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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四節

第八章 遇到胡蘭成

第四節

這真是一言既出,石破天驚,雲垂海立。
《今生今世》翻開來,劈面第一句便是「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只這一句已經將我征服了。有大氣,有詩意,有悟性,還有柔情——當年張愛玲也是被這些征服的吧?那一剎那我覺得理解了她。
胡蘭成說:「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
她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青芸說:「噢,成家啦?住旅館多貴呀。要不,你帶這個女人回去吧。」轉身又對英娣說:「帶你回去,但不許干涉我家裡的事情,不能管弟弟妹妹,我嬸嬸有神經病,你不能虐待她。」
他是真的懂她,敬她,欣賞她;而她也不由得要為他的才情傾倒——或者說「跌倒」。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足亦無。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驚動,要聞雞起舞。」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輕描淡寫一句「但英娣竟與我離異」,將此事一言帶過,彷彿無辜。而事實上是他的好友熊劍東夫妻很強勢地給英娣施了壓九九藏書力,又付了一筆贍養費,才迫她離開的。或許是因為大家都更贊成張愛玲的緣故吧。胡在後文中提及在日本時又與英娣見過面,說「應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為了張愛玲,發脾氣離了我。」明說是為了張愛玲。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她的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裏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逼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青芸去問司機:「胡先生在啥地方?」司機先是說不曉得,後來又說:「這不好講給你聽的,講給你聽我工作沒了。」
她當然不肯答應。便連青芸也不答應,英娣算什麼,一個姘居的舞|女而已。
去國之後,張愛玲先寫了英文自傳《雷峰塔》《易經》,后又寫了中文自傳《小團圓》,卻都未拿出發表。倒是晚年所寫的《對照記》,一九九五年獲得了台灣《中國時報》「文學獎特別成就獎」。
胡蘭成之子胡寧生在《有關父親胡蘭成》中回憶說:「胡蘭成早年娶妻唐玉鳳,生子胡啟。唐玉鳳病故后,胡蘭成在廣西南寧娶妻全慧文。自九九藏書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一年間,全慧文生長子寧生、長女小芸、次子紀元、次女先知。自一九四一年後,胡蘭成生活、工作在南京,偶爾回上海大西路家中,我等子女尚年幼,對當年的生活均印象不深,上海家中事全由侄女胡春雨(即青芸)料理。全慧文因語言不通,少與人交往,常日讀古書,彈風琴度日。一九四三年前後,張愛玲曾來大西路我家作客。胡蘭成也曾帶著子女去張愛玲的寓所訪問。張愛玲當時應該知道胡蘭成與全慧文並未感情破裂,也沒有離婚。全慧文當時雖然不怎麼需要用錢,但胡蘭成仍然經常給她頗多的私房錢。」
他們談詩,論詞,說畫,講音樂,她每一句話都使他心動,是小和尚被師傅用木魚當頭一喝;而她亦驚訝於他對她的知與解,彷彿在他的話里重新看到一個新的自己,更好更美更純粹的自己。
於是,此前我一直都以為那是張愛玲惟一的自傳,是她對自己一生人的總結,而由於兩任夫君胡蘭成與賴雅都未能留照其中,使我以為張愛玲對於自己的婚姻往事是不願提及的。
