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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二節

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二節

「我書出版后的宣傳,我曾計劃過,總在不費錢而收到相當的效果。如果有益於我的書的銷路的話,我可以把曾孟朴的《孽海花》里有我祖父與祖母的歷史,告訴讀者們,讓讀者和一般寫小說的人去代我宣傳——我的家庭是帶有貴族氣氛的。」
但不管怎麼樣都好,假使張愛玲曾經真的欠了平襟亞一千元灰鈿也好吧,那麼六十年後,她也清還得有餘了,而且一直還到了她死後——張愛玲作品的版權後來一直是交給平襟亞的侄子平鑫濤打理的。即便在她死後,平鑫濤還是隔年便推出一部張愛玲「新作」來,賺得盆滿缽滿。
張愛玲:「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面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支票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賬簿卻記下的還是兩千元。……平常在報紙上發現與我有關的記載,沒有根據的,我從來不加以辯白,但是這件事我認為有辯白的必要,因為有關我的職業道德。我不願我與讀者之間有任何誤會,所以不得不把這不愉快的故事重述一遍。」
更不厚道的是,平襟亞且公開了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寫給他的商榷小說宣傳問題的信件內容:
事隔半個世紀,張愛玲在美國的好友、大學教授劉紹銘先生又提起這件事,認為:「張愛玲在錢財方面是講原則的,是她的,她堅決爭取;不是她的,她堅決不要。」並舉了一例為張愛玲鳴冤:電影《哀樂中年》歷來被認為是桑弧與張愛玲合作的又一經典名片。一九九零年,台北《聯合報》副刊在連載《哀樂中年》劇本時https://read.99csw.com,署名為張愛玲,並要寄稿費給她。然而張愛玲回信給編輯蘇偉貞寫:「這部片子是桑弧編導,我雖然參与寫作過程,不過只是顧問,拿了些劇本費,不具名。稿費謹辭,如已發下也當璧還……」
倒是在《我看蘇青》里,她借蘇青之口把自己要說的話給說出來了:「前兩天的對談會裡,一開頭,她發表了一段意見關於婦女職業。《雜誌》方面的人提出了一個問題,說:『可是……』她凝思了一會,臉色慢慢地紅起來,忽然有一點生氣了,說:『我又不是同你對談——要你駁我做什麼?』」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新中國報社舉辦了一場「《傳奇》集評茶會」,席中有人問張愛玲:「對《萬象》上所刊的批評(迅雨文章)和《雜誌》上所刊的批評(胡蘭成文章),以為哪一篇適當?」
張愛玲顯然是對《紅樓夢》《金瓶梅》都熟爛得太過,隨手拈來,順流而下,簡直避都避不開。胡蘭成在這前後有兩篇短文討論讀書感想,說「看《紅樓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近來忽又翻了一遍,覺得有些話說」;「這兩天閑來無事,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為什麼會忽然想要重讀呢,八成是因為和張愛玲常常談論,又多半敵不過張的嫻熟,遂發奮圖強,欲「溫故而知新」吧。而隨著他的重看,張愛玲想必也跟著溫習了一遍,即便不會完整地再看一遍,討論之際也少不得找出幾段精採的來重新誦讀。浸淫其中,便不經意地流淌在文字中,作就了《連環套》的「紅樓遺風」。(《創世紀》是隔了一年才寫的,這風氣已經洗去許多,卻也腰斬了,我以為原因大抵是「影射」之故,該不是紅樓惹的禍九-九-藏-書。)
那時候,張愛玲在美國孤苦伶仃,生活窘困,然而不屬於自己的錢,仍然分文不取,可見其清貞。這篇文章,如果被平襟亞看到,不知道會不會有一點感想。
「道上走首的,一個個也彎腰曲背,上身伸出老遠,只有瀠珠,她覺得她自己是屹然站著,有一種凜凜的美。她靠在電線杆上,風吹著她長長的捲髮,吹得它更長,更長,她臉上有一層粉紅的絨光。愛是熱,被愛是光。」
我最初看《連環套》和《創世紀》時,只覺沉香綺艷,文句是典型的張愛玲式的精緻,令人玩味無窮。看得出那段時間是張愛玲的創作全盛期,警句妙語簡直像銀河落九天那樣飛濺出來,有種跳躍可喜的生命力,諸如:
《我看蘇青》發表于《天地》雜誌一九四五年四月號。但我以為,這篇文章應該寫在一年前,是回應胡蘭成一九四四年八月發表的《談談蘇青》的。可是由於一連串的筆墨官司,加之她在這個月已與胡蘭成秘密結婚,而小報記者對她的韻事亦有所風聞,不住旁敲側擊,她不得不處處小心,於是把發表時間推遲了一年,免得又被人拿來做文章。還有一種可能,是這篇文章已經在別家雜誌發表過,在《天地》只是二稿,只不過我們還沒有找到更早的版本罷了——張愛玲那時以稿費為生,發重稿的現象是經常性的。一稿多投並不是今日文人的發明。
為了這句話,後人便都以為她的《自己的文章》是答覆迅雨的了,然而綜合當時的情形就可以想明白,這明顯是耍花槍,不想正面解釋,因怕越描越黑。
然而也就是因為寫得太順了,又因是連載,趕得太急,疏於推敲,也就有了許多硬傷,其中陳腔濫調是最大的弊病。比如《連環套》里霓喜侍候雅赫雅洗https://read.99csw.com腳一段,問了句:「今兒個直忙到上燈?」雅赫雅道:「還說呢!……」完全是賈璉向王熙鳳抱怨她兄弟王仁的口吻;說著說著吵起來,雅赫雅「水淋淋的就出了盆,趕著霓喜踢了幾腳」,又成呆霸王追打香菱了——身份原也有幾分像,都是買來的妾;霓喜哭鬧著,跳腳撒潑,冷笑道:「我索性都替你說了罷:賊奴才小婦,才來時節,少吃沒穿的……」倒又轉入《金瓶梅》的調調兒了。
還是那句話:文如其人。從文字上看,平襟亞實在不是一個大度的人。當時有刊社組織作家寫接龍小說《紅葉》,他便假託一個老園丁的話寫出:
——她總不能明說:不關迅雨的事,我是在跟胡蘭成對話呢!
