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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三節

第五章 劫後餘生錄

第三節

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孤獨,而且飢餓。
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蕩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麼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許白頭著,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實。
一切都回不去了。
「有一個人,尻骨生了奇臭的蝕爛症。痛苦到了極點,面部表情反倒近於狂喜……眼睛半睜半閉,嘴拉開了彷彿癢絲絲抓撈不著地微笑著。整夜他叫喚:『姑娘啊!姑娘啊!』悠長的,顫抖的,有腔有調。我不理。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恨這個人,因為他在那裡受磨難,終於一房間的病人都醒過來了。他們看不過去,齊聲大叫『姑娘』。我不得不走出來,陰沉地站在他床前,問道:『要什麼?』他想了一想,呻|吟道:『要水。』他只要人家給他點東西,不拘什麼都行。我告訴他廚房裡沒有開水,又走開了。他嘆口氣,靜了一會,又叫起來,叫不動了,還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隨時都可能死去,隨時都面對死亡,於是死亡便成了最稀鬆平常的事情,九-九-藏-書不值得恐懼,也不值得同情。將死的人已經不算人,痛苦與擴大的自我感切斷了人與人的關係。彷彿是傷口上慢慢長出厚厚的痂,有一層「隔」的感覺。又彷彿累極了的人坐在冷板凳上打瞌睡,極不舒服,可到底也睡著了。
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擁抱明天——港大有不少學生殉難,當時所頒授的十四位醫學士中,就有兩位死於戰亂;教員中亦有許多人殉職。就算在戰爭中逃過大難,戰爭結束后,也仍有可能逃不過日軍的虐待——港大的校本部不久成為港大師生的集中營,後來這個集中營又搬到赤柱了。
她想如果她死了,不知道他們那些人中誰會為她難過。她在戰中經歷過那麼多精彩的事情,又不知道可以向誰訴說。她倒是願意同何干說的,但是自從她離家出走,何干就被繼母辭退回了鄉下,從此再也沒有消息;或者將來會告訴姑姑,不過張茂淵是那樣一個人,即使知道她差點挨了炸彈,也不會當作一回事。
香港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寒冷的冬天。那以後,只要聞到牛奶燒糊了的焦香,她就會覺得餓。
菜是用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聞之欲嘔——然而她也喝了下https://read.99csw•com去,並且久了也便覺得肥皂也有一種寒香。小時候,她是連雞湯里有藥味也要挑剔的。可是現在,一切只好將就,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也不介意。再餓兩天,別說有肥皂味的菜,便是讓她吃肥皂,怕也只好吃下去了。
到了第四天早晨,嬤嬤將所有人都叫到餐廳集中,說要和大家一起做祈禱,吃聖誕早餐。她這才想起昨天竟是聖誕夜。星形餅乾、一盤盤的麥片粥、果醬、糖、煉乳,她和耶酥一起,經過磨難,迎來新生。
「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里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燼餘錄》里,她用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自私」,且十分冷靜地描寫了自己的自私:
眼見許多生命在眼面前死去,她只沉浸在古中國玄奧文化里,並不覺得感傷或者可怖。中學畢業時她填的最怕一欄是「死」,然而這https://read•99csw•com時候「死」如同水籠頭裡的水一樣涓細而流之不斷時,她倒夷然了。
然而她也只有這一瓶,她不打算與全人類分享它,卻又不能不感覺到自己的冷漠與自私,自私到羞愧,於是只得老著臉往廚下去。用肥皂去洗那沒蓋子的黃銅鍋,手疼得像刀割。鍋上膩著油垢。
到廚房去熱牛奶要經過長長的一排病床,她總是延俄到午夜過後才去。然而病人們也多半還是醒著,要不就是一聞到飯菜香就自動醒來了,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睜睜地望著她手裡肥白的牛奶瓶,那在他們眼中是比卷心的百合花更美麗的。
「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蒼白」、「渺小」、「自私與空虛」、「恬不知恥的愚蠢」,她毫不留情地批判著人性包括她自己,然而她最終悲憫地將這一切歸於「孤獨」。
她仍然是每天躲在屏風後讀書,在宿舍樓梯上丟棄的書叢里尋找《易經》——五經里屬《易經》最玄秘古奧,學校也不教,她從前沒有看過。
後來,她住在教會裡,缺吃少喝,也沒被褥,晚上蓋著報紙,墊著大本的畫報——是美國《生活》雜誌,摸上去又冷又滑。外國的人,外國的槍炮,外國的雜誌,異鄉九-九-藏-書的感覺格外重了,幸好還有《官場現形記》和《醒世姻緣》陪著她。飢餓的感覺就像養壞了的蠱,一點點反噬,餓到第三天的時候她已經覺得頭暈身輕,空落落的像是熱水澡泡得太久。夜裡,胃像一隻縫工粗糙的口袋樣微微抽緊,她不知道自己捱不捱得到天明。
——便是這樣子一天天堅強,便是這樣子一天天冷漠。
受傷的人在呻|吟「媽媽啊——」多愁善感的學生拉長了音抒情「家,甜蜜的家!」她不由也想起她的家,還有家人,母親,姑姑,弟弟,何干,也有父親。這時候他們都顯得遙遠而親切,像無聲電影,默默地各自動作,背景襯著老房子特有的昏黃燈光和繚繞煙霧,有種渺遠的安全感。
剛開戰時,所有的學生們都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層,黑漆漆的箱子間里,只聽見機關槍「忒啦啦啪啪」像荷葉上的雨。因為怕流彈,下女不敢走到窗戶跟前迎著亮洗菜,所以菜湯里滿是蠕蠕的蟲,學生們譏諷地抱怨:「戰爭也不用吃蟲啊——起碼可以先吃老鼠。」
休戰後,張愛玲在「大學堂臨時醫院」做了看護,終於可以定量供給食物了,一天兩頓的黃豆拌飯,值夜班時會額外分配一份牛奶和兩片麵包。
她知道那些雙眼睛就盯著她九_九_藏_書背後,那些抽|動的鼻翼在貪婪地嗅那煮牛奶的香。目光若是有毒,牛奶一定中毒了。她把牛奶倒進鍋里,銅鍋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像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在這一無所有的時間與空間里,這一小鍋牛奶便是救世的觀音。小小的廚房只點一支白蠟燭,她像獵人看守自己的獵物那樣看守著將沸的牛奶,心裏發慌、發怒,又像被獵的獸。
這人死的那天,我們大家都歡欣鼓舞。是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將他的後事交給有經驗的職業看護,自己縮到廚房裡去。我的同伴用椰子油烘了一爐小麵包,味道頗像中國酒釀餅。雞在叫,又是一個凍白的早晨。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了。」
香港淪陷了,港大校舍不只荒廢,還被破壞,很多文件與紀錄都不知所終,包括張愛玲的記錄、成績,通通被燒毀了。她回學校收拾行李,像賈府被抄后寶玉重回寥落的大觀園「對景悼顰兒」,只看到滿目瘡痍。
在炮火、病痛、飢餓、與死亡中,在十八天的戰火圍城裡,張愛玲看到了最真實的人性,直抵靈魂的核心。
是飢餓將善良、博愛、正義這些個大題目從身體里一點點地擠出去,最終只留下口腹之慾——那是生命最本原的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