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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二節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二節

那期間張愛玲畫了許多畫,由炎櫻著色,她們合作得親密無間——這種合作後來一直持續到回上海,炎櫻替她設計過《傳奇》增訂本的封面,後來又替胡蘭成的雜誌《苦竹》設計封面。
炎櫻很天真,也很熱情,充滿了感染力,和張愛玲一起逛街,買東西總是要想方設法地抹掉一點零頭,可是她討價還價的方式很活潑而可愛,總是讓店主心甘情願地讓步。她會翻開衣袋叫店主看她所有的錢,並且一一數落給他聽:「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東西,後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於是店主便心軟了,既是因為她誇讚他店裡的「貨色實在好」,也因為感動於她的孩子氣,於是說:「就這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熱心地指給她,附近哪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兩個很「獨」的人走在一起,就變成了「雙」,所以張愛玲後來寫了《雙聲》——她們倆走在一起,一個高而窈窕,是「鷺鷥」;一個矮而腴麗,像「香扇墜兒」。從外形上已經相映成趣,再一唱一和地說起話來,略加整理就是一篇妙趣橫生的好文章,但那是回到上海以後的事情了。
炎櫻還很勇敢,作風大胆,這表現在她的九_九_藏_書作文和說話上——中國人有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彷彿的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於是炎櫻在作文里寫:「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讓看卷子的教授大為瞠目——那教授是位神父。
有一幅畫,炎櫻給上了顏色,全是不同的藍與綠,愛玲尤其喜歡,說是有古詩「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的意味。
看到花間蝶飛,她會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形容一個女人的頭髮黑,是:「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說到修女的生活,則是:「她們算是嫁給耶酥了,只不過見不著新郎,得跟妯娌們在一起。」凡此種種,往往叫張愛玲擊掌叫絕。
她原名Fatima Mohideen,炎櫻是張愛玲給取的名字——炎炎夏日里的一顆紅櫻桃。很恰當的名字。然而炎櫻未必喜歡,她後來要給自己改名字「莫黛」,可張愛玲說聽著太像「麻袋」,於是她又改名「貘夢」——貘是一種吃夢的動物。然而我終覺得,都沒有「炎櫻」這個名字好,聽著有色彩有形象還有熱度似的。
在香港的張愛玲依然是特立獨行的,但是終於交到了一個好朋友,交往了許多年。那就是九九藏書炎櫻,在張愛玲一生遇到的女性中,炎櫻的重要性僅次於她的媽媽和姑姑,還在蘇青之前。
張愛玲聽著炎櫻的歌聲,無法不心折。
炎櫻是美的,一個混血的錫蘭(今斯里蘭卡)女孩,嬰兒臉,丹鳳眼,黑眼珠,黑頭髮,但皮膚是褐黑,黑里透紅,有太陽的金黃,輪廓鮮明,身材嬌小而豐|滿,營養過盛一般,精力也過盛,有著嬰孩般的坦蕩與快活。笑容燦爛,笑聲響亮,說話又快又不講理——不講理法。
他們兩個走在一起,奇裝異服,招搖過市,一起去中環天星碼頭青鳥咖啡館買「司空」,一種三角形的小扁麵包,比蛋糕還細潤,輕清而不油膩,一次買半打,兩個人分著吃;一起去看卡通電影,去淺水灣看「野火花」,在月光下散步,自得其樂而相依相伴、相得益彰著。
那些衣裳里,有一件矮領子的布旗袍,大紅底子上一朵一朵藍的白的大花,兩邊沒有紐扣,穿的時候像汗衫一樣鑽進鑽出,領子矮得幾乎沒有,下面還打著一個結,袖子短到肩膀,長度只到膝蓋。那大胆的設計,連炎櫻看了也驚嘆不俗。
