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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四節

第二章 小荷才露尖尖角

第四節

「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
「自一九五二年她出國后,我們姊弟天各一方,睽別四十多年沒有見過面,而今竟成永訣,遠隔重洋,我無法到洛杉磯做最後的告別,只好寫這篇不很像樣的短文,權當做一篇悼念她的祭文,表達我的哀思。」(張子靜一九九五年發表之《懷念我的姊姊張愛玲》)
子靜跟著先生念了多年,連四書五經的「書經」都背完了,卻仍遲遲沒有升學。以前和姐姐一起聽私塾先生講課,姐姐喜歡問東問西,還可以製造些熱鬧氣氛;現在姐姐上學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生性原本沉默,如今越發獃呆地不想說話,氣氛就變得沉悶,他也更討厭上課,時常打瞌睡,或是裝病逃課。
愛玲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後母——她穿著黑色舊旗袍的樣子顯得單薄伶俐,頭髮溜光的梳向後面,在扁平的後腦勺上挽個低而扁的髻,大大的長方眼滿是笑意。愛玲再也忍不住了,丟下碗衝到隔壁的浴室里,對著鏡子哭了許久。她哭父親的涼薄,哭後母的苛刻,哭弟弟的孱弱與麻木,也哭自己的無可奈何。
這是黃逸梵的一招失棋處,本來以為在重男輕女的張家,子靜作為惟一的男丁,在讀書求學上是怎麼也不會有問題的。然而沒想到,張廷重痛恨新式教學,又不理家事,對待兩個孩子長年視而不見,他們長高了多少,是否要加添新衣,乃至課程講到哪裡了,學問怎麼樣,一概不過問。略一提上學的事,他便說:「連弄堂小學都苛捐雜稅的,買手工紙都那麼貴。」總之還是因為錢。
有一年九*九*藏*書愛玲放假回家,看到弟弟時竟然吃了一驚——許久不見,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大幹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而那時張愛玲已經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弟弟的品位大有被糾正的必要,於是苦口婆心地要把自己的經驗說給他聽。然而子靜仍是小時候一慣的漫不經心,而且只一晃就不見了。大家又都紛紛告訴愛玲關於小少爺的劣跡,諸如逃學,忤逆,沒志氣。
她很喜歡同這家的前女主人相比,時常說:她喜歡畫油畫,認識蔣碧薇,那有什麼了不起,我同陸小曼還是朋友呢。——屋子客廳里一直掛著陸小曼的油畫瓶花。
如今,那當年秀美可愛的小玩意兒變得多麼冷漠、無羞恥啊。
——這房子的牆磚,就是張家的年譜。記錄了生,也記錄了死,記錄了桃之夭夭的小喬初嫁,也記錄了暮春遲遲的二度梅花——究竟是鵲占鳩巢,還是李代桃僵,只有這房子知道。
愛玲聽著,心裏一陣陣地冷,眼前總是浮現出小時候弟弟那張乖巧甜美的臉,像安琪兒的畫像——她還能清楚地記得,小時候長輩們見了那粉團兒一樣的男孩子,總喜歡拿他的大眼睛長睫毛開玩笑,逗他說:「把你的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明天就還你。」他總是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他很知道自己長得美,得人意,又因為病弱,便養成一種自憐的性格。逢到有人說起某某漂亮,他就問:「有我好看么?」逗得眾人大笑。在他的眼裡,他就是人人稱讚的最漂亮可愛的人兒。
鏡子里映出她的臉,扭曲變形而且濕漉漉的,像一幅畢加索的畫。她想起小時候同弟弟一起玩https://read•99csw•com,總是她出題目要他參与,可是他常常不聽話,兩姐弟便會爭吵起來。因為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在是秀美可愛,有時候她便也讓他編個故事來聽聽,他便比比劃劃地講演:有個人被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地跑,後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愛玲早已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小玩意兒。
張子靜在繼母的管壓下,益發靦腆蒼白,也益發柔弱多病了。又長年讀著私塾,見的世面有限,同姐姐的距離越來越大。
為了搬家,布置傢具,當然又要花掉一大筆錢。那時候張廷重還在銀行做事,就快過四十歲生日,孫用蕃別處儉省,這時卻闊綽得很,一力主張大操大辦,務必風光氣派,說是要讓張廷重有面子,其實是要炫以親友,讓所有的人看見——她多麼治家有道。
「這麼多年來,我和姊姊一樣,也是一個人孤單地過著……但我心裏並不孤獨,因為知道姊姊還在地球的另一端,和我同存於世。尤其讀到她的文章,我就更覺得親。姊姊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於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柢是永世不能改變的。」(張子靜一九九六年出版之《我的姐姐張愛玲》)
