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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三節

第九章 與子相悅

第三節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往往並不是因為對方做了對不起自己的事——可能恰恰相反,是因為自己先做了有負對方的事情,預料對方是會知道而且會被得罪,於是先就把對方當作假想敵,恨起他來。
後來張愛玲對於自己的身世越來越清晰,是一點點考據得出的成績,「因為是我自己『尋根』,零零碎碎一鱗半爪挖掘出來的,所以格外珍惜。」(張愛玲《對照記》)
「我弟弟永遠比我消息靈通。我住讀放月假回家,一見面他就報告一些親戚的消息。有一次他彷彿搶到一則獨家新聞似地,故作不經意地告訴我:『爺爺名字叫張佩綸。』……
在《退職夫人自傳》里,潘柳黛洋洋得意地宣稱:「這一個時期,我有很多的男友,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常常來找我。在這些男朋友里,有詩人、有新聞記者、有畫家、有小說家、有理論家、有不上舞台的戲劇家、有沒有作品的作家……」——但是這些人里,顯然沒有一個比胡蘭成更有名。
潘柳黛終於發彪了。
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不可理喻的,可以把對別人的尊重與友誼一起當炮彈射出去,哪怕陪葬了自尊也在所不惜。她不顧撕破麵皮,寫了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先是張冠李戴地把李鴻章和張愛玲的關係說成是「李鴻章的妹妹嫁給了某姓之後,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長大之後,嫁給了姓張的男人,這姓張的男人又生了一個女兒,這女兒就是張愛玲。」
這裏面可以看出,張愛玲從前對於自己的身世並不深知,只是恍惚知道與李鴻章以及《孽海花》有關。直到周黎庵明確地告訴她,這才有了確定的了解。
——話說到這一步,已經一路往下作里走了。這種「幽默」,簡直浪蕩!
於是,潘柳黛醋意橫流地先把胡蘭成的獨佔當時「政論家第一把交椅」的事,大大捧場了幾句。而後斷章取義,問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美「橫看成嶺側成峰」,是什麼時候「橫看」?什麼時候「側看」?
「秋涼的薄暮,小菜場上收了攤子,滿地的魚腥和青白色的蘆粟的皮與渣。一個小孩騎了自行車衝過來,賣弄本領,大叫一聲,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在這一剎那,滿街的人都充滿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罷?」(《更衣記》)
她且自詡:「我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彷彿隨著天氣,一天read.99csw.com比一天有名了。我認識了許多有名的人,有當時的達官,新貴,和舞台上數一數二的紅女伶,銀幕上熠熠刺人的明星。我幾乎每天都要出席一個以上的宴會,在那些宴會裡我總是身份最高貴的,惟一的執筆桿的小女人。」——這些宴會,顯然張愛玲沒有參加,一則張愛玲懶於應酬,極少拋頭露面;二則凡有張愛玲出席的宴會,也就輪不到她潘柳黛出風頭——看看這年三月十六日下午《雜誌》舉辦的女作家聚談會實錄就知道了。
但是在此前,她大概與胡蘭成說起過這些事。而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貴族出身顯然很在意,還專程去南京大中橋襄府巷踏看過:
聚談會在新中國報社社宅舉行,一座洋式住宅的石階上,圓圓地放著十來張椅子,主持人是《雜誌》的魯風、吳江楓,參与者有張愛玲、蘇青、關露、潘柳黛、汪麗玲、吳嬰之、譚正璧、藍業珍,喝著茶,磕著瓜子,不拘形式,隨便地談著。
這可真是叫張愛玲說中了:「一個女人,再好些,得不著異性的愛,也就得不著同性的尊重,女人們就是這點賤。」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而張愛玲也實在太招人妒恨了,居然處處都比她強——文章比她好,當然這個她並不承認;身世比她尊貴,這個卻是著實惹惱了她的;更關鍵的,是交往的男人也比她認識的那些阿貓阿狗們有名氣。
潘柳黛坐在一旁,焉得不惱?如何不驚?
