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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節

第四章 在香港

第四節

張愛玲的寫作生涯,她自己公開承認的中文處|女作是《天才夢》,而她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是《對照記》,又都得了獎,倒也「善始善終」。
用張愛玲的文字來形容張愛玲的文風,最好的比喻莫過於「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大家一笑罷。
……不久我又收到全部得獎名單。首獎題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記得了。我排在末尾,彷彿名義是『特別獎』,也就等於西方所謂『有榮譽地提及(honorable mention)』。我記不清楚是否有二十五元可拿,反正比五百字的稿酬多。
「得到時報的文學特別成就獎,在我真是意外的榮幸。這篇得獎感言卻難下筆。三言兩語道謝似乎不夠懇切。不知怎麼心下茫然,一句話都想不出來。但是當然我知道為什麼,是為了從前西風的事。
「《我的天才夢》獲西風雜誌徵文第十三名名譽獎。徵文限定字數,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目內,但是第一名長好幾倍,並不是我幾十年後還在斤斤較量,不過因為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與可信性,不得不提一聲。」
我想,倘若《西風》雜誌有人當面同她對質這件事,她弄清楚之後,一定會說:「我又忘啦!」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九_九_藏_書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我的妻》在下一期的《西風》發表,寫夫婦倆認識的經過與婚後貧病的挫折,背景在上海,長達三千余字。《西風》始終沒提為什麼不計字數,破格錄取。
另外,即使是首獎,獎金也只是「五十元」,而非張愛玲記得的「五百元」,而她自己最終拿到的稿費也顯然不可能是「二十五元」,因為《西風》承諾,即使第二名的獎金也不過是「三十元」,第三名「二十元」,第四至第十名只拿稿費,「其餘錄取文字概贈稿費」,當然也不可能高過二十元。
第一名得主叫水沫,作品標題為《斷了的琴弦——我的亡妻》;第二名梅子,作品是《誤點的火車——我的嫂嫂》;第三名若汗,《會享福的人——我的嫂嫂》……
資格:凡《西風》讀者均有應徵資格。
字數:五千字以內。
沒有一句話比這更能貼切地表現出張愛玲作品的風格與意境的了。她是一個坐在水晶球里看未來的預言者,總是在文章里一再地預言。九*九*藏*書天才在本家不被發現,而她的預言在自己的文章里也常常被忽略,要隔多少年,後人讀起,才覺驚心動魄,感慨莫及。
隔了幾十年,她的圖文集《對照記》在台北《中國時報》第十七屆文學獎獲得特別成就獎,時報請她寫一篇得獎感言,於是她又一次舊事重提,寫了《憶〈西風〉》:
自有愚公移山者,翻江倒海地找出了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出版的《西風》第三十七期報紙,上面赫然登著當年的徵文啟事:《〈西風〉月刊三周年紀念 現金百元懸賞徵文啟事》,清清楚楚地寫著——
「生活的藝術,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領略。我懂得怎麼看『七月巧雲』,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雙層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嚙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這一句預言,她寫在自己的參賽作品《我的天才夢》里:
我寫了篇短文《我的天才夢》,寄到已經是孤島的上海。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九_九_藏_書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
一九三九年冬還是下年春天?我剛到香港進大學,《西風》雜誌懸賞徵文,題目是《我的……》,限五百字。首獎大概是五百元,記不清楚了。全面抗戰剛開始,法幣貶值還有限,三元兌換一元港幣。
她竟是帶著這樣一個巨大而瑣屑的遺憾去世了,怎麼說也是「張迷」的一大遺憾。
獎金:第一名現金五十元,第二名現金三十元,第三名現金二十元。第四名至第十名除稿費外,並贈《西風》或《西風副刊》全年一份。其餘錄取文字概贈稿費。
五十多年後,有關人物大概只有我還在,由得我一個人自說自話,片面之詞即使可信,也嫌小器,這些年了還記恨?當然事過境遷早已淡忘了,不過十幾歲的人感情最劇烈,得獎這件事成了一隻神經死了的蛀牙,所以現在得獎也一點感覺都沒有。隔了半世紀還剝奪我應有的喜悅,難免怨憤。」
期限:自民國二十八年九月一日起至民國二十九年一月十五日止,外埠以郵戳為準。
這篇感言是目前為止所知道的張愛玲生前公開發表的最後一篇文字,堪稱「絕筆」,甚至「遺言」。
張愛玲在《憶〈西風〉》里說「限五百字」,「沒稿紙,用普通信箋,只好點數字數。受五百字的限制,read.99csw.com改了又改,一遍遍數得頭昏腦脹。務必要刪成四百九十多個字,少了也不甘心。」然而事實上她的《天才夢》有一千四百多字,顯然不可能是「限五百字」,她連自己的文章也記錯了字數,當年記錯報紙上限的字數其實是「五千字以內」也就太有可能了。
揭曉:徵文結果當在二十九年四月號第四十四期《西風月刊》中發表。至於得獎文字,當分別刊登于《西風月刊》、《西風副刊》中,或由本社另行刊印文集。」
題目:『我的……』舉凡關於個人值得一記的事,都可發表出來……
一九四零年四月,《西風》創刊三周年紀念徵文揭曉,說明此次比賽共有六百八十五篇文章應徵,其中佳作頗多,編委會遂決定在十個中選名額之外,另外定出三個名譽獎,而張愛玲,便是得了這名譽獎的第三名。
第十三名張愛玲,《天才夢——我的天才夢》。這是整個大賽的最後一名,或可稱為「壓卷之作」。
張愛玲的記憶可謂謬之大矣。
都說老人如小孩,我母親今年也七十多歲了,最喜歡憶舊事,而又纏夾不清,不是張冠李戴,就是缺斤少兩。而且,越是少時的委屈,就越耿耿於懷——那嘆惋與悵恨里,有一點任性和撒嬌的意思,是自己在嬌慣自己,因為終於所有的事都https://read.99csw.com過去了,可以大大方方地講出來,再不要自己受委屈;還有一點點倚老賣老,我說了,你把我怎的?
關於張愛玲的《我的天才夢》,她自己後來說起不止一次,先是在一九七六年出版的《張看》附記里寫著:
「華美的袍」,而且是真絲的華袍,她的文字就有這樣的柔美,切膚之感;
可是她始終有些小小的不快,對只得了第十三名的事念念不忘,這或許可以解釋成一種「小器」,當然也可以解釋成一種「認真」,然而我卻以為,是「童心未泯」吧?
然而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呢?
「爬滿了蚤子」,這是她筆下的人生,瑣屑的真實的煩惱,同樣有切膚之痛。
手續:來稿須用有格稿紙繕寫清楚……請寄上海霞飛路五四二弄霞飛市場四號西風社編輯部。
「《西風》創刊迄今,已經三周年了,辱承各位讀者愛護,殊深感激。在一年多以前,我們為提倡讀者寫雜誌文起見,曾經發起徵文,把當選的文章,按期在《西風》及《西風副刊》發表,頗受讀者歡迎。現在趁《西風》三周年紀念之際,為貫徹我們提倡寫雜誌文的主張起見,特再發起現金百元懸賞徵文,並定簡約如下:
……《西風》從來沒有片紙隻字向我解釋。我不過是個大學一年生。徵文結集出版就用我的題目《天才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