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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一節

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一節

「我是喜歡說話,不喜歡寫文章的。兩個人或者幾個人在一道,隨意說話,題目自然會出來,也不必限定字數,面對面的人或是摯友,或是仇敵,親密或者泛泛之交,彼此心中雪亮,而用語言來曲曲表達,也用語言來曲曲掩飾,有熱情,有倦怠,有謙遜,有不屑,總之有濃厚的空氣。倘是兩個十分要好的人在一道,于平靜中有喜悅,于親切中有一點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從對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又倘是夾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群里,他知道自己是為誰而說話,知道有誰是在替他辯護,也有一種高貴的感覺……
我喜歡這作品的精緻如同一串珠鏈,但也為它的太精緻而顧慮,以為,倘若寫更巨幅的作品,像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工程那樣,或者還需要加上笨重的鋼骨與粗糙的水泥。」
然而他在一九八四年,終於大起膽子,把事情說得更明白了——
「其實傅雷的議論,還有個更高的立足點,那就是以張愛玲之所長,見一般新文學作品之所短,指出『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於主義的論戰。彷彿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不成問題。』一揚一抑,有一段還涉及巴金的作品。我以為未必公允恰當,利用編輯的權力,把原稿擅自刪掉一段,還因此惹惱了傅雷,引起一場小風波。」(柯靈《遙寄張愛玲》)
冰雪聰明的張愛玲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她看了這篇文章,不會毫無所感的吧?
而且這篇文章發表于《新東方》一九四四年五月,從時間和媒介上也更合乎情理——是看了三月《新東方》胡蘭成的《皂隸、清客與來者》做出的反應。如果是回復傅雷,大可在《萬象》上予以回復,總不成柯靈不給她說話的版面吧?
這篇文章寫於一九七八年,那時國內對「張愛玲」三個字還態度模稜,這使被「文革」嚇怕了的柯靈在提起舊事時不但要著意避開張愛玲的名字,並且為了不讓人看出痕迹來,連巴金的名字也隱去了,用「前輩」代替。由此可見柯靈為人的小心謹慎。
這裏的「有些讀者」倒有可能是「不很禮貌」地直指「迅雨」,因其曾在《論張愛玲的小說》里批評《傾城之戀》不夠深刻,所以他要替張愛玲「感覺寂寞」。他且在文章中又驚天動地地寫道:
然而《皂隸、清客與來者》叫我們知道,胡蘭成評張愛玲,還在傅雷之前,早了兩個月。而張愛玲的《自己的文九-九-藏-書章》,與其說是回應「迅雨」的評論,勿寧說是對胡蘭成說「不」,且看:
「四十年代初,我和傅雷開始交往,冷不防就爆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衝突。那時我們祖國正處於艱苦的抗戰年代,上海已經淪陷,用傅雷的話說,那是『一個低氣丈夫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他用化名給《萬象》寫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論文,其中有一段話涉及到他和我都很尊敬的一位前輩作家(西按:即巴金)。傅雷在法國專攻的學科之一是藝術批評,這篇文章的重點就在於探討文學創作的藝術技巧。這類問題,本來完全可以各抒己見,無關宏旨。但一則我以為他的意見未必允當,再則這位前輩遠在重慶,而我又一向主張,在淪陷區的刊物上,為避免敵偽利用,不宜隨便議論身在抗戰前線的戰友,哪怕這種議論無傷大雅也罷。鑒於傅雷的倔勁相當出名,我採取先斬後奏的權宜措施,發表時把他這一段文字刪掉了。這惹得傅雷非常生氣,提出要我在報刊上更正,並向他公開道歉。但我通過朋友向他作了懇切的解釋,也就取得了諒解。」(柯靈《懷傅雷》)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里一再說自己的作文受了張愛玲的影響,彷彿在吃張愛玲的唾沫水,從這篇「習作」中已可以看到端倪。
至於張愛玲本人,她以悲憫的眼神看待世人,而後妙筆生花,把一枝一葉都描勒得清楚剔透;然而她的人卻是不染纖塵,對坊間評論向來不放心上,「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還有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考。」(胡蘭成語)
張愛玲不哭。她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便已決定面對荊棘。她是坐在水晶球里看未來的預言者,並且早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為自己寫下了愛的預言:
