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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三節

第四章 在香港

第三節

生母二十多歲就去逝了。黃逸梵同弟弟由大夫人帶大,自幼仰人鼻息,小心承歡,時時記著嫡母(大夫人)的恩德。她一直都想遠離那生活。
她幾次嘗試獨立,做生意,跑單幫,可是一直不大成功。總是要藉著賣古董來翻身,重新開始。
——對於黃逸梵來說,纏足之辱大概是一生中最疼痛的記憶,所以她很喜歡到處飛。邁著一雙金蓮,走遍千山萬水,跨過一個時代,而能仍然不失她淑女的步調,彷彿在向命運宣戰。
從四歲第一次看著藍綠色的母親去法國,到後來她自己顛沛流離大半生,她的生命彷彿是由一次又一次的離別、一次又一次的漂泊來組成的。
相聚的日子總是短暫,母親不久便去了新加坡。
時間對於黃逸梵好像不起作用,從那年到現在,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然而她還是那麼年輕、漂亮、風情萬種。
逸梵是庶出。父系三代單傳,到了她父親黃宗炎這一代,婚後無所出,於是娶了許多個姨太太為自己傳宗接代,這也包括了逸梵的母親,從湖南鄉下買來的農家女孩子——典型的買賣婚姻。
到了孩子落草的日子,屋子前後門都被把守著,連九九藏書房頂上都蹲著人,撞槌、火把,什麼都預備好了,要燒房子,殺了寡婦和孩子,好分她的財產。黃逸梵生下來,到底是女兒,眾人大驚。幸而早有準備,女佣人從山東下來逃荒的人家買了個男嬰,裝在籃子裡帶進來,對外聲稱是龍鳳胎。這便是黃逸梵的兄弟黃定柱。
黃逸梵穿著西洋蓬裙子,梳著美麗的頭髮,周旋於一班華美蘊藉的客人之間,走到哪裡,哪裡便笑聲四起;她和男友挽臂從淺水灣沙灘上走過,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打著洋傘,說著流利的英語,宛如畫中人,又像電影畫報;也有的時候,是愛玲陪著母親,她們挽著手臂,緩緩地散步,談笑。一如她八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從國外回上海——只可惜,淺水灣不是家。
這一次的母女分離,愛玲沒有哭。她已經習慣了離別,也習慣了漂泊,這是命運。
「我母親的男友做皮件生意。一九三九年他們去了新加坡,在那裡搜集來自馬來西亞的鱷魚皮,加工製造手袋,腰帶等皮件出售。一九四一年底新加坡淪陷,我母親的男友死於炮火。這對她是很大的打擊。她在新加坡苦撐,損失九九藏書慘重。一度行蹤不明,與家人失去聯繫。後來才知她去印度,做過尼赫魯姊姊的秘書。」(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
成績好,又有炎櫻這樣的親密女友,張愛玲比在上海時多了自信。
「另外我表哥還透露,我母親那次回上海,帶了一個美國男朋友同行。他是個生意人,四十多歲,長得英挺漂亮。名字叫像叫維基斯托夫。我姊姊是見過母親這男友的,但她從沒對我說過,也沒在文章里提起。」
每賣去一箱古董,她應當都是十分自責而悲哀的罷,因為居然沒有別的辦法過活。她那麼厭惡她的丈夫張廷重,可是卻同他一樣地坐吃山空,他們兩個,都避不開自己的出身。即使她去了外國,遠渡重洋,那一切她痛恨的事物仍然存在於她的血液之中,到老,到死,永遠不肯放過她。
然而她又無法違背她的出身,不管她怎麼痛恨那古老的傳統也好,她一生的活計還是依靠祖先留下來的那點古董——賣了一輩子的古董。
