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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二節

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二節

他是被西洋的箭射中了,血濺桃花扇,久了,卻像蚊子血;而她卻是被古老的紅線縛住了,從此千絲萬縷,扯不斷,理還亂。
他的話可真多,也有趣,尋常說話也像在做演講,極有煽動力。他說童年往事和求學經歷,說日本文化與中國的不同,說自己對歌舞與繪畫的見解,也說《紅樓夢》《金瓶梅》……一直送到愛丁頓樓下,話還沒有說完,他看著她,有些戀戀不捨;她亦看著他,是鼓勵的眼神。
愛玲沉靜地聽著,聽到他母親罵他的話,不說對也不說錯,卻講起炎櫻在炮彈中潑水唱歌的事。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
於是他知道,她懂得了他,在替他辯護,也在稱讚。他著實感激,於是又同她講自己在南京的事情,問她每月的稿費收入,批評時下流行的作品,談看《封鎖》的感受……
於是他說:「明天我來看你吧。」是詢問的語氣,其實已是約定。
她生平從來沒有不能形容的人與事,然而對於他的一言一行,她竟然有些辭窮了。
關於胡蘭成的情事,早已被他自己https://read.99csw•com《今生今世》中寫得爛熟了。後來各種版本的張愛玲傳記的華彩部分,也都是以這部《今生今世——民國女子》為底稿,幾乎沒有任何超乎其外的細節。
第二天,果然等著他,淡淡地塗了口紅,灑了香水。
同齡的女生早在大學里已經個個都成了調情高手,香港戰亂時學校停課,男生整日膩在女生宿舍里玩紙牌,玩到半夜還不肯走。第二天一早,女生還沒起,那男生倒又來了。隔壁只聽見女生嬌滴滴的欲迎還拒:「不嘛,我不,不嘛。」旁若無人。一直糾纏到下床穿衣為止。愛玲在隔壁聽得清楚,倒替人家臉紅半晌,有種莫明的羞恥感,恨不得回到孔子座前去默書。
張愛玲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四日致好友夏志清的信中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顯見是不贊成的。
青芸說:張愛玲第一次到美麗園,是到三層樓胡蘭成房間談的話——朝南的一間,其它給別人做辦公室。
她聽著,也漸漸吃驚了,https://read.99csw.com因為他同樣是她從來沒見過的那種人,甚至也從沒在想象里出現過,也從沒在筆下描摩過,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無法描述,無法評價。他在她面前時,是真實的,獨特的,性情鮮明的;然而他一轉身,她便覺得茫然,覺得生疏,覺得不認識。
他走後,她仍然坐在原位一動不動,彷彿吸收他留下來的空氣。盤裡的煙蒂捨不得倒,都收在一隻舊信封里。
他也比昨日拘謹,是被她房裡的布置擺設所震壓,覺得滿屋裡文明清爽,而又兵氣縱橫。她這個人,也是帶著殺氣的——不是「殺無赦」的殺,而是碧羅春茶又稱作「嚇殺人香」的殺,正大仙容,淹然百媚。
坐在書桌前寫字,腦子裡滿滿,卻寫不出;於是又看一回書,終究也不知看了些什麼。每一次門響,既盼著是他,又怕是他,因為總覺得沒有準備好;及至他真箇來了,她卻只是默然,仍似第一次見面。
她平時見女客也要打扮過的,並不只是為他——然而為他打扮,心情多少不一樣,既不是不修邊幅,亦不肯太https://read.99csw.com過隆重。於是挑了寶藍綢襖褲,戴著嫩黃邊眼鏡,鮮荔枝一樣半透明的清水臉,搽著桃紅色的唇膏,是家常的打扮,可是艷,柔艷。像一朵花含苞欲放,香氣卻已然馥郁,揚滿一室。
果然是一個鮮活的張愛玲!沉靜、疏遠、奇裝炫人、不漂亮。
時間過得真快,來時艷陽高照,轉瞬暮色四合,她站起來告辭。
——然而胡蘭成卻依然驚艷了,卻驚也不是那種驚法,艷也不是那種艷法。愛玲的清逸含蓄,超出了他以往對於女性美的所有的經驗與想象。
對於愛情,她曾經耳濡目染,也曾經筆下生花,現實中,卻是「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不知怎的,今天卻有些不同尋常,港大宿舍的情形忽然翻起在心頭,便是那女孩子的聲音也響在耳邊:「不嘛,我不嘛。」好不驚心。
又說:張愛玲長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胡蘭成)還高了點。服裝跟別人家兩樣的——奇裝異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隻鞋子黃,半隻鞋子黑的,這種鞋子人家全沒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九九藏書穿旗袍,短旗袍,跟別人家兩樣的;這個時候大家做的短頭髮,她偏做長頭髮,跟人家突出的;後來兩家熟了,叔叔帶我去常德路,帶我去認門兒,這樣認得了。跟我很客氣,我比她大,喊她「張小姐」,她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中國人的月老是花白鬍子的糟老頭兒,西洋人的愛神丘比特是個乳臭未乾的神箭手。
他把她來比桃花女,比樊梨花,比哪吒——然而其實他自己才是哪吒,素人無情。小時候,家鄉發大水,牛羊稻穀都在水中漂,家人拖男契女站在房頂,愁苦對泣,他卻只是放歌,對著湯湯洪水高聲嘯吟,氣得他娘罵他:「你是人是畜牲!」
我於是又努力地尋找有關胡張之戀的另外記錄,片言隻語都視為珍寶。然而發現當時見過他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並不多,又或是格於時局,見了也不肯寫下來;肯寫的,又多半「纏夾得奇怪」,紕漏百出,不足為信;惟有作家李黎對胡蘭成侄女胡青芸的採訪最為珍貴難得,也最樸實可信。
他送她,從美麗園到靜安寺路,抄捷徑,走外國公墓。壘壘重重的青白石碑,九_九_藏_書碑上站著張開翅膀的小天使,瞪著石白的眼珠子看著他們。這情形其實是有點磣人的,然而敏感的她竟然忘了害怕,只顧聽他說話。
他後來一再用「柔艷」這個詞形容張愛玲,而他眼中的張愛玲也確與我們想象的不同,是一個地道的美麗的既聰明靈透又溫柔多情的女人!是玉女!也是九天玄女!他自她手裡得來無字天書。
在他們對望的瞬間,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發生了。
一九三八年的冬天,張愛玲離家出走,從蘇州河往靜安寺,是逃出生天;然而一九四四年的春天,她從靜安寺往美麗園的這段路,卻是一條死巷。
但是後來她自己寫《小團圓》,其間的大致脈絡與情節卻是與《民國女子》一般無二,並沒有太多出入的。比並來看,倒是胡蘭成充滿了溢美之辭,努力去描繪她的柔、善、與聰慧;而張愛玲克己甚嚴,著力描寫自己人性中的自私與冷漠,以及愛情的虛無。就像她在寫給宋淇的信里所說的那樣:「我在《小團圓》里講到自己也很不客氣,這種地方總是自己來揭發的好。」——太不客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