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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節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三節

然而她現在已經十六歲了,別說梳愛司頭穿高跟鞋,甚至連穿得體面一點也不能。繼母的那些衣裳中,有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般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生了凍瘡;冬天已經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
心上一次次的傷漸漸結了痂,打成結,一輩子也解不開。後來經濟獨立的張愛玲很有點戀衣狂,喜歡自己設計衣裳,並且務求穿得奇裝異服、路人瞠目才罷,就是因為那時被穿衣問題困惑了太久留下的後遺症。
婚禮在華安大樓舉行。那時候,跑馬廳對面的國際飯店、大新公司、西僑青年會都還沒有建造,七層樓的華安大廈便顯得鶴立雞群,居高臨下——孫用蕃要的就是這種排場。
孫用蕃進門前,聽說這個繼女的身材同自己差不多,便帶了滿滿兩箱子自己做姑娘時代的舊衣裳——這位填房太九*九*藏*書太在進門前倒已經先想著替夫家省錢,真不知道是天生勤儉還是刻薄成性——或許也可以理解,總是落魄高官的後代,在民國一色地沒落了,縱然祖上曾經堂皇尊崇過,如今的家境也仍是拮据,因此節儉成性。
那時上海的房子漲價,張廷重手裡有祖上留下的一整條街的房子,算得上富人,於是許多久不走動的親戚便又開始往來,且拐彎抹角地替他做媒,說的是日商住友銀行的買辦孫景陽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妹。
——記憶的傷,終生不能治愈。她不禁想起小時候個子長得快,幾天就躥高一大截,有一次母親為她做了件外國衣服,蔥綠織錦的,還沒來得及上身,就已經不能穿了。如今想起來,真是奢侈得叫人心疼。
據她的老師汪宏聲回憶:張愛玲那時瘦骨嶙峋,不燙髮,衣飾也不入九-九-藏-書時,坐在最後一排最末一個座位上,表情獃滯,十分沉默。「不說話、懶惰、不交朋友、不活動,精神長期的萎蘼不振」。然而她的作文實在是好,成績也總是A或甲,老師常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朗讀她的作文,給她很高的讚揚,她也面無表情,彷彿並不當作一件了不起的事,彷彿寫作本來就是她的天生技能,就像每個人生下來都會啼哭、長大了便會行走一樣,是種本能,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些肥大而過時的舊衣,像一件件情味曖昧的准古董。說新自是不新,說舊卻又不夠舊,有些領口已經磨破,無論怎樣滾金線打絲絛,只是令人覺得窘縮,覺得尷尬。而且因為壓在箱底里有了年代,整個浸淫著一種脫不去的樟腦味,在那樣青澀初開的年代里,在被稱為貴族化的教會學校里,更加使一個少女九-九-藏-書無地自容。
其實親戚間也還流傳著一些關於她此前曾經與表哥鬧戀愛的事,已經不是處|子之身。但是張廷重說:「我知道她從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張白紙。」
張愛玲和弟弟也參加了宴會,坐在席上,她真是食難下咽,彷彿眼睜睜看著一團火逼近了自己、包圍了自己而不得逃脫——她真是很想轉身逃開,可是,現實逼著她不得不端坐在那裡,臉上帶一個僵硬的笑。
孫家是旺族,孫景陽的父親、曾任袁世凱內閣國務總理的孫寶琦有一妻四妾,子女二十四人。給張廷重介紹的是孫寶琦的第七個女兒孫用蕃,三十六歲,精明強幹,樣子也還時髦爽利,大方臉,削下巴,很乾凈利落的一個人,可是聞說脾氣不大好,又染上阿芙蓉癖,所以年紀老大還待字閨中。她那樣的出身又不容她過於下嫁,一來九_九_藏_書二去地,便給張廷重做了填房。
她總是忘記交作業,每每責問,她的口頭禪便是「我忘了」。通常人們總是善意地一笑輕輕放過了她,並且當她在心裏也未必真在乎。可事實上她的內心遠沒有她的表面顯示出來的那樣漫不經心,不以為意,在那裡面,是一顆少女的備受磨折的扭曲的心。
她慶幸自己已經升入中學,可以住校。學校是她的伊甸園,可以使她短暫地遠離繼母的管轄——然而也未必,因為即使在學校里,繼母的影子也無處不在,她的衣裳跟著她。
她打開箱子,一件件地撂出衣裳來,帶著惋惜悵惘的口吻說:「料子都還是好的。」彷彿連舊衣裳也不捨得給人似的。
於是此後幾年裡張愛玲再也沒有穿過一件新衣。
前面說過,這個家裡的女人的背景似乎總比男人來得闊大體面——李菊耦做張佩綸的續弦是一種https://read•99csw.com下嫁,而孫用蕃給張廷重填房其實亦是屈就。
那件長滿凍瘡的暗紅棉袍,就像兜頭澆下滿滿一桶暗紅色的油漆,給張愛玲的整個少女時代打上了一枚暗紅的印章。她從此更加沉默寡言,也更加嗜書如命,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同齡女孩早熟,如今更是忽然褪去了所有的稚嫩與天真,並且由自卑導致的自閉,使她的中學生活並不愉快,也很少交朋友。
愛玲本是自小就有一點戀衣癖的,這也是母親的遺傳——因為黃逸梵的愛做衣裳,張廷重曾經咕噥過:「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在張愛玲還叫做張瑛的時候,她小小的年紀,看見母親黃逸梵立在鏡子前面,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只覺得美不勝收,羡慕萬分,來不及地要長大,忍不住說:「八歲我要梳愛司頭,十歲我要穿高跟鞋,十六歲我可以吃粽子湯糰,吃一切難於消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