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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一節

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一節

但恐再來日,鰲翻寂滄瀛;
我的靈魂一直地飄上頂樓,看到六零五室門前有個男人在敲門——長衫,禮帽,相貌清癯,身形蕭索,彬彬有禮地問:「張愛玲先生在么?」然後自門洞里塞進一張字條去……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藤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俐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才看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贊好,我仍於心不足。
到了大使館,說池田不在,只要到一個住家地址,於是又按著地址找到池田家裡去,仍是不在。池田夫人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青芸急得哭起來,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了,等到天亮也要等他回來的。」池田夫人被纏不過,當著青芸的面給林柏生打電話:「胡蘭成在你那兒吧?他的生命安全可要你保障,你要負責到底,要是有什麼事,我對你不客氣。」放下電話,又安慰青芸說:「你放心好了,回去吧,沒事的。要有什麼事,我拿憲兵隊轟他們。」青芸這才放下心來,走了。
所過郊與市,仍惜其民勤;
至此,胡蘭成與汪精衛算是徹底鬧翻了,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奮筆疾書明目張胆地大罵汪偽無能、預言汪政必敗的勇士呢。
我的靈魂飛在天上,時而清晰,時而迷茫。幸好有斷續的胡琴聲為我引路,有「克林克賴」的電車線為我引路,有靜安寺的鐘聲和百樂門的樂曲為我引路,還有那清渺的第一爐香,第二爐香……
據聞胡蘭成為文,從不起草,一揮而蹴,倚馬可待。稿成,亦極少改動,故有「大筆如椽」之譽。辦報時,每周至少兩篇社論,都由他自己執筆,因其文筆犀利,常言旁人所不敢言,每令報紙原刊社論之版面出現空窗——因社論觀點激烈而被抽起不發,又並無預稿替補,遂只得留白,是謂「空窗」。
次年十二月汪精衛訪日,有日本人拿著這首詩向汪精衛告密,說胡蘭成可能是抗日分子,汪精衛雖然不信,卻從此對胡蘭成失了信任。回國后召見胡蘭成,又因胡蘭成不贊成對https://read.99csw.com英美宣戰,兩人再生罅隙,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單獨見面。
李鴻章從前也被稱為「賣國賊」,周作人一九三八年被正式定性為「漢奸」,而一九四五年出版的《女漢奸醜史》里也把張愛玲稱為「女漢奸」,曾與張愛玲齊名的女作家關露更是蒙冤半世才得昭雪,連柯靈都在「文革」中被當成「漢奸」來斗……
〖我游蓬萊山,神仙徒聞名;
我心實慍怒,拂衣亦逕行;
青芸得訊,第一個便去找熊劍東。熊劍東立即猜到是南京政府抓的他,除了汪精衛,別人也不會有這麼大胆子。他打了幾個電話,果然證實是在南京政府,遂對青芸說:「不好救啊。別人抓的都還好辦,被汪精衛捉的去,沒有人救是了。」青芸無奈,只得同老炸兩個又坐火車趕到南京來,又去向池田求救。青芸對池田的印象是「池田從前是日本到中國來的留學生,在北京學堂里(同胡蘭成)認得的,常常來去,兩個人老好的。這個人在大使館做啥,不曉得。」
