無得意地玩笑說:「這是我女兒辦的報紙副刊。」
父親講給她聽,什麼是「雲板」,什麼是「響板」,什麼是「衣箱」,什麼是「把箱」,《戲劇月刊》給「四大名旦」排座次,天資、扮相、嗓音、字眼、唱腔、台容、身段、台步、表情、武藝,缺一不可,還既得會新劇也要會舊劇,既要聽京戲也得聽昆戲,連品格都考查在內,張廷重一邊翻看著畫報,一邊對那些名旦品頭論足,愛玲站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得意處,忍不住便笑起來。
「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她愛極了那些秀麗端整的對仗,一口氣寫了三首七絕,其中一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墨圈點過:「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給父親看了,也頗受誇獎。
她喜歡聽那些鑼鼓鏗鏘,噹噹當地砸出一個浩蕩盪的「隋末https://read•99csw•com唐初」盛世,再一路噹噹地砸出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也喜歡聽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綳呀綳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掛肚;還有二胡,拉過來拉過去,續而似斷,斷而又續,嗚嗚咽咽說不盡人生的蒼涼……
不久黃逸梵再次動身到法國去,重新成為一個遼遠而神秘的夢。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在張愛玲的眼裡,姑姑和母親是不可分的,她們一起出國,一起回來,一起租房共居,一起唱歌彈琴。姑姑就好像另一個母親,或是母親的一部分。每年聖誕節,愛玲都會自製了許多賀卡,然後挑出最滿意的一張交給姑姑,請她代為寄給國外的母親。
然而,只有真正清閑的人,才會真正體會得出生活的細節的美來。張廷重自有他的品位與觀點。
寧榮二府里稱得上爺的,總括上下三代,賈赦不用說是驕奢淫逸,已經擁紅偎翠了還要惦記著鴛鴦;賈珍和賈璉也都是妻妾成群;賈蓉是同性戀不算,賈珠死得早,寶玉還小;就只有賈政是一妻一妾,也還不常親近。
而張廷重若安在《紅樓夢》里,會是扮演哪一個角色呢?他沒有璉二爺的精明,也沒有寶二爺的柔情,狠不過賈赦,貪不過賈珍,他更多的,倒是敬老爺的厭世呢。
林黛玉最愛「留得殘荷聽雨聲」,她卻偏是「帶雨蓮開第一枝」。詩言志,這時候的她,還是相當積極的。
跟著父親,她很看了許多京劇,《四郎探母》、《得意緣》、九-九-藏-書《龍鳳呈祥》、《玉堂春》、《烏盆記》……先還只懂得坐在第一排看武打,看青羅戰袍飄開來露出裏面紅色的裡子,玉色褲管底下則是玫瑰紫的裡子,隨著武生的花拳繡腿踢得滿場飛;後來便慢慢品出京戲的好來,故事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是極香艷又天真的,而且一切都有規律可循,比如馬鞭子就是馬,擲簽子就是死,慘烈緊張的一長串拍板聲代表更深夜靜,或是吃力的思索,或是猛省后驚出一身冷汗;連哭泣都有特定的節拍,由緩至急或是由急至緩,像一串聲音的珠子,圓整,光潔;半截水袖一柄摺扇,在舞台上都可以演繹出萬種風情,千般委屈,端的是奼紫嫣紅開遍,風光此處獨好,看似曲折,然而知音人自然心領神會。
這也難怪,大家子的故事本來就是千篇一律,你踩著我的影子,我追著你的腳印。好像李鴻章那樣名滿天下的重臣,滿腦子國家大事,卻好像沒什麼私生活,太太不漂亮還可以說是不由自己做主,然而惟一的姨太太也長得丑,二子二女也都是太太生的,想來真有點像賈政的情形——正配王夫人呆板無趣,惟一的妾侍趙姨娘也面目可憎。
另一個是父親的家,充斥著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教弟弟子靜做八股文的老先生,堆疊的小報,章回小說,還有日暮西山一般的父親及父親寂寞的氣息。屋子裡彷彿永遠是下午,人坐在裏面會感覺一直地沉下去,直到天塌地陷。
「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凄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收放九_九_藏_書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
「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雞犬升仙賈璉膺景命」;
張愛玲雖然往往以厭惡的批判的眼光看著這個家及家裡的一切,可是有時聞到鴉片香也會覺得心安,看到那些雜亂的小報便有種國泰民安般懶洋洋的親切,彷彿揪著小花貓脖子上的皮將它輕輕提起,心裏不禁柔軟地一動——直到很多年後,經歷了許多的滄桑漂泊,她每每看見小報堆疊,還會有一種回家的感覺——這個「家」,是屬於父親的。她一直不承認她愛他,然而,她從來不曾忘記過他。
「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蕩情侶共嬉春」;
戲劇,章回小說,古體詩,都是她這時期的愛好。一邊讀著《紅樓夢》,一邊便開始「香菱學詩」起來——「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蛩,三尺劍,六鈞弓,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那時期她的生活還是很有規律的——星期一早晨坐著父親的汽車由司機送去學校,星期六再由司機接回家,保姆何干在每星期三給她送去換洗衣裳和食物,逢到星期六和寒暑假回家,便可以做許多喜歡的事情:看電影,看小說,去舅舅家找表姐妹聊天,或是去姑姑家玩兒。
許是在鴉片香中浸淫得久了,深入精髓,她的文字里便也流露出一股異艷的冷香。她喜歡使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如「珠灰」、「婉妙」、「黃昏」,不惜堆砌詞藻,以引起感官的刺|激。這一點也有些像她的父親,帶著些奢侈放縱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