據青芸回憶說,那時候胡蘭成辦報,夜裡寫稿子,累得連對著桌上的香煙都沒力氣伸手去拿。全慧文偏在這個時候發病,又吵又鬧,於是胡只好住到旅館里去。後https://read.99csw.com來,就有了個舞|女英娣來陪,他乾脆不回家了。
一部《今生今世》,先後寫了與胡蘭成有關的八個女子:唐玉鳳、全慧文、應英娣、張愛玲、周訓德、范秀美以及一枝和佘愛珍。
張愛玲,是胡蘭成的第幾枝桃花?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
——是他更懂得她,還是她更懂得他?
然而將愛玲與英娣相提並論已經是委屈了,所以愛玲才會在給夏志清的信里說:「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復。」完全不屑與諸人為伍。
——這解釋了我最初看到《小團圓》時為什麼會那樣抵觸與震驚。相比于《小團圓》里她對於自己情感的剖析,連親吻與床戲也要拿來刻薄一番的冷漠,我寧可偏向于胡蘭成《今生今世》里的金童玉女,相信胡蘭成眼中的民國女子才更像是二十四歲時的她。
青芸對英娣的態度與胡寧生完全一致——不承認!她且明白地說:「英娣不算夫妻。(婚約)紙頭不看見,伊拉(張胡)結婚我看見的。」
胡蘭成幼子胡紀元則回憶:「那時美麗園二十八號(現延安西路三七九弄二十八號)全為我家居住,三樓東間是我母親全慧文和寧生住,西間有陽台,常有鄉下客人來住。二樓東間是青芸和我住,西間是書房九_九_藏_書,一樓東間是阿啟住,西間是飯廳。兩個亭子間是兩位女傭與小芸、先知住。有時鄉下來人多時,汽車間也能住人。父親回家常到戶外空地上打太極拳,我和一些小孩跟著學。父親常在書房寫毛筆字,喜歡下圍棋,逗小孩玩。母親喜歡吟誦古文,詩詞,用洞簫吹《蘇武牧羊》等古曲。」
他的話經她一開解,便有了新的意思與境界;而她的人經他一描述,亦有了新的形象與精神——是她,又不是她,如「花來衫里,影落池中」,別人見不到的她的好,都一一落在他眼裡,並且清切地懂得,於是花更美,影更艷。他形容她「柔艷剛強,亮烈難犯」,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又說:
胡蘭成雖然用情不專,然而對全慧文卻是盡了一個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的。他與應英娣的關係,也是建立於全慧文患病之後。
讚美的話是一張作畫的宣紙,一旦由男子的口裡說出,而被女子服帖地聽在耳中,那女子也就變成了紙上的畫,被固定在讚美的詞語里,徒具色相,失了本真——她便是這樣地傻了一回。
青芸再三保證他的工作丟不了,又悄悄跟蹤他,這才在「新新公司」的旅館里找到了胡蘭成,理直氣壯地問:「你在外面住了這麼久,家裡的事不管啦?」
唐玉鳳為胡蘭成原配,這是沒有什麼異九九藏書議的。唐玉鳳病故后,他又經人介紹娶了全慧文為妻,生了二子二女。然而全慧文患有精神病,於是他在旅館包了房子與應英娣同居,後來又接去南京,另成了一個家。認識張愛玲時,他正值賦閑,卻還是上海南京兩頭走,便是為了應付兩頭家。
他說:「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
因此,他與愛玲交往的時候,與全慧文的婚姻其實已經事實作廢;而與英娣,則只是同居。
這裏面,全不承認應英娣其人的存在,而正面說明了張愛玲與胡蘭成往來時,是很清楚他的家庭情況的。
——他是懂畫的人,卻不是惜花的人,於是,他一生桃花,難描難畫。
無論是胡蘭成還是他的兩個兒子都不肯說明的一點是:全慧文患有精神病,無法持家,所以胡蘭成才將侄女青芸從鄉下接出來,幫他管家、照料全慧文及一幫子女。全慧文生胡紀元時已經得病,在月子里欲給嬰兒餵奶,被青芸將孩子一把奪過,她擔心全慧文的病理基因會通過奶水影響下一代。
至於英娣與胡蘭成的分手,青芸也記得很清楚:「叔叔到武漢去,英娣來了上海,住在熊劍東家。叔叔跟我說:『熊劍東太太叫我跟英娣分開,讓她另外嫁出去。』我說:『這人早就該嫁出去了。你要這麼多人做什麼?』後來便聽說熊劍東讓英娣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