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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三節

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三節

有時炎櫻來了,三個人說說笑笑,更是熱鬧——因為得不著姑姑的祝福,炎櫻的支持,便成了張愛玲最大的依傍。她有時要胡蘭成陪著去炎櫻家玩,彷彿親戚竄門,是在閃閃躲躲里尋找光明正大的感覺。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胡蘭成無疑是最接近她愛情理想的一個,風流瀟洒,才華橫溢,連缺點也是迷人的——他是結了婚的人,且做過汪偽的官員,和日本人又過從甚密。她與他在一起,世人都要反對的,連同自己的親姑姑也不予祝福。這使得他們的愛情一來就帶著悲劇的色彩,因為不可能、無目的,而使得這愛益發堅忍不拔。
寫出這樣文字的女子,是尤|物;
張茂淵看著侄女喜滋滋待笑不笑的樣子,不禁再嘆了一聲,半晌,輕輕說:「你同他在一起,我是不贊成的。然而你也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有數罷。」
辜負這樣女子的男人,是該殺!
我驚心於張愛玲的大方,抑或是一種無奈的自矜?——吃醋也無效,反而有傷風度,索性只得大方。
他說她:「你跟你姑姑在一起的時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又很老練。」她想一想,低頭微笑,覺得他說得很對。
對於侄女的反read.99csw.com常,張茂淵十分不安,她同愛玲深談了一次——台灣作家三毛以張愛玲為原型編劇的電影《滾滾紅塵》里有句台詞:「這種人說好聽點,是文化官;說難聽點,是漢奸。你乾乾淨淨的一個大小姐,惹這種人幹嘛?」——是替姑姑問的吧?
但是晚上姑姑回來,她卻帶笑報告:「他問我可不可以永遠在一起,說他可以離婚。」
——她從認識他那天起已經預知了他將來有一天會逃亡,或是鄉村,或是某個邊遠小城,而她會山長水遠地去找他,他們在昏黃的油燈影里重逢。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做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如今是他們最好的時光,兩個人可以在公寓小屋裡擁坐整個下午而不嫌煩絮,有時候也一同去看蘇青,胡蘭成仍是一種含情調笑的態度,張愛玲也只是處之泰然。
他的多情,他的狂妄,他的放蕩不羈,對於她都是一種新鮮的刺|激。而他的才華橫溢與溫情款款,更是不能拒絕的毒藥,比鴉片尤為致命。
這是一段情的緣起,也是一段情的結局——若果然是「就這樣就完了」倒也罷了。
https://read.99csw.com茂淵問:「是送牛奶的來了。你怎麼不開門?」
「這是真的。」是強調故事是真的,還是強調心是真的,情是真的?
「她覺得過了童年就沒有這樣平安過。時間變得悠長,無窮無盡,是個金色的沙漠,浩浩蕩蕩一無所有,只有嘹亮的音樂,過去未來重門洞開,永生大概只能是這樣。這一段時間與生命里無論什麼別的事都不一樣,因此與任何別的事都不相干。她不過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夢的河上划船,隨時可以上岸。」——《小團圓》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於是小小斗室里又只剩下他同她了。他終於明白地對她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她有點震動,卻推拒地說:「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
他到底還是來了。她看見他,立時笑了,臉上開出一朵牡丹花。張茂淵看在眼中,心頭暗暗嘆息,一聲不出,拿起皮包便出門了。
但那已經是后話。
一整天都是恍惚的,老是側著耳朵聽電梯響。每一次電梯「空嗵空嗵」地上來,心也跟著「嘭嗵嘭嗵」地提上來,一https://read•99csw•com直提到了嗓子眼兒,聽到敲門聲,更是驚得目瞪口呆,直看著姑姑發愣。
張愛玲在認識胡蘭成一個月後曾寫了一篇短文《愛》,彷彿為這一段情佐證——是風吹簾櫳,看到美人半面。
「這是真的。
她是擅長寫愛情故事的,並且堅信「有目的的愛都不是愛」,在《易經》里甚至說:「真正的愛是沒有出路的,不會有婚姻,不會有一生一世的扶持,一無所求,甚至不求陪伴。」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愛玲是敬重姑姑的,於是寫了一張字條叫人送給胡蘭成:「明天你不要來了。」
「我可以離婚。」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說:「我已有妻室,她並不在意。我有許多女友,乃至挾妓遊玩,她亦不會吃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歡喜我。」
這個故事是她從胡蘭成那裡聽來的,故事中的女孩即胡蘭成髮妻的庶母。他的過去,並沒有刻意瞞她,她亦不是不知道他劣跡斑斑,背景又有點不清不楚——結過兩次婚,目前又與舞|女同居——然而女人總以為壞男人會因她而改變。越是在別的方面聰明的女子於此越痴。
那樣的瀟洒,於我是不可想象的,我自己在感情上向來是霸道自私的,我要的,是「一生一代一雙人」read•99csw•com的愛,而且是全部的愛,不能攙一點兒假。有讀者投信求助,聲言愛上已婚男人,痛苦不堪,試圖自殺。我回信說:你要是死了,也是賤死的。被編輯們群起而攻之,以為太過刻薄,不符合主編身份。
後來張愛玲在遊記散文《異鄉記》里寫一個女子千里迢迢去溫州尋夫,那男人的名字叫作「拉尼」,想來就是由「蘭你」音譯的——逃亡、尋找、小城的重逢,一切都照應了她的預感,只是沒有了油燈影里的溫存,現實永遠比預想更加殘酷。
炎櫻把張愛玲昵稱「張愛」,把胡蘭成昵稱「蘭你」,配成一對。夏天時,胡蘭成去武漢,炎櫻給他寫信,還是愛玲替她翻譯的:「親愛的蘭你,你在你那個地方,是要被蒸熟了吧?」
就這樣就完了。
這樣一來,算是過了明路了。從此後,胡蘭成索性天天來了,坐在愛玲房中,談詩看畫,一坐便是整日。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https://read.99csw.com各自走開了。
文章開篇先巴巴地寫著「這是真的」,然後才講故事——
胡蘭成是見著女人便要獻殷勤的,嘴上抹油,甜言蜜語不斷。愛玲坐在一旁,聽兩人鬥嘴取樂乃至調情,卻只是笑著,覺得好,絲毫沒有不快。
她心甘情願地為他煩惱,為他傾心,為他委屈,為他堅持,甚至送他一張照片,在後面寫著:
「你太太呢?」
然而想到張愛玲的家史,卻又覺得容易理解——張佩綸何嘗不是挾妓嘯游的風流才子,張廷重也因娶姨奶奶惹得太太生氣,還有她的那些大爺們——她家裡的男子都是娶著一個以上姨太太的,她都從來沒見過痴心專情的男子,又如何可以期翼?
就這樣擦肩而過,就這樣失之交臂,就這樣永不再見?怎麼甘心!
送去了,又覺得後悔,覺得失落——走了這麼遠的路,經歷了這麼多的面孔,才終於遇見他,同他說:「你在這裏。」這麼快,又要分開了嗎?
她低了頭不說話。她不敢開門。既怕開門看不到他。更怕開門看到他。
「她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著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裡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棱。沉默了下來的時候,用手去捻沙發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線頭,帶著一絲微笑,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可惜沒完,完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