張愛玲寫《私語》,寫《童言無忌》,寫《燼餘錄》,寫《存稿》,寫《公寓生活記趣》,將自己的故事說了許多,但並沒有任何文字提及自己的貴族血統。直到一九九二年的《對照記》里才寫道:
然而這兩篇文字都是離開中國以後寫的。張愛玲在上海發表的作品里,並沒有關於自己血統的炫耀,倒是《古今》主編周黎庵曾經寫過一篇《〈孽海花〉人物世家》,載於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古今》第三十七期,其中提到了他與愛玲見面的情形,說明他是從平襟亞那裡聽說了張愛玲的文名,並得知其身世與《孽海花》頗有淵源。
然而胡蘭成並不領情,不理會她的這番做作,所以到了三十年後,她仍然耿耿於懷,再次撰文將這些個陳芝麻爛穀子給翻出來,並在其中酸溜溜地說:「當時我是只顧好玩,說得痛快,誰知以後不但胡蘭成對我不叫應了read.99csw.com,就是張愛玲也『敬鬼神而遠之』,不再與我軋淘。以後隔了十年。再到香港來時,據說有人向她談起我,她還余怒未消地跟人說:潘柳黛是誰?我不認識她。」
犯錯是和出名一樣,都是要趕早的事,寧可做錯,也不要錯過,不然,就來不及了。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感受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液,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氣氛的。
「對於她的標榜『貴族血統』,我從來未置一詞過。但是這次忽然看了一向兩眼朝天的胡蘭成,竟用政論家的手筆,寫了這樣一篇神魂顛倒的軟綿綿的捧場文章,居然也一再強調張愛玲的貴族血液,便不禁一時心血來潮,以戲噱的口氣,也發表了一篇《論胡蘭成論張愛玲》的遊戲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態,把胡蘭成和張愛玲都大大的調侃了一場。」
事實上,明明是李鴻章的女兒嫁給張佩綸,而張愛玲是張佩綸獨子張廷重的女兒,關係相當近。但潘柳黛根本弄不清,也沒想要弄清,存心東拉西扯,把關係拉遠兩層,然後再在一個偽造的姻親關係上開罵,說「李鴻章既然入過清廷,對『太后老佛爺』行過三跪九叩禮,口稱道:『奴才李鴻章見駕』,受過那拉氏的『御旨親封』,那麼她的父親既要了李氏的外孫女,所謂『外甥像舅』,張愛玲在血液上自然不免沾上那點『貴族』的『仙氣兒』了……這點關係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隻雞,上海人吃黃浦江的自來水,使自說自話說是『喝雞湯』的距離一樣。八杆子打不著的一點親戚關係。」
「他(胡適)講他父親認識我的祖父,似乎是我祖父幫過他父親一個小忙。我連這段小故事都不記得,彷彿太荒唐。原因是我們家裡從來不提祖父。有時候聽我父親跟客人談『我們老太爺』,總是牽涉許多人名,不知道當時的政局就跟不上,聽不了兩句就聽不下去了。我看了《孽海花》才感到興趣起來,一問我父親,完全否認。後來又聽見他跟個親戚高談闊論,辯明不可能在籤押房撞見東翁的女兒,那首詩也不是她做的。我覺得那不過是細節。過天再問他關於祖父別的事,他悻悻然說:『都在爺爺的https://read•99csw•com集子里,自己去看好了!』我到書房去請老師給我找了出來,搬到飯廳去一個人看。典故既多,人名無數,書信又都是些家常話。幾套線裝書看得頭昏腦脹,也看不出幕後事情。又不好意思去問老師,彷彿喜歡講家世似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種忘我的境界。」
她與胡蘭成是在這年八月結的婚,有些倉促,或許也與這件事多少有些關係的吧——即使不想對世人交代,也要給自己一個明白!
「女作家聚談會」完整的談話記錄刊登在一九四四年四月《雜誌》第十三卷第一期,滿城爭說的,卻只是「張愛玲」三個字;緊接著五月號《萬象》上迅雨的評論與《雜誌》上胡蘭成的文章同期登場,更是掀起一股「張愛玲熱」。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母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些東西,連同祖母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裏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這段話也同樣叫我們知道,此前平襟亞本來是很欣賞張愛玲,並且很以結交貴族後裔為榮的,並且早在一九四三年已經親自撰文大書特書張愛玲的身世——這也就是張愛玲出版《傳奇》時曾與他商量,要以《孽海花》為自己做宣傳的緣故,還是受了平襟亞與周黎庵的啟發才有的念頭。
不過第一次明確地披露了張愛玲天潢貴胄身世的人,的確是胡蘭成,但也只是在《評張愛玲》里一筆帶過:
這座府邸,就是當年張佩綸續娶李菊耦時、李鴻章陪嫁給女兒的大宅,張廷重與張茂淵都是在那裡出生。這回「訪古」,張愛玲有沒有同去,不得而知。