「魯迅之後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和魯迅不同的地方是,魯迅經過幾十年來的幾次革命和反動,他的尋求是戰場上受傷的鬥士的凄厲的呼喚,張愛玲則是一株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與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受過摧殘,所以沒一點病態……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出版的《新東方》上,有一篇胡蘭成的評論文章《皂隸、清客與來者》,高度評價了張愛玲的《封鎖》,這是他與她的第一次公開「牽手」,在某種意義上亦可說是一種預言——
不過,如果一定要說張愛玲有什麼回應的話,那麼我以為《傳奇》的出九*九*藏*書版大概是多少含著些負氣的意思的。因為傅雷曾在《論張愛玲的小說》結束語里寫著:「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迹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下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雜誌》五、六月分期連載了胡蘭成長達萬言的評論文章《評張愛玲》,文中說:
胡蘭成大概很為這句雋秀的比喻喝彩,遂延展開來,寫了《瓜子殼》自娛,同時也是「曲曲表達」:他同她在一起,是「平靜中有喜悅,親切中有一點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他們之間,有「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文中且說:「一次和一位朋友說:你的那一篇關於中國人的宗教文章我讀了,不知怎的我的心只是往下沉,有一種淡淡的哀愁與深刻的不愉快。」——這「朋友」是誰,呼之欲出。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還有一個輔證,是《新東方》五月號在發表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同時,還發了一篇胡蘭成的短文《瓜子殼》。在這篇文章里,他一改平時犀利理性縱論天下的文風,竭盡調侃之能事,寫了篇極輕巧精細的小文章:
這是他剛認識張愛玲三個月寫的文章,是在努力地學習「張愛玲的風氣」,連立意也是張愛玲給的——因同月《萬象》上載的張愛玲長篇小說《連環套》里,剛好有一句:「照片這東西不過是生命的碎殼;紛紛的歲月已過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給大家看的惟有那滿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殼。」
她把人情世故看得這樣透,惟獨不能看穿她自己——或者,她把自己也看透了,卻不能左右。
《傾城之戀》因為是一年前寫的,現在看看,看出許多毛病來,但也許不是一般的批評認為是毛病的地方……
極端的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時代是這麼沉重,不容易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這些年來,人類到底也這麼生活了下來,可見瘋狂是瘋狂,還是有分寸。」(《關於〈傾城之戀〉的老實話》)
蘇青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介紹人,他們倆的交往瞞著全世界,卻不瞞蘇青與炎櫻。胡蘭成在雜誌上評論愛玲,她或許拿著那雜誌又笑又罵地同蘇青議論過,又借了蘇青的一個標題寫了篇回復文章read.99csw.com——這三個人之間常相往來,以文會友,戲謔無拘,把報刊當自家客廳鬥鬥嘴取取樂也是很可能的。若然不信,將胡蘭成的《談談蘇青》和張愛玲的《我看蘇青》比並著看就知道了。
這裏特地將「時代的紀念碑」標了雙引號,因為是明明白白地套用了胡蘭成的字眼並予以反駁,並非對準傅雷,也沒有「不很禮貌」的意思,更非「遠兜遠轉」,依我說倒是頗為「直截了當」、「理直氣壯」的。
《封鎖》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相識相見的「媒妁之言」,而胡蘭成在這篇文章里對《封鎖》的解讀,則太像是一篇比擬二人關係的寓言:一個過著甲蟲生活的男人在封鎖時期吃吃豆腐消遣時光,而一個沒有戀愛經驗的女人被這潑辣的人生的真實所誘惑了。然而一旦封鎖解除,電車照開,兩人分道揚鑣,這一段愛情插曲也便無疾而終。
「《萬象》上發表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作者『迅雨』,是傅雷的化名,現在已不成為秘密,這是老一輩作家關心張愛玲明白無誤的證據……張愛玲的反應,是寫了一篇隨筆,遠兜遠轉,借題發揮,實質是不很禮貌地回答說:『不!』很久以前,文壇上流行過一句玩笑話:『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張愛玲這篇隨筆的題目,就叫做《自己的文章》。」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梭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凄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明凈的。」
柯靈在一九七八年九月的《懷傅雷》和一九八四年的《遙寄張愛玲》中兩次提到這件事,念念不忘,耿耿於懷,其實是有點過慮了。
他的世故在心裏,她的世故全寫在臉上了。然而她的心底無助而渴望激|情,他的臉上則充溢著過分的熱烈,那刻意製造的返樸歸真恰恰是一種矯飾和偽裝。
這亦可看作是回應迅雨的「《金鎖記》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這一觀點。