對於胡蘭成其人,最常見的定位是「高級文化漢奸」,所謂「高級」,是因他做過汪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所謂「文化」,因他是一個學問人,而且還是大學問人,辦過雜誌,出過書,並且涉獵面甚廣,推為「民國第一才子」也當之無愧;所謂「漢奸」——對不起,我不是歷史學家,對政治又極不敏感,若不是因為張愛玲,是斷不會對胡蘭成這樣一個人感興趣的。而除了他對於張愛玲的辜負之外,我對他也說不上有什麼惡感。雖然我痛恨漢奸,尤其痛恨幫助日本人殘害同胞的漢奸,然而對胡蘭成,我找了許多資料,也並未找到明確的事例來舉證他的賣國行徑,所看到的,無非是「為日本人搖旗吶喊」、「違背良知」、「無恥之尤」之類概念性的詞彙,他的《山河歲月》與《今生今世》我是跳著看的,專挑與張愛玲有關的文字來讀,至於隱含在字裡行間的政治傾向,卻不大讀得明曉。
胡蘭成所投奔的《國民新聞》後台人是汪偽「七十六號」特工總部負責人李士群,然而胡蘭成的狂狷性格依然故我,對李士群也仍然並不感恩戴德。一九四三年春,李士群就任江蘇省省長,胡蘭成又與周佛海及其左右羅君強、熊劍東密商奪權九九藏書。李士群獲悉后,很快從蘇州趕回上海,對胡蘭成說:「你如識相離開《國民新聞》,我可以發給你們一些遣散費,否則……」胡蘭成向來是信奉「三十六計走為上」的,又是生來的無所謂脾氣,自然說走便走了。而李士群卻在幾個月後被毒死。
胡蘭成在自己的回憶錄中寫:「英娣那晚等到九點鐘見我不回家,就去找池田……英娣則年少不更事,她理直氣壯的發話了,池田乃投袂而起,連夜與清水見谷大使……」非常的唱本氣。
言歸正傳——胡蘭成,一九零六年出生於浙江嵊縣,一九二七年從燕京大學退學,一九三六年應第七軍軍長廖磊之聘,兼辦《柳州日報》,五月,兩廣兵變失敗,胡被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監禁三十三天。一九三七年因在《中華日報》上寫了兩篇文章,一篇論中國手工業、一篇分析該年關稅數字,並被日本《大陸新報》譯載,遂被《中華日報》聘為主筆,去上海。一九三八年初,被調到香港《南華日報》任總主筆,用筆名流沙撰寫社論,一九三九年離開香港回上海,任《中華日報》總主筆,次年就任汪偽政府宣傳部政務次長——這就是他「漢奸」之名的來由了。
汪偽司法行政部長羅君強在回憶錄《偽廷幽影錄》中提到胡蘭成的一節這樣說: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真的了。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裡傻氣的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
日本人久聞他鐵划銀鉤,寫得一筆好字,拜求不已。胡蘭成便以草書寫了首詩:
這篇說辭後來形成文字,即是著名的《日本應實施昭和維新》一文。文中雖然預言日本侵華戰爭必敗,然而日本當局竟然頗為欣賞,以為見解獨到;倒是汪精衛沒那麼大度,認為胡蘭成背恩負義,詛咒他「汪政權也無法存在」,遂下令立即扣押,於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七日再次將胡蘭成關進南京政治局牢房,長達四十八天。
從這首詩看來,他倒是相當有氣節的。而且慶典之後,他便獨自離團,九九藏書率先回國了。
我的靈魂跟著那隻貓一閃身飄進公寓,看到鏤花鐵門的電梯和綠色的郵筒,靈魂不曉得乘電梯,只好一級級地盤旋游上,有人家開著無線電,在唱《薔薇薔薇處處開》,偶爾插一段新聞社論,我看一眼那無線電匣子,方方正正的,在《太太萬歲》里見過,丈夫送給妻子的那一種,於是猜這家的女主人大概就是陳思珍;然而也未必,或是孟煙鸝也說不準,她也喜歡整天開著無線電聽新聞,想在空屋子裡聽見人的聲音;再上一層樓,蘇州娘姨阿小在廚房裡招呼兒子百順吃飯,百順說:「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乾菜燒肉!」不等說完,頭上早著了阿小一記筷子;靈魂再向上飄,樓上的門也是開著的,客廳里掛著結婚證書,配了框子,上角突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歐陽敦鳳坐在框子底下織絨線,米晶堯搭訕著走過去拿外套,含含糊糊地說:「我出去一會兒。」敦鳳和我都知道,他是要去前妻的家……
郵亭一宿意,不覺淚已盈。〗
同仁有規勸其稍事隱諱以免觸犯當道禁忌者,他回答人家:「報紙版面有『空窗』,正是胡某報刊之特色。」可謂狂狷本色,自負之極。
惟見刑天舞,干戚敵八寅;
那便是胡蘭成!