也就從那天起,他決定要為姐姐寫點東西,後來,他寫了《我的姐姐張愛玲》。在所有的「張傳」中,我始終以為這是最好的一部。因別人都只在「淘井」,惟有他只需要「對鏡」——把記憶的鏡子磨得亮一點,照見早已遺忘的過去就好了。
那天,為著子靜在一張作九_九_藏_書廢的支票上練習簽名,岳母孫用蕃笑著倚向張廷重耳邊說了句什麼,張遷重跳起來就重重摑了兒子一個嘴巴,打得又脆又利落,十分熟絡。子靜一僵,原本蒼白的臉色更為蒼白,接著泛起一絲紅暈,然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低著頭繼續扒飯。坐在一旁的張愛玲卻猛然震動,只覺那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似的,心裏針扎一般,拿飯碗擋著臉,忍不住流了淚。孫用蕃不以為然地訕笑:「又不是說你,哭什麼?」
然而事隔半個世紀,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中秋節,已經七十四歲的老人張子靜得知姐姐離開人世的消息,一連幾天都恍恍惚惚,腦中一片空白,時常一個人獃獃地坐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有一天他忽然翻出《弟弟》來重看,只看了一行,眼淚已經忍不住汩汩而下了。那一種委屈,那一種孤單,那一種永遠不再的絕望,更向何人說?
當家作主頭件大事自然是錢,她不但抓緊日常開支,並且大量裁減傭人的數目,張廷重用的一些男僕和黃逸梵從前用的女傭都被辭退了——這是進門第一個下馬威,要叫人見識她精明幹練、擅於理家的手段。
她便又嚷著要搬家——搬回麥德赫司脫路李鴻章的舊宅。辛亥革命前夕,李鴻章、盛懷宣、貝潤生等人,自境內租界起,紛紛在靜安區一帶購置房產,不止那房子,那整條弄堂都屬於李鴻章所有,地址是現淮安路三一三號。那是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房間很多,空大陳舊,幽深不見天日。只住四個人其實是有些陰森而不划算的,然而孫用蕃堅持要搬,因為她嫁的是李鴻章的後代,自然要住進李鴻章的物業里去。
自從嫁入張家那一天起,孫用蕃就一直在九九藏書變著方兒地提醒諸人自己的女主子地位,踩著別人來踮高自己——也許是一種補償的心理罷,已經是低就了,再不仰起頭來,怎麼見得出自己本原的尊貴?
——可是現在,人人愛憐的安琪兒變成了人人詆毀的壞孩子。他做錯了什麼?
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里對那房子有更詳細的描寫——
「它是一幢清末民初蓋的房子,仿造西式建築,房間多而深,後院還有一圈房子供傭人居住;全部大約二十多個房子。住房的下面是一個面積同樣大的地下室,通氣孔都是圓形的,一個個與後院的傭人房相對著。平時這地下室就只放些雜誌,算是個貯物間。」
但她也自有一樣深得張廷重心思處——就是與張廷重有「同榻之好」,也是位多年的老煙槍,練得一手燒煙泡的好手藝。這一刻的溫柔抵得過其他時候萬種的潑辣。
當家大權一天比一天更落實到繼母手裡,而張愛玲也一天比一天更懶怠回家,偶爾回來,聽說弟弟與自己的奶媽何干受欺侮,十分不平,然而無奈,也只有躲得遠遠地,眼不見心為凈;可憐弟弟子靜卻離不開,只能一直在那房子里生活,長大,苟且偷生——她最感到愛莫能助的就是弟弟。
如果把李菊耦比作課子的李紈,那麼孫用蕃就是弄權的熙鳳,而且還是「變生不測鳳姐潑醋」那一回里的王熙鳳。
一九一二年,李菊耦在這裏去世;一九一五年,張廷重與黃逸梵在這裏結婚;一九二零年,張愛玲在這裏出生;第二年,又有了她弟弟。
張愛玲這樣描寫那房子: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台,啪的一聲,一隻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台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https://read•99csw.com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童言無忌》)
「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私語》)
「九月九日,我聽到我姊姊張愛玲死在美國寓所已數日才被發現的消息,悲痛萬分。我真想不到報上曾經描述過有些外國獨居老人死在家中無人知道,後來才被人發現的事情,竟同樣出現在她身上。她雖然安詳地長眠不醒,總使我心中產生出說不出來的悲愴凄涼的感覺。」
而且,她只是剋扣前妻留下的一對兒女,對張廷重用在吃喝玩樂上的錢倒是給得很大方的,同他一樣喜歡吃外國進口的罐頭蘆筍,喝鴨舌湯,喜歡新鮮轎車。女兒學鋼琴繳學費的錢沒有,可是舊車換新車的錢剛剛好。張廷重非常滿意,這新夫人可真是好,不會阻止自己吸煙,還不會好高騖遠地巴望著西洋景,真是賢惠。漸漸地便對她百依百順。
多年後,張愛玲寫了篇《童言無忌》,中間有一段小標題便是《弟弟》,那時她已經二十四歲,是上海最紅的作家;弟弟張子靜二十三歲,因為身體不好自聖約翰大學經濟系輟學,尚未正式工作,正是昏噩麻木的時候。看到姐姐在文章里對自己的讚美和取笑,並沒有高興,也沒有生氣,亦不覺得有什麼「寒冷的悲哀」,正像是張愛玲在文章里所說的那樣——「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