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一節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一節

蔡師昭看了,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怎麼回事?」便不再說什麼,也不便說什麼;臉上沒什麼表情,是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她替張愛玲覺得難堪,於是張愛玲也就益發難堪了。
張愛玲曾在小說里提到一種「影樹」,葉子像鳳尾草,紅得不可收拾的一蓬蓬的小花,一種花開似火的盛景。然而我向路人打聽什麼是影樹,其人瞠目以對,說是在香港生活三十幾年也沒聽說過,反而當我是杜撰。我便也開始懷疑,也許這會從此成為沉澱在我心底里的一個謎,但是也並不介意能否解開,就像是我眼前的淺水灣其實遠不如記憶里的美麗。
是我的總是我的!她在心裏說,牛津,倫敦,我要來了!繞了一大截路,我終於還是要到英國去,這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不是頭獎。」愛玲訕訕地笑著,把通知單給蔡師昭,聲音低低的,頭也低低的。
大太陽明晃晃照在頭上,也照在水裡,水裡的光又映進眼睛里,於是眼睛便要盲了,只看見碼頭上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巨型廣告牌圍列著,還有綠油油濃而呆的海水,一條條一抹抹犯沖的顏色躥上跳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這樣刺|激、誇張的城裡,便是栽個跟頭,也比別處痛些吧?
她喜歡走小路回宿舍,在松樹、杜鵑、木槿叢中迂迴而行。杜鵑花殷紅地墜落,在木槿花下積了寸許深,卻還是簌簌地落。有一次抱著一摞書從山上下來,突然看到一條蛇鑽出山洞來半直立著,兩尺來長,眼圓舌細,絲絲地瞪著她;她也回瞪著它,瞪了有一個世紀那麼久,然後才突然「哇呀」一聲大叫著跑掉了——估計那條蛇也被嚇了一跳。
在學校里,她最喜歡的去處是圖書館,那裡是感情的冷藏室,文化的修羅場,那一排排的烏木長台和影沉沉的書架子,略帶一點冷香的書卷氣——是悠長的歲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read.99csw.com籤、錦套子里裝著的清代禮服的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都是她熟稔而喜愛的,坐在圖書館里,就彷彿坐在歷史的殿堂中,有種君臨天下的安泰與篤定。
——如果那時候她也有興趣讀報,不知道那份報上是不是會有胡蘭成的文章?
好吧,讓我把這一段在香港追逐張愛玲的故事輕輕地說給你聽,請你在平瓷美女聳肩瓶里插上一枝新採的梅花,或是玫瑰,或是紫羅蘭,或是隨便什麼應季的鮮花,然後選一隻白地蘭花的小小香薰燈,撮上少少一點沉香屑,少少一點就可以,因為她在香港的時間並不長。
這天同學蔡師昭一邊分信一邊念名字,念到張愛玲,她以為又是姑姑來信了,興高采烈地拆開,卻是《西風》的獲獎通知,不由又驚又喜地「呀」了一聲。蔡師昭看到她的樣子,笑著問:「什麼事這麼開心?」
蔡師昭是天津來的,二十齣頭,在同學中算是年齡大的,為人又穩重,家教很嚴——替她取名師昭,要她效法《女訓》的班昭,顯然守舊。因為比同學們年長几歲,比較善解人意,對張愛玲的處境很了解,深知得獎的意義對她有多麼重大——還不止只是獎金的緣故。她替愛玲慶幸,也要替她在身邊的闊小姐中撐面子,便把信傳給別的女生看,一邊解釋《西風》是怎麼樣了不起的一本雜誌,得這個獎有多麼不容易。
山路兩旁盛開著如火如荼的野花,那便是我遍尋不見的「影樹」,據說有著燃燒一般的顏色,英國人稱作「野火花」。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風送來海的微腥。夜裡枕著松濤而眠總是讓人深切地想到「身在異鄉為異客」這樣寂寥的詩句,就像冰冷的島嶼被狂風巨浪重重包圍住。