在香港求學期間,愛玲重新拿起畫筆來,替房東太太、燙髮的少奶奶、有傳染病的妓|女畫速描,畫了許多雜亂重疊的人頭,自己看了沾沾自幸,覺得以後再也不會畫出read.99csw.com這樣好的畫來了——她的悲觀的心態就像她最喜歡的那幅高庚的名畫《永遠不再》,總是每每看見好的事物便覺得這是空前絕後、不可多得、稍縱即逝、永遠不再的了。一面在畫,一面已經擔心自己會江郎才盡,失去作畫的能力。
有一張炎櫻穿襯裙的蠟筆肖像畫,畫得很傳神,吊眼梢,漆黑的眼珠,蓓蕾似的鼻子,乳|房半包在白髮圓錐里,很尖挺,呈四十五度角。被一個俄國老師看到了,十分欣賞,一定要張愛玲賣給他,答應給五塊錢,看到她們兩個面有難色,又趕緊解釋:「五元,不加畫框。」——那時候張愛玲的全部「積蓄」才是十一塊錢。但是她與炎櫻糾結地竊議了好一陣,還是痛苦地拒絕:「對不起,我們不想賣。」
一個愛畫的人,對顏色是敏感的,連帶的也註定會在乎穿戴。然而早在上海時,母親就曾與她有過一項協議:若是想嫁人呢,自然可以多買些衣裳打扮自己;若是想升學,那隻好先顧學費。
炎櫻是特立獨行,獨一無二的,然而她又並不是「遺世獨立」的「獨」,而是「獨樹一幟」的「獨」。
那是母親的顏色,母親的神情——每當炎櫻為她的畫上色的時候,便是張愛玲最愛她的時候。她看著炎櫻,看她專註地為畫稿著色,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想https://read.99csw.com著那遙遠的遙遠的母親。
炎櫻很風趣,有真正的幽默感,時不時地迸出一兩句語錄來,真正妙語如珠,報上登出加拿大一胎五孩的新聞,她評論說:「一加一等於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於五。」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總想著要把自己所有所能的盡量給她,張愛玲對炎櫻便是這樣。然而她除了自己的天才也別無所有,於是為她寫了許多文字,還畫了許多畫。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她母親一生中最喜愛的顏色,便是藍與綠。她永遠都不會忘記,母親為她照片上色的情形,色調是藍與綠;母親在她四歲時第一次離開中國去留洋,也是穿著藍綠的衣裳。
她的大胆更表現在行為上,或者說,心態上。歐戰爆發,香港被轟炸,飛機在天上嗚嗚地飛,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丟一顆炸彈下來,大家都驚惶悲痛失魂落魄,只有炎櫻一樣地開心,興緻勃勃,自得其樂,不僅偷偷跑去城裡看五彩卡通電影,回來又獨自跑到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讓舍監極為驚怒而恐慌——但她是炎櫻,舍監又能拿她怎麼樣呢?
來了香港后,她發奮用功,一口氣拿了兩個獎學金,獎金二十五英磅,在當時的香港,這已經超過大部分人一年的收入了。愛玲自覺為母親省了一點錢https://read.99csw.com,而且也要獎勵自己一下,便大胆地揮霍一次,買了衣料自己設計服裝,隨心所欲地做了幾件奇裝異服,大穿特穿了一回。
炎櫻也是喜歡自己設計服裝的。她有一件綠外套,是自己拿塊綠呢做的,只夠前後兩片,腰上縫了兩隻皮手套,乍看像兩隻小黑手從後頭繞過來扣著她的腰;還有一件紫紅色的毛線背心,是她母親的大圍巾改的,把兩頭鉸下來縫合,寬肩,掐腰,齊腰一排三四寸長的同色同線的流蘇,隨著她的走動一步一搖,更像一枚小巧靈活的香扇墜了。
她個子小而豐|滿,胸脯鼓鼓的,時時有發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來不為這擔憂,很達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於不滿懷。」(這是張愛玲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張愛玲十分痛苦於這項選擇,因為結果是不需要猶豫的,猶豫的只是過程——她當然會選擇升學,可是她又好希望有新衣裳穿。
清高自許的張愛玲會那樣真誠而迅速地喜歡上炎櫻,是出於欣賞——炎櫻是她之外另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而且是另一種方式的特立獨行。兩個人能夠成為朋友,要麼性情相投,惺惺相惜,要麼性情各異,相輔相成——而這兩種情況,竟同時發生在她們兩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