黃宗炎曾在科舉考試中舉,承襲了父親的爵位,出任廣西鹽法道道台。上任一年即因瘴氣病亡。不久,姨太太在南京臨盆,https://read.99csw.com大夫人十分緊張——那些本家早就虎視眈眈,等著分絕戶的家產,若是姨太太生了女兒,黃家的香火便要斷了,一家女人不知要向何處依傍。
張子靜和母親、姐姐、姑姑的來往都很疏落,又生性木然,對許多事的記憶不是從別處(比如表哥)聽來的,就是從張愛玲的文章里理清的思路,事實上到底是怎麼樣的,其實早已記憶不清,很多時間與事件都含糊。
離別是人生里無可奈何的事情,反正每個人到了最後總是要告別的,那一個蒼涼的手勢,多做幾次,或者少做幾次,有多少不同呢?
張愛玲一有時間便去看她,從此淺水灣對她就有了特別的意義。一閉上眼,路線便清晰,夢裡也走不錯。
因他提及黃逸梵一九三九年去新加坡,後文接著便是一九四六年回國,使我一直錯以為這期間張愛玲與母親是不可能見面的。然而一九八四年八月三日香港《明報》刊出《傾城之戀》上片特輯,張愛玲寫在《傾城之戀》公映前夕的一封簡訊表明,黃逸梵是從香港去的新加坡,而不是自上海出發;是珍珠港那年也即一九四一年出國,而不是張子靜說的一九三read.99csw.com九年——
「珍珠港那年的夏天,香港還是遠東的里維拉,尤其因為法國的里維拉正在二次大戰中。港大放暑假,我常到淺水灣飯店去看我母親,她在上海跟幾個牌友結伴同來香港小住,此後分頭去新加坡、河內、有兩個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香港陷落後,我每隔十天半月遠道步行去看他們,打聽有沒有船到上海。他們倆本人予我的印象並不深。寫《傾城之戀》的動機——至少大致是他們的故事——我想是因為他們是熟人之間受港戰影響最大的。有些得意的句子,如火線上的淺水灣飯店大廳像地毯掛著扑打灰塵,『拍拍打打』,至少也還記得寫到這裏的快|感與滿足,雖然有許多情節已經早忘了。這些年了,還有人喜愛這篇小說,我實在感激。」
——乘專線的淺水灣巴士出市區,沿路經過黃土崖紅土崖,漸漸地光景明媚,水靜風清,許多游山的車子掠過她乘的車,遊人的手裡抱著滿懷的花,風裡吹落了零亂的花瓣與笑語。
大夫人一九二二年在上海過世。黃逸梵同弟弟把財產分了,黃定柱要了房產地產,黃逸梵則分了些古董。每次回國再出國,就帶走一兩箱。
下了九-九-藏-書車,經過一條幹凈的碎石路,路兩旁是綠意盎然的蕨類植物,走上極寬的石階,路盡頭花木蕭疏的高台上有兩幢淡黃色房子,那便是淺水灣飯店。報出母親的房號,僕歐們領著她沿碎石小徑走過昏黃的飯廳,經過昏黃的穿堂,上二層樓,進了房間,亮藍色的海景佔了四分之三的窗子,有一扇門通著一個小陽台,搭著紫藤花架,曬著半壁斜陽。陽台上有兩個人站著說話——是母親黃逸梵和她的洋人男朋友。
——通常婚姻是改變女子人生的最重要舉措,然而她的婚姻又是這樣失敗。
對於母親曾經去過香港小住的這一段往事,張愛玲在早期的文章里極少提及。是張子靜的回憶錄露了端倪:
愛玲在《易經》里形容她的母親:「她的側面和顴骨石頭一樣,架在金字塔似的頸子與纖細的肩膀上。可誰也不能說准她還能美多久。」
香港求學三年裡,張愛玲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是在放暑假時,炎櫻不等她便獨自回了上海,她有一種被遺棄的孤單感,大哭起來;然而也是同一個暑假,黃逸梵與幾個上海牌友一同來香港小住,宿在淺水灣飯店——張茂淵終於賣掉房子,把錢還了她,於是她又可以到處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