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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一節

第六章 回到上海

第一節

他說:「父親還是老樣子,抽煙片,抽得很兇,家裡也很緊張,越來越緊。」
「哦?」張愛玲注意起來,「聖約翰大學很好呀。」
自從日本人進了租界,姑姑張茂淵在洋行里的工作就停薪留職了,一天三頓吃蔥油餅,過得很省。為了省房租,把公寓分租給兩個德國人,自己只留下一間房。如今愛玲投奔了來,就越發窘。
也罷,就寫電影吧。於是她開始拚命地寫稿,用英文,寫影評,投給《泰晤士報》,評的是《梅娘曲》、《桃李爭春》、《萬世流芳》、《新生》、《漁家女》、《自由魂》、《秋之歌》、《兩代女性》、《萬紫千紅》、《回春曲》……
子靜接著說:「大學停課內遷,不願遷到內地的學生可以拿到轉學證。爸爸不贊成我離開上海,所以叫我拿了轉學證在家自學複習,讓我今年轉考聖約翰大學。」
從香港回來,愛玲對上海人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白和胖。在香港,廣東人都是又黑又瘦的,像糖醋排骨,印度人還要黑,馬來人還要瘦;上海人卻是粉蒸肉,飽滿渾圓,肥白如瓠,簡直隨時可以上報紙做代乳粉的廣告,每一個都是長不大的孩童。她不由微笑,把學業未完的煩惱暫時放到腦後。
子靜也是擔憂,然而憂傷於他從來都是不深刻的,所以很快又轉了話題:「姐姐最近看了什麼電影沒有?」
她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然而子靜已經明白了——自從四年前姐姐在冬夜裡逃出父親的家,至今都沒有再回去過。父女倆斷絕往來已經四年多了,如今要姐九_九_藏_書姐回去向父親低頭,開口談錢,那真是很委屈磨折的。
回來前張愛玲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設想,但這時候才覺得三年大學里學到的知識其實派不上什麼用場,如果要工作,仍然只好做女店員、女書記員,最好的也不過是做個女教員,或是女編輯員。
我的靈魂不知疲倦不舍晝夜地追著張愛玲的影子飛,從上海到香港,再從香港回上海,一直飛進重重迷霧裡去——海上的霧太大了,不僅有海霧,還有硝煙。此時的上海已經淪陷,陰雲瀰漫。
「是呀,只差半年就要畢業了呀!」愛玲憤憤地說,就是學業這件事叫她耿耿於懷——多麼艱難周折才能上學,好容易考進倫敦大學,因為戰爭去不了;轉入香港大學,卻又因為戰爭,連港大也畢不了業——老天爺好像存心與她為難!賈寶玉銜玉而生,她卻是打著傘出世,無論走到哪裡,陽光怎麼燦爛也好,屬於她的永遠是傘下的陰涼。
但無論如何,她終於是回來了,她是這樣的熱愛著上海。
停了一下,愛玲猶豫地說:「我現在這樣子赤手空拳地來投奔,已經很拖累了,如今再鬧著要上學,多加一筆學費,那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林黛玉吃燕窩——故事倒多。不過上學的事,姑姑也曾提過,說是當年二叔和二嬸離婚的時候有過協議,我的教育費該由二叔負擔,港大三年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二嬸拿的,現在剩下半年,理當該由二叔拿出來。可是……」
從香港到上海的船期正常是四天,她們卻足足走了八https://read.99csw.com天,繞了好大的彎子,還在基隆停了一夜。張愛玲沒想到自己會看見祖父戰敗的地方,只見高高的天上懸著兩座遙遠的山峰,翠綠的山矇著輕紗,一刀刀削下來,形狀清峭,遠望去像幅古中國的水墨山水畫。
愛玲並不深究,只是笑問:「做什麼老瞪著我看?」
由於戰爭,學業未能完成,那兩個獎學金和「畢業后免費送到牛津大學讀博士」的許諾也成了太陽下的彩虹,看著七彩奪目,卻走不進去。
寫這種小文章,簡直不需要構思創意,只是隨筆寫來就好,那是她自小最喜歡的營生,嘻笑怒罵皆成文章,簡直再輕鬆不過了。
她在《易經》里寫到自己回來時竟與梅蘭芳同船,彼此擦肩而過,「他高個子,灰色西裝纖塵不染,不知怎的卻像是借來的。臉上沒有血色,白凈的方臉,一雙杏眼,八字鬍不齊不足,謙讓似的側身而行,彷彿唯恐被人碰到。還有三個日本人隨行,頂巴結的模樣。」——但因為只有這一處描寫,別無旁證,也不知道是紀實,還是小說的杜撰。
「是,與姐姐從前讀的聖瑪利亞學校齊名的。」
她不由笑出來,現在說起來還要笑:「到底是上海人呢!」
愛玲點著頭,並不搭腔。
「姐姐呢,姐姐的學業怎麼辦?就這麼荒廢了,太可惜了。」
子靜又問:「你有媽媽的消息嗎?」
