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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一節

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一節

——喬納生是個華僑同學,戰爭一開始便報了名參加志願軍,和所有的男學生一樣,搶著要求上前線。但是戰爭全不是他想的那樣鐵血浪漫,他參加了九龍的戰事,最氣的便是他們派兩個大學生出壕溝去把一個英國兵抬進來——「我們兩條命不抵他們一條。招兵的時候他們答應特別優待,讓我們歸我們自己的教授管轄,答應了全不算話!」少年不識愁滋味,他投筆從戎之際大約以為戰爭是基督教青年會所組織的九龍遠足旅行;
她哭泣著,追悼的情緒還不曾過去,轟炸又開始了,這次炸中了她住的教會樓的一角。她隨著椅子彈跳了一下,嚇得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好在有驚無險。
張愛玲自己則是在炮火下讀書。之前兩年她都成績優異,可不想今年搞砸了。這次考試準備得不充分,正自懊惱,不想戰爭給了她多一次機會。
——蘇雷珈,是馬來半島一個偏僻小鎮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過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樣,十分天真。她選了醫科,曾鬧過一個著名的笑話——醫科要解剖人體,她不由緊張地向人打聽:被解剖的屍體穿衣服不|穿?戰時轟炸,舍監督促大家避下山去,急難中她也沒忘記把最顯煥的衣服整理起來,不顧眾人的勸說在炮火下將那隻累贅的大皮箱設法搬運下山。她後來加入防禦工作,在紅十字會分所充當臨時看護,穿著赤銅地子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護士們read•99csw.com一起吃苦,擔風險,有說有笑,性格也開朗起來。戰爭對於她是很難得的教育;
然而香港大學的學生們卻盲目而輕狂地開心著,歡呼著,因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顆炸彈丟下來,大考還沒開始,就被炸掉了尾巴!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了,總算不必打著手電筒在夜裡溫書了,總算不用再做面對考卷而大腦空白一片的噩夢了——對於學生而言,考試,是比戰爭更可怕的事情。
然而再也沒有了考試,連學校的記錄都被燒光了。港大停止辦公,異鄉的學生被迫離開宿舍,張愛玲跟著一大批同學到跑馬地的防空總部去報名,因為「當了空防員就可以領口糧,還可以幫你找地方住」。路上經過墓園,門口牌子上的對聯此時看來格外刺目:「此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亦相同。」簡直像幸災樂禍!
繁繁總總的人像里,炎櫻是最從容也最大胆的,嬤嬤宣布因為戰爭而停考時,她第一個衝出去看空襲,而後回來埋頭吃,吃完了回房去補覺——前一晚因為溫習睡得很晚,現在不用考試了,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吃同睡。她在流彈中潑水唱歌的滿不在乎更彷彿是對眾人的恐慌的一種嘲諷。在漫天的轟炸聲里,那歌聲簡直是亮烈而振聾發聵的。有同學抱怨:「我本來打算週遊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炎櫻卻笑嘻嘻安慰:「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那機智九_九_藏_書和胡攪蠻纏令張愛玲不禁莞爾。
他也只得拿她無可奈何。連記時間的鬧鐘都停了——她忘了上發條。
走出門洞時,她覺得自己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是剛才那聲轟炸從跑馬地墓園裡釋放出來的鬼。
「筆記記得全的話,用功個一兩天還是趕得上。」她跟自己默默念,「第二次機會再不能搞砸了。」
——艾芙林,是從中國內地來的,身經百戰,據她自己說是吃苦耐勞,擔驚受怕慣了的。可是學校鄰近的軍事要塞被轟炸的時候,她第一個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你們這些人不知仗是怎麼回事,你們什麼也不懂。」她哭著,繪聲繪色地說了許多發生在內地的可怕的戰爭故事,把女學生們嚇得面無人色。宿舍里的存糧眼看要完了,修女們每天捨生忘死地冒了彈火的危險去買麵包回來,艾芙林變得特別能吃,並且勸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為不久便沒的吃了。此前她父親託了本地的一位世交幫忙照顧她,後來她就跟了那個人,據說是個有婦之夫;
有一天她正在細得可憐的水籠頭下洗襪子,同學跑來告訴她說:「你知道嗎?弗朗士教授死了。」
——有個宿舍的女同學,是有錢的華僑,非常講究穿,對於社交上的不同的場合需要不同的行頭,從水上跳舞會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準備,但是她沒想到打仗。初得到開戰的消息時,最直接的焦慮是:「怎麼辦呢?沒有適當的衣服!打仗的時候穿什麼?」被同學取笑,她理直氣壯地九-九-藏-書反駁:「人家不知道才問么,我又沒打過仗。」後來她借到一件寬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為這比較具有戰爭的莊嚴氣氛。戰時的官太太們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要隔了好一會兒,她才曉得哭泣,眼前泛起弗朗士教授的孩子臉——就是那個自掏腰包贊助了她八百塊獎學金的好心教授。這是一個豁達的人,徹底地中國化,中國字寫得不錯,研究歷史很有獨到的見地。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髮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寧綢作為領帶,愛喝酒,上課的時候抽煙抽得像煙囪。像其他的英國人一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黃昏后回軍營,大約是在思索著一些什麼,沒聽見哨兵的吆喝,哨兵就放了槍。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連「為國捐軀」都算不上……
她總算知道了什麼是死亡,所有的關係都歸零了,虛無了。
我的靈魂飛在香港的上空,被炮聲驚得陣陣恍惚,好不容易才可以收攏心神。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了。炮彈一聲接著一聲,飛機一架接著一架,炸彈一顆接著一顆,老百姓拖兒契女地哭號著,躲避著,奔走著,驚叫著:打仗了!真的打仗了!