欲致交聘禮,無主焉有賓;
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四日,是舊曆的除夕,胡蘭成彼時剛從獄中釋放,賦閑在家,百無聊賴,遂隨手翻開本雜誌消遣,一段孽緣,就此展開——
我的靈魂漫步於四十年代的上海靜安寺路上,身邊滔滔地經過著面目模糊的熟人:王嬌蕊挽著佟振保的胳膊走在路上,他們要去看電影,可是半路遇見了一位相熟的英國太太,不得不立下來攀談幾句;二喬和四美騎著自行車從旁邊掠過,一路不住口地數落著新嫂嫂玉清的破落家世;南宮嫿剛散戲歸來,黃包車夫羅羅嗦嗦地要加錢,她忽然不耐煩起來,乾脆跳下車步行,一邊踽踽地走著,一邊百無聊賴地看櫥窗;王佳芝也在摩西路口下了三輪車,走進咖啡館里等老易,他們約好了要一同去買戒指;忽聞得汽車鈴聲一響,卻不是老易,而是白流蘇陪著七小姐相親回來了,一臉的心虛與得意,一低頭鑽進門,死不出來;一隻貓從門洞里溜出來,豎直著尾巴嗖一下不見,門洞里黑黝黝,看不清是不是小艾九九藏書東家五奶奶的那隻「雪裡拖槍」,也或者是瀠珠祖父匡老太爺的……
翌日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飯後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園,離她那裡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羅君強與胡蘭成同為汪偽政權的人馬,後來一直干到安徽省長,也算是來頭不小的人物,他的回憶錄應當是較為真實的。從他的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胡蘭成投誠汪精衛的完整過程,然而胡蘭成似乎對汪精衛的提拔也沒有怎樣感激,仍然撰文大批汪偽政府的無能,特別攻擊林柏生的宣傳部。林柏生於是向汪精衛哭訴,汪精衛也很惱火,對林柏生說:「看著辦吧。」林柏生遂獨斷獨行,竟將胡蘭成密押在特務組織的「政治局」,囚禁起來。后因周佛海、陳公博等人說勸干涉,遂讓胡蘭成寫了一紙悔過書了事。
事實上,胡蘭成被抓的當夜,南京家裡的男佣人老炸便連夜乘火車趕到上海美麗園,向青芸報信——因為此前胡蘭成對自己的被捕早有預感,出門前便對老炸說過:我十點鐘不回來,你就去找我侄女。
然而多年後台灣作家李黎採訪到胡蘭成的侄女胡青芸,才發現這裏記了一筆錯賬。
還是那句話,歷史的出爾反爾,只好留給歷史去遊戲。我們這裏且只談風月也罷。
至於胡蘭成為什麼會以為是英娣救了他,青芸猜那是因為英娣曾去獄中探望、送衣服之故。
這期間,胡蘭成的日本朋友清水董山與池田篤紀(日本駐南京大使館管理文化事務的一等書記官)正奉命舉辦「日中懇談會」,請他出席會議。他也不客氣,當著滿座日本人大胆預言:「按我的預測,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必敗,汪先生的政權也無法存在。如要挽救,除非日本斷然在華撤兵,實行昭和維新……」
有張報紙也塞在門縫裡,那上面明明白白寫著:一九四四年二月四日。
及我獲釋後去上海,一下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高興,從她的辦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飯。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亦遲疑了一回才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他輕視日本人不懂得書法,亦不懂中國詩詞,九*九*藏*書遂在詩里諷刺他們只知大動干戈,開疆拓土,卻不顧自己大好沃土在窮兵黷武中日漸貧瘠。預言日本侵華戰爭必敗,昔日蓬萊仙境,將來滿目瘡痍,到那時再悔悟,就晚了。
汪偽政府成立於一九四零年三月三十日,胡蘭成就任宣傳部次長當是這之後的事,然而同年夏天即辭去《中華日報》之職,不肯再作汪精衛的代言人,並於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八日發表《國民新聞發刊辭》,完全脫離《中華日報》,轉而經營《國民新聞》,任副社長兼總主筆,隨即被免去宣傳部次長之職——連頭帶尾,胡蘭成的次長位子也坐了不足半年,然而這個頭銜卻跟了他一生。
這年正值日本紀元二千六百年,汪精衛派了一個龐大的代表團百餘人前往東京參加盛典,由農礦趙毓松做團長。胡蘭成亦隨行在團。在日本期間,胡蘭成除了剛到時出席了日本外相松岡洋右暨日華文化協會的宴會外,其後各省大臣甚至近衛首相的請帖都一概回絕。
我的靈魂躲在那樓道里哭泣,極力地呼喚愛玲,呼喚她不要開門。——她果然沒有開門,然而後來卻又打電話,說願意去看胡蘭成。
後來的各種資料表明,青芸的版本是可信的,但沒她說的那麼容易——或者說沒有池田夫人講得那麼容易。後來還是池田偕同清水多方奔走營救,由日本大使與軍方聯手向汪偽施壓,才救出胡蘭成的。
——然而後世一直把這解釋成「投機」,就好比肅清革命隊伍時一切資本家少爺小姐參加革命也都是「投機」一樣,便讓人不好置評了。
「在汪精衛發表《艷電》(作者按:回應日本近衛首相招降聲明的電稿,發表於1938年12月29日的《南華日報》)后,胡蘭成忽然大談漢奸理論,連續發表文章。林柏生(汪偽宣傳部部長)就用他的文章充社論,其中《戰難和亦不易》一文,極為陳璧君(汪精衛之妻)所欣賞,認為他是個人才。經過打聽,才知道他還是一個月支薪水六十元的小編輯,一家生活很不易維持,且眼病甚重,無法應|召去見『夫人』。陳璧君狠狠地責備了林柏生,認為他埋沒真才。林受此訓斥,大為惶恐,馬上升胡蘭成為主筆,加大薪水,送他上醫院治眼病。由於陳璧君的推薦,汪精衛也加以青睞,後到上海賜以『中央委員』頭銜,在汪偽行政院宣傳部當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