姐弟倆這才打開話匣子,從電影、書,聊到街景、市場。愛玲絮絮地講起去靜安寺廟旁的亞細亞副食品店買菜的事,那些賣肉、賣菜、賣雞蛋read.99csw•com的人都使她興趣盎然。她喜歡聽他們討價還價,精明利落,又世故圓滑,有點小奸小壞,可是壞得有分寸。而且文理清順。有一次她排隊買肥皂,聽到旁邊一個小學徒向同伴解釋:「喏,就是『張勳』的『勛』,『功勛』的『勛』,可不是『薰風』的『薰』。」
「是的。」
上海不是個讓人看的地方,而是個讓人活的世界。打從小時候開始,這裏就給了她一切的承諾,她拼了命地要回來,為了它冒生命的危險,這使得上海愈發親切,血肉交融一樣的親。
愛玲淡淡地笑笑,仍不說話。
她沏了一壺紅茶,切了塊從樓下咖啡館叫的五角星形蛋糕,同弟弟兩個分著吃,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多半只是子靜在說,她只是聽著,心裏風起雲湧,表面上卻只波瀾不驚。
天下最輕鬆最可愛的工作,莫過於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而還可以把它換成錢了。所以後來張愛玲在《童言無忌》里寫著:「苦雖苦一點,我喜歡我的職業。」
她考慮過或許可以靠賣畫生活,那個白俄教師不是曾經出過五塊錢想買她的畫嗎?等她成名以後,叫價可以再高些。又或者可以寫文章,從前給《大美晚報》投稿,曾經獲得過成功的。可是寫什麼好呢?自己最熟悉的好像便是電影,大學里最經常的記憶就是同炎櫻兩個到處去看電影,連戰時也不放過。
有天弟弟子靜來看她,姐弟三年未見,見了,卻也不覺得怎麼親熱,仍是淡淡地招呼。在他,是覺得這個姐姐已然遙遠,同自己不再生活在https://read.99csw.com同一屋檐下,甚至不在同一片天空下,三年不見,她好像更瘦了,也更高了,長發垂肩,衣著時髦,十分飄逸清雅;在她,則是因為覺得抱歉——當年母親收留了她而拒絕了他,使她覺得彷彿欠了弟弟,面對他就彷彿面對債主,有種不知如何的拘泥和窘縮。
愛玲嗟哦:「因為戰爭……」不禁長嘆一口氣,想起自己未完成的學業。
愛玲點了點頭。
這是一九四二年的五月,張愛玲回到了上海,炎櫻跟她一起。
「你的衣服……」子靜不好意思地說,「真怪。是香港最新式的樣子?」
子靜的臉上掠過一絲惆悵:「從前媽媽第一次回國來,穿著洋服,大家也都說怪……」
一切都和離開前一樣,連面臨的問題也是一樣——嫁人,抑或工作。不然,何以為生?
子靜也跟著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他於是自告奮勇:「不如我替你跟爸爸說,探探他的口風也好。」
愛玲這天穿的,正是她在香港做的那件紅地藍白花的布旗袍,「奇裝異服」中的一件。她笑:「你真是少見多怪,在香港這種衣裳太普通了。我還嫌不夠特別呢!」
「古人說:『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誰知之者!』她並不是既富且貴了。只是年紀更長,更有自信,算不得什麼,但是在這裏什麼都行,因為這裡是家。她極愛活著這樣平平淡淡的事,還有這片土地,給歲月滋養得肥沃,她自己的人生與她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人生。這裏人們的起起落落、愛恨轇轕是最濃烈的,給了人生與他處不一樣的感覺。」——《易經》九*九*藏*書
子靜也笑了:「姐姐也是上海人呀。」過一下又補充,「不過不大像。」
不知道是說長得不像上海人那麼肥白呢,還是說性情不像上海人那麼精明。
愛玲臉上閃過淡淡憂鬱:「姑姑說,二嬸去新加坡后,開始還有一兩封信寄來,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就再沒消息了。」她沒同他說母親去香港的事,因為不願意他問得更多。
仍舊住在愛丁頓公寓,只是從五樓搬到了六樓;仍舊是每夜枕著電車回家的聲音睡覺,每早聞著咖啡館的麵包香起床;仍舊跟姑姑住在一起——和姑姑在一起,即使是租的房子,也是家,有種天荒地老的感覺。
愛玲面色一動,轉又黯然:「不過——學費。」她嘆了一口氣,「姑姑沒錢的。」
子靜搭訕著問:「姑姑今年有四十歲了吧,還沒打算?」
錢,仍是生活中頭件大事,最磨挫人志氣而不容迴避的。
子靜靦腆地說:「我去年夏天考進復旦大學了,是中文系。」看見姐姐面有鼓勵讚許之色,自覺得意,又補充,「教英文的是顧仲彝,教中國文學的是趙景深,都是很有名的教授。我在復旦念了兩個多月,可是因為戰爭……」他的聲音低下來。
子靜靈機一動,鼓動著:「其實姐姐也可以想辦法轉入聖約翰大學呀,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同學了,可以常常在學校碰面。」
而我在我書的扉頁自我簡介里往往寫著:「生平三大嗜好:讀書,寫字,寫字換錢。」屢被出版編輯罵為惡俗。
提到下落不明的母親,姐弟倆又沉默下來。半晌,是張愛玲先拾起話頭:「你呢?你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