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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節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二節

她心裏突突的跳著,瞧見雍姊的丈夫和女兒的和藹的招待,總覺怔怔忡忡的難過。
《不幸的她》故事開始在一個「秋天的晴空」,兩個女孩在海上泛舟,「才十歲光景」,「是M小學一對親密的同學」,一個叫另一個「雍姐」,十分依傍的樣子。後來那妹妹因為父親死了,跟著母親到上海投奔親戚,兩人「就在熱烈的依戀中流淚離別了」。長到21歲上,她母親「忽然昏悖地將她許聘給一個紈絝子弟」,於是她逃離上海,飄泊了幾年,聽說母親死了,雍姐也結了婚,還有了個十歲的女兒,於是急急地去探訪——
在張愛玲成名后的許多作品里,都可以看到聖瑪利亞女中的影子,亦可以看到張愛玲自己年少時的模樣。
那是張愛玲青春飛揚的時期,有著天才固有的自戀與敏感,卻不失少女的天真浪漫。
暮色漸濃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是細細的在腦中尋繹她童年的快樂,她耳邊彷彿還繚繞著從前的歌聲呢!」
一星期過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著了個紙條給雍姊寫著:『我不忍看了你的快樂,更形成我的孤清!別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
能夠就讀聖瑪利亞女中的學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則貴。因為忍受不了校規的苛刻和功課的重壓,幾乎每年都會發生學生中途退學的情形。而張愛玲卻始終能夠遊刃有餘,名列前茅,可謂是一個異數;而在成績優異的前提下還可以優遊地寫作,就更只有一種解釋了——這是一個天才少女,生來就應該是寫字的。九九藏書
她開始大胆想象,構畫自己的未來藍圖——中學畢業后要到英國去讀大學,要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要穿最別緻的衣裳週遊世界,還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這些理想,後來有的實現,有的則成為薔薇泡沫,然而也已經都變了味道。
比如《殷寶灧送花樓會》中寫到女中的浴室:
她把這掛慮對姑姑說了,姑姑也無法,只勸說:「那是大人的事,總不成叫你父親就此不娶,不老不小的,屋裡沒個女人也不成話。」她站在姑姑家的陽台上,絕望地想:如果這時候那女人也站在這裏,伏在鐵欄杆上,她說不定會發狠把她推下去的,一了百了。
「她曾經在海外壯遊,在崇山峻岭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里高談。但現在呢?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煙雲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著一點的痕迹,她也惟有付之一嘆,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
——後來的很多年裡「張迷」們一直以為張愛玲1940的參賽作品《天才夢》是她的處|女作,而她自己也曾在女作家座談會上這樣說過。然而張學「打撈」專家陳子善先生卻在1932年的《鳳藻》校刊上發現了小小說《不幸的她》,這是迄今為止見到的張愛玲最早的印成鉛字的作品。校刊編輯還特別註明:作者是初中一年級生。
「她急急地乘船回來,見著了兒時的故鄉,天光海色,心裏蘊蓄已久的悲愁喜樂,都湧上來。一陣辛酸,溶化在熱淚里,流了出來。https://read.99csw.com和雍姐別久了,初見時竟不知是悲是喜。雍姐倒依然是那種鎮靜柔和的態度,只略憔悴些。
只是,她仍然無法阻止那片火燒到自己跟前來。
這段大約是實寫,因為遺作《同學少年都不賤》中再一次提到:
第二年,她又發表了散文《遲暮》,女主人公更是母親黃逸梵的寫照——母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遲暮的美人,高貴華麗,可是充滿了「來不及了」的倉促感。她在文章里想象著母親坐在輪船上的樣子,也模擬著那千古一轍的傷春心境:
有人以為《同學少年都不賤》是張愛玲自傳,是以她與炎櫻的交往為藍本,所以認為那學校指的是香港大學;然而「殷寶灧」一文寫於1944年11月,那時她還沒念港大呢。由此可以佐證這寫的確是聖瑪利亞女中。而且《小團圓》中也有過洗浴的描寫,那倒是明明白白的港大女浴,布局風格分明是不相同的。
聽說了這消息,愛玲十分憂慮。關於後母的種種傳說她從中外故事里都讀到了不少,沒想到終有一天這故事會落到自己身上,讓自己做了童話里受苦受難的白雪公主,即將面對擁有魔鏡的惡母后。
同一場景在不同作品里出現兩次,這在張愛玲是不多見的。她出國時並未帶出幾部舊作,「送花樓會」又是她較不喜歡的一篇,當然不會帶在身邊,那麼這段描寫便不是參照舊作,而是少年記憶于老年時再度重播。兩部小說中間隔了五十年,半個世紀之久,而描寫仍然酷似至此,可見女中在她心中的印象之深。