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和胡蘭成《評張愛玲》還只是開端,止於文學創作,沒多少火藥味,並且對她的文學創作與聲名是不無裨益的。然而接下來與《萬象》老闆平襟亞的口角可就霧數煩惱得多了。這要從「腰斬《連環套》」與「一千元灰鈿」的公案說起:
張愛玲答:「關於這,我的答覆有一篇《自己的文章》,刊在《新東方》上。」
讀者們自然都知道張愛玲寫過《第一爐香》、《第二爐香》,文章里又一再地出現月亮,這狐仙是影射誰,不言而喻。平襟亞的雜誌是發過張愛玲多部小說的,一旦反面立即便罵人家是「狐仙」,也夠沒口德的。
「她伸直了兩條胳膊,無限制地伸下去,兩條肉黃色的滿溢的河,湯湯流進未來的年月里。她還是美麗的,男人靠不住,錢也靠不住,還是自己可靠。窗子大開著,聽見海上輪船放氣。清冷的汽笛聲沿著胳膊筆直流下去。」(《連環套》
單就這兩篇文章而言,各執一詞,莫衷一是,因而這件事枉打了許九_九_藏_書久的筆墨官司,到現在也沒有定論,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定論。但我以為無論真相是怎樣都好,平襟亞多少有些不厚道,張愛玲的小說已經替他賺了不少錢,莫說她不至於貪他一千塊灰鈿,就算是真,也不至於這樣紅眉毛綠眼睛地叫罵,真是越富越慳,為富不仁。
小說寫到這裏,他又點自己的好友鄭逸梅續寫下去,然而鄭逸梅卻一筆撇開,不復提「狐仙」之事,顯然是不以平襟亞之舉為然。
平襟亞:「當時曾搜集到張小姐每次取款證據(收條與回單),匯粘一冊,曾經專函請其親自或派人來社查驗,一一是否均為親筆,數額是否相符。乃歷久未蒙張小姐前來察看,迄今置之不問。物證尚在,還希張小姐前來查驗,倘有誣陷張小姐處,願受法律裁製,並刊登各大報廣告不論若干次向張小姐道歉。……尤以最後一次——五月八日深晚,張小姐本人敲門向店伙親手預支一千元,自動書一收據交由店伙為憑(現存本社)。自此次預支之後,竟未獲其隻字。故就事實言,迄今仍欠本社國幣一千元。」
在這一年裡,關於張愛玲的筆墨官司實在是太多了。
「旁邊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開,香得雲霧沌沌,因為開得爛漫,紅得從心裏發了白。老爹爹坐在那裡像一座山,品藍摹本緞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馬褂,闊大臃腫,肩膀都圓了。」(《創世紀》)
重複前人是鬱悶的,寫上兩三萬字過過癮還可以,久了便覺茫然;然而《紅樓夢》那樣的語言風格分明又不能用來寫短篇,註定了是要長篇大論,寫一部隋唐演義那樣的巨著來的。《連環套》可說是當年未盡興的《摩登紅樓夢》的再一次嘗試,卻也像「話說隋末唐初時候」的有始無終了。
從一九四四年一月起,張愛玲在《萬象》雜https://read.99csw•com誌連載長篇小說《連環套》,六期后忽然「腰斬」。這原因與傅雷的批評有沒有關係不得而知,但是張愛玲自己在後來的解釋是因為寫得差,「寫了半天還沒寫到最初給我印象很深的電影院的一小場戲,已經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同一時期又有一篇《創世紀》寫我的祖姨母,只記得比《連環套》更壞……自己也知道不行,也腰斬了。」
——看著這些句子,人物早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簡直連眉毛鬍鬚都根根可數。花承節鼓,月落歌扇,這些句子彷彿不是寫出來,而是從鋼琴鍵子上彈出來的,一個個音符節韻都伶俐脆落,粒粒清圓。
關於張愛玲的貴族血統,是當時她面臨的又一樁筆墨官司,且又引出另一個更加卑賤的人物——潘柳黛。
這當然會使買方,也就是《萬象》老闆平襟亞十分不滿,非但在報紙上撰文影射,而且公開登報,在《海報》上寫了篇《一千元的灰鈿》,說張愛玲虧欠了她一千元稿費。張愛玲於是去信辯白,後來又寫了篇《不得不說的話》寄給《語林》的錢公俠,而錢又讓平襟亞再寫了一篇《一千元的經過》,在報上同時發出,現各引一段——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平襟亞這樣仇恨張愛玲,或是因為《傳奇》沒有交給他出版的緣故(請見前文第七章所引用之柯靈回憶)。不過我們這些隔了六十年的旁觀者是不便妄測了。
「某家園中,每逢月夜,時常出現一妖狐,對月兒焚香拜禱,香焚了一爐,又焚一爐,一爐一爐地焚著,直到最後,竟修鍊成功,幻為嬋娟美女,出來迷人。」
「她今年三十一歲,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老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