大學位於半山腰的一座法國修道院內——後來半山就成了張愛玲小說里的重要背景,《第一爐香》里葛薇龍的姑姑便住在半山別墅,喬琪的九_九_藏_書車從山下一路開上來,薇龍等在路邊,等著他回頭;還有《第二爐香》里的愫細同羅傑鬧翻了,從半山一路地跑下來;《茉莉香片》里言子夜教授的住宅,是在半山;《傾城之戀》里范柳原為白流蘇租的房子,還是在半山。
偶而從書卷中抬起頭來,看著飯堂外面坡斜的花園,園裡灼灼的杜鵑花,水門汀道圍著鐵欄杆,鐵欄杆外的霧或是霧一樣的雨,再遠處,是海那邊的一抹青山。那時候,心是靜的,屬於天地與自然。
那年夏天,張愛玲隻身遠渡,成為香港大學的一年級新生。這不是她第一次坐船,卻是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遠行,無論是父親的家,還是母親的家,這時候再想起來,又都是甜蜜而溫暖的了。
從江進入海,大船走了很久,從早到晚盪啊盪啊,一點點盪去了家與上海的牽絆,而漸漸築起海市蜃樓一般的香港新生活的設想。那種感覺很新鮮,彷彿剛剛出生,或者是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是在原來的視野之外,又張開一雙新的眼睛,看到不同的世界;又長出一雙新的腿,邁出不同的步子——簡直連直立行走都要從頭學起似的。
宿舍里有個叫周妙兒的女孩子,父親是巨富,買下整座離島蓋了別墅。她請全宿舍的同學去玩一天,要自租小輪船,來回每人攤派十幾塊船錢。張愛玲為了省這十幾塊錢,便向修女請求不去,然而修女追根問底要知道原因,她於是不得不解釋,從父母離異、被迫出走說起,一直說到母親送她進大學的苦楚,說得眼圈漸漸紅起來,自覺十分羞窘。偏那修女也不能做主,又回去請示修道院長,最後鬧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張愛玲大丟面子,無可爭強,只有以加倍地發奮苦讀來雪恥。
然而寫這部書的時候,我的靈魂離開軀體,再一次來到香港,來到一九三九年的淺水灣,我終於看見了傳說里的流蘇與柳原。他們手牽著read.99csw.com手走在老牆下,盟誓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不禁淚流滿面。
本地的女孩都是聖斯提反書院畢業的,與馬來西亞僑生都是只讀英文,中文不過識字;又多是闊小姐,最是揮金如土,眼高於頂的,社交活動多得如午夜繁星,又講究吃又講究穿。然而愛玲為了節約開支,不敢參加任何活動,免得在學費膳宿與買書費外再有額外開銷。在香港求學三年,也沒學會跳舞,因為怕要置辦跳舞裙子。
蔡師昭還在等著進一步分享她的快樂,看到印有《西風》雜誌社字樣的信封,立即問:「獎金到了么?」
當時女生宿舍的規矩是每天在餐桌上分發郵件。張愛玲最喜歡收到姑姑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跡寫在粉紅色的拷貝紙邊上,像一幅精緻的印象派裱畫。每每見了,真有種「見字如晤」的親切。
她是深深地被《西風》獲獎的這件事給傷著了。
求學三年裡,只有過一次例外——就是為了參加《西風》徵文比賽,寫過一篇《我的天才夢》。
「你看。」她遞過信去,巴不得有人同她分享快樂與榮譽。如果可能的話,她願意與所有的人分享,可惜同學們都是華僑,多半不懂中文,就只有蔡師昭熟悉中文報刊。
張愛玲不看中文報紙,其中一個原因是為了加強英語練習——她從入學第一天起便給自己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再用中文寫字,連家信也是用英語,反正媽媽和姑姑的英語都是很好的,還可以順便糾正她的語法錯誤。
李開第此前同黃逸梵通過話,她已經存了一筆錢在他這裏,並且對他描述過女兒是怎樣的一個人,憂心忡忡地說明她的「弱智」與訥於世故。而他看到的愛玲也的確就是一個青澀的少女——瘦,高,戴著玳瑁眼鏡,神情嚴肅,沉默寡言。
他於是也並不多話,只伸手接過她的行李,顧自在前頭引路,叫了車,直接送她到香港大https://read•99csw•com學。
這件事,從此成了張愛玲心上的一塊石頭,壓了大半輩子之久。
「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她得了筆不菲的獎學金,還有希望畢業后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博士,總算揚眉吐氣。