又說,「最可笑的卻是當時文壇上有一個大名鼎鼎,頗受汪精衛賞識的作家胡蘭成,本來一向是專寫政治論文的,但由於他賞識了張愛玲的文章,便因而賞識了張愛玲,並且托『仙風道骨』的邵洵美介紹相識,驚為天人,所以不惜揮其如椽之筆,寫了一篇《論張愛玲》。文中除了把張愛玲的文章形容成『橫看成嶺側成峰』外,更把她的身染『貴族血read.99csw.com液』也大大的吹噓了一番。」
另則,她在《憶胡適之》一文里也寫過:
她記起與蘇青一起去張愛玲家做客的情形,當時她是怎麼樣地嘲笑譏諷張愛玲的裝腔作勢,她曾向蘇青饒舌,而蘇青亦是無可無不可地附和著的,於是她以為蘇青同自己是一路。卻原來不是!蘇青居然「只看張愛玲的文章」。那不消說,大抵自己背後詆毀張愛玲的話,蘇青也是不贊成的、甚至可能透露給張愛玲的了。
——潘柳黛就是這點賤。
而蘇青也說:「女作家的作品我從來不大看,只看張愛玲的文章。」
這便是張愛玲。
——這真叫人好笑,為什麼是「胡蘭成也不叫應我了」,難道胡蘭成此前很待見她嗎?而且張愛玲已經不屑她到了不願提起,只說「不認識」的程度,她幹嘛還巴巴地貼上來,事隔三十年仍然不依不饒地將自己此前與她的交往再炫耀一番,並用到了「軋淘」這麼親昵的字眼,說得好像她從前曾與張愛玲並駕齊驅、平起平坐似的。這才是真正的奴才嘴臉呢。
很顯然,潘柳黛雖然在文章里將胡蘭成大大調侃了一番,用詞卻貶中帶褒,遠不如對張愛玲的刻薄,又是「大名鼎鼎」,又是「如椽巨筆」,還要涉及人家閨闈之事,與其說是調侃,不如說是調情,帶著撒嬌拋媚眼的意味,有意要引起人家的注意。
不過由此可知,當年張愛玲身邊雖然簇擁著鬧轟轟一堆贊好捧場的人,卻沒什麼真心對她,就連得過她好處的平襟亞與同行女友潘柳黛也是這樣想方設法地踩她,害她,貶她,那麼胡蘭成的相知相惜也就更襯得難能可貴了。
也許世人都認為她錯了,也許她自己也曾悔過——她在最後的自傳《對照記》整個抹煞了胡蘭成這個人的存在,至少是並不以他為傲的罷——然而,一個人一生中從沒做過一件錯事,那又有什麼趣味?年輕的時候不任性,不犯錯,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說話不多,然而一句是一句,言之有物,擲地有聲。問到「最喜歡的女作家」這個問題時,明明白白地說「最喜歡蘇青」。「踏實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過她那俊潔的表現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
也就在這次會上,張愛玲說自己的第一次作品是發在一九三八年英文《大美晚報》上的個人歷險,而第一篇中文read•99csw.com作品是《我的天才夢》。她以為「女人的活動範圍較受限制,幸而直接經驗並不是創作題材的惟一泉源。」「好的作品里應當有男性美與女性美的調和。女性的作品大都取材於家庭與戀愛,筆調比較嫩弱綺靡,多愁善感,那和個人的環境教育性格有關,不能一概而論。」至於取材,則是「也有聽來的,也有臆造的,但大部分是張冠李戴,從這裏取得故事的輪廓,那裡取得臉型,另向別的地方取得對白。」
「近頃有以女作家名海上者,有張愛玲女士,吾友《萬象》主者平君襟亞揄揚甚力,嘗見平君之文于文章,謂女士南海人,方返自香港,其先人為《孽海花》說部中人物云云……既而某小姐介張(愛玲)女士來謁,貺《古今》以數文(張愛玲的《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和《更衣記》就是發在《古今》上的),均清麗可誦,詢其家世,初頗茫然,僅謂先祖父母在《孽海花》中頗有一段ROMANCE(羅曼史)雲。余大疑……乃詢其籍貫,則河北也;詢其父之外家,則合肥也。遂告女士以豐潤之後,亦既恍然……」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潘氏最痛恨的原來是「文壇上大名鼎鼎」、「本來一向是專寫政治論文」、「兩眼朝天」的作家胡蘭成居然也會對張愛玲「神魂顛倒」,「驚為天人」,這才真叫潘柳黛坐立不安——吟風弄月本是文壇中事,張愛玲名氣再大、風頭再健也還是圈中遊戲,然而現在政壇上的人也被驚動了出來,「揮其如椽之筆,寫了一篇《論張愛玲》」,那可真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又一天我放假回來,我弟弟給我看新出的歷史小說《孽海花》,不以為奇似地撂下一句:『說是爺爺在裡頭。』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漸漸看出點苗頭來,專揀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來找去,有兩個姓壯的。」
張愛玲,也不過是在菜市場一般的亂世客途中短暫地撒了一把手而已。
原本是夫子自道,不想卻惹惱了善妒的潘柳黛。
潘柳黛便是這樣莫明其妙地同張愛玲結了梁子。
她痛恨張愛玲的引人注目,痛恨胡蘭成對張愛玲的青目,更痛恨張愛玲的高貴,這心理就好比賈環明知不如寶玉,卻又偏自取其辱地處處要同寶玉比,並且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同時也可以想象當年張愛玲所承受的壓力——潘柳黛在文中暗示胡蘭成與她的曖昧關係,她不可能不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