每次轟炸的擾攘過後,上司總是問她:「時間記下來了嗎?」
本地的女孩子都回家了,這個時候總還是同自己家人在一起的好些;那個汪精衛的侄女一開戰就被人接走了;念醫科的學生都到戰時醫院和急救站做幫手,她們一邊抱怨著「可憐的九*九*藏*書醫科學生,總是比別人累。」一邊沾沾自喜,矜持于准醫生的身份;男孩子們鬧轟轟地嚷著要報名參軍,跟校長請願,想讓他們的教授做領隊。
承諾里的膳宿問題一直沒有落實,嬤嬤介紹她到教會借宿,等於被收容了,卻不供三餐。但至少她還活著。
工作地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任務是記下每次轟炸、空襲警報、還有解除警報的時間。她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只顧得慶幸自己被分配在這樣一個所在,簡直是貓兒看守賣魚鋪。
她後來寫過一篇《燼餘錄》,不無幽默地描繪了戰時同學的眾生相:
到民防總部寫下姓名、科系、班級,領了頂銅帽子和證章回來,路上遇到空襲,人家跑,她也跟著跑,並不懂得所謂「防空員」究竟是什麼意思,又該做些什麼。
——戰時學校停課,外埠學生困在那裡沒事做,成天就只買菜,燒菜,調情,溫和而帶一點感傷的氣息。有個安南青年,在同學群中是個有點小小名氣的畫家。他抱怨說戰後他筆下的線條不那麼有力了,因為自己動手做菜,累壞了臂膀。其實他只會做一道炸茄子。後來大家每每看他起鍋,就替他的膀子覺得難過……
看完《醒世姻緣》,又把從前一直想著要再讀一遍卻一直沒有時間的《官場現形記》仔細咂摸了一遍,一面看,一面仍是擔心有沒有機會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
她在林立的散發著熟悉的冷香氣味的圖書架子間徘徊,發現了一部《醒世九-九-藏-書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完全不記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房頂上裝著高射炮,成為轟炸目標,一顆顆炸彈轟然落下來,愈落愈近。這時候她已經慣了,只是木木地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他們躲在人家的門洞里,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像牙醫的電鑽,鑽得人耳膜脹裂,牙根酸疼,整個人都抽緊起來。「轟隆」一聲,整個世界都黑下來,她緊緊地閉著眼,四周靜歇了也不敢睜開,惟恐發現自己已經盲了,或者四肢不存在了。
面對生活的巨大改觀,出生入死的動蕩考驗,每個人都表現出一些誇張而典型的不同尋常來,然而反常的浮面底下,那根子里卻還是最一貫的生活的本性。這些戰時的經歷對於張愛玲來說,是她一生的沉香冷艷中最不諧調而難能可貴的。
而她也總是心虛地笑笑回答:「哎呀,我忘了。」像是中學時回答催交作業的先生。
——安傑琳,也是從修道院學校出來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潔白的圓圓的臉,一雙吊梢眼,非常秀麗,身材微豐,胸前時常掛著個小銀十字架,見了人便含笑鞠躬,嫻靜多禮。她父親是商人,好容易發達了,蓋了座方方的新房子,全家搬進去沒多久,他忽然迷上了個不正經的女人,把家業拋荒了。她大哥在香港大學讀書,設法把她也帶出來讀大學,對妹子十分擔心,打仗時總是囑託炎櫻和張愛玲多照顧她,說:「安傑琳是非常天真的女孩子。」後來他死在了空襲中,到死都還想著要保護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