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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二節

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二節

這打破了愛玲自小就有的對母親的仰慕崇敬,感覺心裏就像有什麼東西倒塌了一樣。親情在金錢的考驗面前,是那麼脆弱而不堪一擊,這真是人性的悲涼與殘酷。
「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小團圓》
在這裏,我們一邊躲避著炮火的襲擊,一邊迎面邂逅了《琉璃瓦》里的姚先生和他的女兒,《小艾》里的五爺和五奶奶,甚至還有《怨女》里銀娣的婚禮,雖然不大容易理清楚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卻可以輕易地將故事主角與人物原型對號入座——那可真是一個龐雜的譜系,而行走在迷宮裡的感覺是這樣慵懶而茫然,正如同張愛玲在書里形容的:
「就彷彿封鎖著的四合院就在隔壁,死亡的太陽照黃了無人使用的房間,鬼魂在房間里說話九_九_藏_書,白天四處遊盪,日復一日就這麼過下去。琵琶打小就喜歡過去的事,老派得可笑,也叫人傷感,因為往事已矣,罩上了灰濛濛的安逸,讓人去鑽研。將來有一天會有架飛機飛到她窗邊接走她,她想像著自己跨過窗檯,走入溫潤卻凋萎的陽光下,變成了一個老婦人,孱弱得手也抬不起來。但過去是安全的,即使它對過去的人很殘忍。」(——《易經》
從張愛玲的角度想,她大概很厭倦于自己翻譯自己的作品,所以同一個題材用不同的文字寫來時,忍不住要做些改動穿插,刪繁就簡,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舉措。
後來,張愛玲在英文自傳《易經》里詳細描寫了自己在戰時香港的遭遇。
——許是後來別人也曾這樣向她評價過,或者便是宋淇吧,他是最早看到了《雷峰塔》《易經》的英文初稿的,必定會對十八天圍城的描寫擊節稱讚。而《雷峰塔》以四歲小女孩的視角開頭則無九九藏書疑冗長緩慢。於是張愛玲在改寫中文自傳《小團圓》時,便將開戰一幕放在了全書的最前面,然後才用倒敘手法進入兒時回憶,將《雷峰塔》《易經》潦草合成。
一上來便寫了母親和姑姑因為錢的事鬧意見,接著寫母親來香港時,自己拿了一個教授贊助的八百元獎學金去向她報告,她卻淡淡的不當一回事,之後還隨手在麻將桌上輸了出去,連句解釋也沒有。
之前她在寫給宋淇的信中說:「《雷峰塔》因為是書的前半部,裏面的母親和姑母是兒童的觀點看來,太理想化,欠真實。」
《易經》里的戰事是娓娓道來的,那些香港大學的修女嬤嬤、花王、還有女孩子們,同舊上海弄堂里的老媽子們另有一種不一樣的瑣碎與熟膩。而這些到了《小團圓》中,就只是忙亂的身影和動作,沒有了家常的味道。
開頭第一句和結末最後一句完全是一樣的:
再殘酷的戰爭,也還是遠的;玉帛相見九-九-藏-書的考試,才是逼近眼前的巨大威脅。戰爭開始了,然而學生們卻只忙著慶幸。
然而對於讀者來說,因為少了前面的鋪墊,直接看到一幅戰前備考的混亂畫面,無數人事雜沓著湧入眼中,不覺精彩,只見忙亂,完全來不及反應,而且又不熟悉她們的名字,只是被迫接收,便會覺得抗拒。
迫不及待地想給讀者一個戲劇化開頭,不斷地拋出新的人物,然而寫不多久卻又轉入回憶,寫戰前母親來香港小聚的事情,接著又寫戰爭,沒寫明白,倒已經回上海了。寫到上海,便又憶起小時候的故事,不時扯一兩句現狀或是香港的情況,又夾纏了親戚家的回憶,而後筆鋒一轉,胡蘭成出場了,中間又蒙太奇地跳躍到十幾年後在美國與賴雅的故事……如果不是對張愛玲的身世實在是了解,簡直沒辦法看下去。
然而更大的破壞來了,那便是戰爭。
正如同《雷峰塔》的主體是上海,卻在開篇七章寫了天津,《易九_九_藏_書經》也是先寫了整整五章的上海,才把背景挪至香港。而後用六章的篇幅寫了母親來港探她的種種齟齬,之後便開戰了。
那天早晨,女學生們嘰嘰喳喳地擠在飯堂里,一邊對即將到來的大考凄凄慘慘地抱怨著「死了,死了」,一邊對著花王因為剛生了兒子而送來與民同慶的一鍋鹵豬腳議論紛紛,忽然修女嬤嬤走進來說:「香港被攻擊了。今天不考試了。」
張愛玲用白描的手法冷靜而有條不紊地記敘著那戲劇性的歷史一幕,描寫轟炸與救助的浮生畫面,惟其冷淡,愈見深沉。像一幅幅粗線條的鉛筆速描連環畫,簡單,卻精彩,彷彿力透紙背,觸目驚心。讓人時時會想起《戰爭與和平》或是《飄》這樣的以戰爭場面為背景的愛情小說。
——許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在寫這書的後半部《易經》時,就立意要打破這理想,還原真實,而且是真實里最慘酷的一面。
「琵琶是最慢一個了解狀況的。女孩子叫嚷的聲浪刷read•99csw.com洗過她一遍、兩遍、三遍、四遍,像海浪拍打岩石。難道她獲救了?方才飛機隆隆飛過,聽見轟轟的聲音,她心裏突然閃過了一絲錯亂的希望。但是即使是瘋狂中她並不想到炸彈或戰爭……即便是在做白日夢的電光石火的那一秒,仍知道是痴人說夢。可是竟成真了。致命的一天正穩穩噹噹、興高采烈推著她往毀滅送,突然給擋下了。當然是打仗才辦得到。她經歷過兩次滬戰,不要到戶外去也就是了。」——《易經》
然而《易經》的重點卻既不是戰爭也不是愛情,而只要寫出特定環境下人物的一種生存狀態,更像一篇大散文。同時,又時時穿插著對上海故事的回憶,晃動著舊時大家族裡那特有的暗沉沉的空氣。
如果說《雷峰塔》就是《私語》的加長篇,那麼《易經》便可以稱之為《燼餘錄》的工筆畫。戰時的經驗是尤其精彩而難能可貴的。
這是我以為中文自傳《小團圓》反而不如英文自傳《雷峰塔》《易經》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