我喜歡參差的對照的寫法,因為它是較近事實的。《傾城之戀》里,從腐舊的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香港之戰的洗禮並不會將她感化成為革命女性;香港之戰影響范柳原,使他轉向平實的生活,終於結婚了,但結婚並不使他變為聖人,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習慣與作風。因之柳原與流蘇的結局,雖然多少是健康的,仍舊是庸俗;就事論事,他們也只能如此。
他和她相遇。兩個世故而精刮的人。
蘇青曾在《天地》創刊號上寫了《論言語不通》,而胡蘭成https://read.99csw.com接著在第二期里寫了《「言語不通」之故》;第六期里張愛玲和蘇青各寫了一篇《談女人》,彼此應和,這就像張愛玲和胡蘭成曾經各寫過一篇《中國人的宗教》一樣,是較技,也是唱和;十八期上登了張愛玲的《雙聲》,是她與炎櫻的談話記錄,但是彷彿怕對不起蘇青似的,同期又發了《我看蘇青》……
——從這一點也可以推測,當年她那篇《自己的文章》並非衝著迅雨去的,所以也不覺得自己得罪了誰。
「這故事(《傾城之戀》)結局是壯健的,作者刻畫了柳原的與流蘇的機智與伶俐,但終於否定了這些,說道:『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自私的女人。』而有些讀者卻停留于對柳原與流蘇的俏皮話的玩味與讚賞,並且看不出就在這種看似鬥智的俏皮話中也有著真的人性,有著抑制著的煩惱,對於這樣的讀者,作者許是要感覺寂寞的吧!」
至於題目叫做《自己的文章》,也未必是因為柯靈所說的「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倒有可能是同蘇青開的一個玩笑,因為蘇青早在一九四三年十月已於《風雨談》第六期發表過一篇《自己的文章》。所以張愛玲的這篇稿子,很有可能是照搬了蘇青的題目,遊戲筆墨的意味佔了很大比重,是夫妻朋友間的一個文字遊戲。與傅雷無干,更與柯靈無干,實在是旁人自做多情了。
「張愛玲先生的《封鎖》,是非常洗鍊的作品。在被封鎖的停著的電車上,一個俗不可耐的中年的銀行職員,向一個教會派的平凡而拘謹的未嫁的女教員調情,在這驀生的短短一瞬間,男的原意不過是吃吃豆腐消遣時光的,到頭卻引起了一種他所不曾習慣的惆悵,雖然僅僅是輕微的惆悵,卻如此深入地刺傷他一向過著甲蟲一般生活的自信與樂天。女的呢,也戀愛著了,這種戀愛,是不成款式的,正如她之為人,缺乏著一種特色。但這仍然是戀愛,她也仍然是女人。她為男性所誘惑,為更潑辣的人生的真實所誘惑了。作者在這些地方,簡直是寫的一篇詩。
他喜歡將她抱在膝上,輕輕撫摸她,嘆息:這樣好的人,可以讓我這樣親近。
我的靈魂行走在愛情的荊棘路上,孤獨地行走著,舉步維艱,尋找一條不受傷的捷徑。我沒有找到,張愛玲也沒有找到;我沒有替張愛玲找到那捷徑;我的靈魂在哭泣。
這兩句話說得相當嚴重。而張愛玲在三個月後出版自己的第一部小說集,書名就叫做《傳奇》,四天之內全部銷光。大概算是給迅雨的一read.99csw•com個答覆吧。
對於迅雨的評論,胡蘭成已經積極地替她在《雜誌》上做了回復,以她的個性與為人,當不至於窮追猛打地自己還要再補一篇文章來對抗,弄得並肩上陣似的——如果她果真這麼計較,也不會不關心「迅雨」是誰了。她與柯靈那麼熟朋友,也沒向柯靈打聽過此人是誰,可知對這件事並未掛心。直到一九五二年,張愛玲離開上海,再度赴港讀書,結交了宋淇夫婦,才聽宋淇說迅雨就是傅雷。然而知道了,也只是微覺驚訝,並沒有當作一件大事。
「一般所說『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因為現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戰爭與革命,由於事件本身的性質,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而描寫戰爭與革命的作品也往往失敗在技術的成分大於藝術的成分。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爭是被驅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調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地滲透於人生的全面,而對於自己是和諧。」
然而寫文章,是把字寫在白紙上,沒有空氣沒有背景,所以往往變成自說自話。那麼把談過的記錄下來怎樣呢?記錄下來也不過是瓜子殼,雖然撒得一地,可是瓜子仁已經吃掉了。然而又非寫不可,好吧,就拿瓜子殼出來待客。」
魯迅是尖銳地面對著政治的,所以諷刺、譴責。張愛玲不這樣,到了她手上,文學從政治走回人間,因而也成為更親切的。時代在解體,她尋求的是自由、真實而安穩的人生。
一面學習著張愛玲的技巧,另一面便對張愛玲的作品做出更深刻的評析——是對迅雨的回應,還是因「她的文章人人愛,好像看燈市,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所以要聞雞起舞,讓眾人明曉她的好?
他們都是這樣在意「活著」的人,但她的熱情是旁觀,他卻是充滿了興頭要參与。他曾說過:假如她是個男人,他也一定會來找她,所有能發生的關係都要發生。
後人公推傅雷在《萬象》五月號上發表《論張愛玲的小說》是有關張愛玲評論文章的第一篇,並認為張愛玲《自己的文章》是對傅雷的回應,這主要是由於柯靈的《遙寄張愛玲》的誤導:
再則,就是一年後她將《傾城之戀》搬上舞台,並在公演前寫了篇文章,有意無意地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