愛玲十分感激,面子上做得淡然,心裏卻樂得飛飛的,巴不得刊了自己文章的雜誌趕緊自己長翅膀飛過來。
「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回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世界就要結束了。她從舷窗望出去,黃澄澄的黃埔江,小舢舨四下散開。大船在移動。上海沉甸甸的拖住,她並不知道和上海竟然有這樣的牽絆,這時都在拉扯著她的心。她後悔沒早知道,雖沒見識上海的真貌,但是她愛上海,像從前的人思念著未婚夫,像大多數人熱愛著祖國。」(——《易經》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同學中有一個是汪精衛的侄女,訂著一份汪偽政府辦的報紙,每天翻閱。有時也給張愛玲看,張愛玲笑著婉拒:「我從不看報紙,看也只是看電影廣告。」
多年之後,張愛玲在《同學少年都不賤》《小團圓》中,重複又重複地描寫了這些同學的群像,可見這段生活給她的印象之深。
對香港的初印象,是亂世中的《傾城之戀》,淺水灣的炮火應已止息了許多年,那堵天荒地老的斷壁不知還在不在?
我沒有那個耐心去排隊,只是一個人在沙灘邊的甬路散步,有風吹過,樹上的紫荊花飄舞飛落,我撿起一朵執在手裡,慢慢地走,慢慢地走,想著這是半個多世紀前張愛玲走過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走過的地方,遠處樓群幢幢,范柳原在電話里猜想白流蘇窗口的月亮比他自己窗前的白而皎潔,那些調情的話語都散在風裡了吧,於水波蕩漾間呢喃絮語。
我又逆著時間的風向前飛,看到白流蘇退回到船上去,而范柳原在岸上等她;我也看到了李開第在碼頭等張愛玲——這是個三十八歲的工程九-九-藏-書師,曾經留學曼徹斯特大學,在英國時就與黃逸梵和張茂淵熟識,交情一直很好,所以她們託了他做|愛玲的監護人。後來他成了張愛玲的姑父,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這時候他們見面的時候,可是一點端倪也沒有的。他們生疏而客氣地打著招呼,完全不知道彼此四十年後會成為親戚——然而我是知道的,於是我會心地笑。
她好不容易在那些衝撞的色彩里找到灰沉沉的李開第先生,看到他舉著的牌子,牌子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她帶著一種全新的心態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迎著李開第走過來。新奇大於恐懼,仍然尷尬,但尷尬是她與生俱來的;也仍然沉靜,可是那沉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涌動。
二零零五年末,我去香港,第一站便是淺水灣。水靜風輕,陽光猛烈得叫人不敢抬頭,遊人排成長龍在做摸財神的遊戲——說遊戲也許不恭,因為他們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堅信或是情願相信摸一摸財神的頭或手就可以財運亨通,摸一摸財神身邊的金元寶再把手握拳揣進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據說這是香港的風水寶地,有錢人最喜歡在半山蓋房子,背後有靠山,眼前有淺水灣,水是財,招財進寶就指望它了。
——也是因了這個緣故,她後來才會大聲喊出「出名要趁早」那句話,因為成名太晚,快樂也來得不那麼痛快。
「窮」已經像個紅字般烙在額角,讓她羞窘;這次徵文獲獎,原以為可以給自己掙點面子的,不想鬧了個烏龍,更加鬱悶。
幸好她不愧是寫小說的天才,最擅揣摩別人心思,把這項本領用在猜考題上,無往不利。年底成績放榜,她居然門門功課考第一。一個素以評分嚴厲出名的英國教授半是服氣半是負氣地說:「我教了幾十年的書了,還從來沒有給過這麼高的分數呢。」
然而等了許多日子,正式的通知單終於來了,卻寫著第十三名——非但不是頭獎,二獎三獎也不是,僅僅是榮譽獎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