校刊成了張愛https://read.99csw.com玲最早的舞台,此後幾年,她又接連在校刊上發表了《秋雨》、《論卡通畫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牛》《霸王別姬》等,已經清楚地顯露出不同凡響的文學天賦。尤其《霸王別姬》一文,她的國文老師汪宏聲先生曾經給予高度評價,稱其「與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較,簡直可以說一聲有過之而無不及。」
夏日的黃昏,晚霞燒得天空一片失火的紅。人站在這一大片火雲下面,渺小而無奈。愛玲在那一瞬,已經隱約預見了自己即將面臨的悲慘境界。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凄切凝重的磬聲,和著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她心裏千迴百轉地想,接著,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著的口。」
這樣的文字,讓人很難相信出自一個十二歲少女之手。即使在今天,許多大學生練筆,也仍然寫不到這個水平。或者是寫出了類似的句子后,便要洋洋自得半天,到處拿給人看的。
也或許是因為她一直用羅曼諦克的眼光來崇拜著她的母親,於是別的人便很難看進眼裡去。這在她少年時發表于校刊上的《不幸的她》一文中可窺一斑。
『你真瘦了!』這是雍姊的低語。
她坐在船頭上望著那藍天和珠海,獃獃的出神。波濤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長吁了一聲!『一切和十年前一樣——人卻兩樣的!雍姊,她是依舊!我呢?怎麼改得這樣快!——只read•99csw•com有我不幸!』
若是一定要對號入座的話,那麼文中的「雍姊」倒更像是張愛玲的母親,她對她的依戀、惜別、以及咫尺天涯的哀傷,不正是從八歲到十二歲間,張愛玲所經歷的與母親歡聚、看父母離異、母親重走外洋、後來又有了洋男友的整個情感歷程么?
有趣的是,《同學》一文中且透露出,女中當時同性戀風氣鼎盛,流行「拖朋友」的遊戲,看到誰對誰有意思,就用搶親的方式把兩個人強行拖在一起,令她們挽臂而行。愛玲似乎也有意中人,可是倒沒有明白的同性戀對象,大約是因為相貌平常、性格又呆板的緣故,她自詡「醜小鴨」。
《霸王別姬》發在1936年的校刊《國光》第九期上,編者還在「編輯室談話」中作了高度評價:「愛玲君的《霸王別姬》用新的手法新的意義,重述了我們歷史上最有名的英雄美人故事,寫來氣魄雄豪,說得上是一篇『力作』。編者曾看過郭沫若用同樣題材寫的《楚霸王自殺》,愛玲君的作品決不會因了文壇巨人的大名而就此掩住的,所以編者在這裏說一聲老三老四的話:愛玲勉之!」
是因為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實實在在的大事,將她一生的軌跡改變,也使她的性格進一步走向憂鬱沉靜——這便是,父親張廷重要再婚了。
「她們學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綠色大荷花缸作浴缸,上面裝水龍頭,近缸口膩著一圈白色污垢,她永遠看了噁心,再也無法習慣。都是棗紅漆板壁隔出的小間,廁所兩長排……」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杆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裡醒九九藏書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
聖瑪利亞女中坐落在上海白利南路(長寧路187號),創立於1887年,同聖約翰大學附中一樣,同屬當時滬上最著名的兩大美國基督教會學校。環境幽雅,教學嚴謹,全部課程分為英文、中文兩部,英文部包括英語、數、理、西洋史、地、聖經等科目,採用英文課文,並且主要由英美學者擔任教授;中文部包括國文、國史、地三項,擔任教授的先生初中以下是師範畢業的老小姐,初中以上部分則多半是前清科舉出身的老學究。
「是用污暗的紅漆隔開來的一間一間,板壁上釘著紅漆凳,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著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著一圈白臟。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著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著霸佔了浴間,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著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張愛玲在1931年升入聖瑪利亞女中。她的第一篇變成鉛字的短篇小說《不幸的她》,便是發表在1932年的聖瑪利亞校刊上;次年又發了第一篇散文《遲暮》,全校皆驚。
寫這篇《不幸的她》時,張愛玲只有12歲,雖然筆觸稚嫩,然而清新婉約,別有風情,正所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那句「人生聚散,本是常事,無論怎樣,我們總有藏著淚珠撒手的一日」更是具有讖語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