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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三節

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三節

出書和婚禮撞在同一個月,是巧合,還是著意的安排?
她急於把握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那時候物資緊缺,大家都在囤米囤油,她便也囤了一些紙,因為害怕將來出書沒有紙印——卻不想,世道壞到那一步時,還有誰會看書呢?
「炎櫻只打了草稿。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我心甘情願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生命也是這樣的罷——它有它的圖案,我們惟有臨摹。所以西洋有這句話:『讓生命來到你這裏。』這樣的屈服,不像我的小說里的人物的那種不明不白,猥瑣,難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還是凄哀的。」
真正用心的還是蘇青,她或是怕自己的寧波口音表達不清,又或是擔心「言語不通」,辭不達意,故把意見先寫在紙上再由吳江楓念出來的:「我讀張愛玲的作品,覺得自有一種魅力,非急切地吞讀下去不可。讀下去像聽凄幽的音樂,即使是片斷也會感動起來,她的比喻是聰明而巧妙的,有的雖不懂,也覺得她是可愛的。它的鮮明色彩,又如一幅圖畫,對於顏色的渲染,就連最好的圖畫也趕不上,也許人間本無此顏色,而張女士真可以說是一個『仙才』了,我最欽佩她,並不是瞎捧。」
「在炮火下我read•99csw.com看完了《官場現形記》……一面看,一面擔心能夠不能夠容我看完。字印得極小,光線又不充足,但是,一個炸彈下來,還要眼睛做什麼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燼餘錄》
會上各人說了些不咸不淡的奉承話,多半是老調常彈,無甚精彩,還有的此前根本沒讀過張愛玲,卻也附庸風雅地來湊趣,來了,又覺不甘心,非得提出點意見不可,於是便問了那句頂無聊的「為什麼一定要用朵雲軒的信紙呢,榮寶齋的有何不可?」
來不及了,遲了就來不及了!要快!再快!
炎櫻則在散會前才發了一次言,然而十分中肯:「張小姐寫小說很辛苦,所以有這點成功是應該的。她的作品像一條流水,是無可分的,應該從整個來看,不過讀的人是一勺一勺地吸收而已。她寫作前總要想二三天,寫一篇有時要三個星期才能完成。」
張愛玲結婚是在一九四四年八月,沒找到準確的日子;然而《傳奇》出版卻有明確日期,是八月十五日。我因此猜測她的婚禮也是在十五號。
四面楚歌怎麼樣?天理不容又如何?她愛了,她嫁了,她要做她喜歡做願意做的事情,哪管世人誹謗?從來都是只有別人拜她,讀她read.99csw.com,追慕她的世界她的心靈她的腳印,她才不要理會別人。
心理學上說,喜歡囤積東西的人是對現實沒有安全感——這可以解釋張愛玲的喬琪絨生意經。
書一出版,銷路特別好,每冊兩百元,四天內全部銷光,於是著手再版。
「這一切,在著的時候也不曾為我所有,可是眼看它毀壞,還是難過的——對於千千萬萬的城裡人,別的也沒有什麼了呀!一隻鍾滴答滴答,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鍾。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答,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我看蘇青》)
書前題詞:「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裏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尋找傳奇。」——她終究是希望公告天下,希望全世界的人陪她開心,為她舉杯。她以她自己的方式來廣而告之,為她「傳奇」的婚姻不悔!
又有一次,聽一個朋友預言說:近年來老是沒有銷路的喬琪絨,不久一定要入時了。她的錢已經不夠用,還努力地省下幾百元買了一件喬琪絨衣料,隔了些時送到寄售店裡去,卻又希望賣不掉,可以自己留下它。
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https://read.99csw.com形式是她自己選擇的;這是她的第一本書,封面是她自己設計的,用她最喜歡的藍綠色給上海的夜空開了一扇小窗戶——
「整個一色的孔雀藍,沒有圖案,只印上黑字,不留半點空白,濃稠得使人窒息。以後才聽見我姑姑說我母親從前也喜歡這顏色,衣服全是或深或淺的藍綠色。我記得牆上一直掛著的她的一幅油畫習作靜物,也是以湖綠色為主。遺傳就是這樣神秘飄忽——我就是這些不相干的地方像她,她的長處一點都沒有,氣死人。」(張愛玲《對照記》)
其實這樣的想法,這樣的句子,在張愛玲的散文和小說里比比皆是,她的思想背景里總是有這樣「惘惘的威脅」,總是覺得來不及,生平第一首古體詩就寫著「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也是倉促的語氣。
張愛玲穿著橙黃色綢底上衫,和《傳奇》封面同色的孔雀藍裙子,頭髮在鬢上卷了一圈,其他便長長地披下來,戴著淡黃色玳瑁邊的眼鏡,搽著口紅,沉靜端莊。陪她同來的是炎櫻,穿大紅上裝,白色短褲,戴著象牙鐲子,服飾與人一樣熱辣鮮活,與張愛玲一冷一熱,一動一靜,然而站在一起,卻偏是和諧。
她怕人家知道,又想人家知道,於是藉著《傳奇》告訴人家read.99csw•com:我得意,我真得意!
而張愛玲那句惹了半世議論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也便是寫在《傳奇再版序》里——這話後來不知被多少人引用過,被多少人批判過,被多少人質疑過,又被多少人當作座右銘或者墓志銘……這些,大概是張愛玲寫這篇序時沒有想到的吧?
再版前,雜誌社在八月二十六日于康樂酒家舉辦了一次《傳奇》集評茶會,仍是由魯風和吳江楓主持,參与人里有蘇青、譚正璧、南容、哲非、陶亢德、班公、實齋、錢公俠等,但已經沒有潘柳黛了;也沒有胡蘭成的名字,可是流傳下來的文字記錄,署名卻是胡蘭成,想來是參加了的。倘如是,那麼這當是他們結婚後的第一次亮相人前。
小時候守歲,叮囑老傭人記得叫她起來,然而醒的時候「年」已經過了,她便一直哭一直哭,穿鞋的時候哭得尤其厲害——因為穿上新鞋子也趕不上了。
過去的,一去不回頭;未來的,渺茫不可期;能夠把握的,不過是現在罷了。
「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read•99csw.com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了瘋似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見到。就現在已經沒那麼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一面在畫,一面我就知道不久我會失去那點能力。從這裏我得到了教訓——老教訓,想做什麼,立刻去做,都許來不及了。『人』是最拿不準的東西。」
九月《傳奇》再版,這次的封面是炎櫻設計的,像古綢緞上盤了深色雲頭,又像黑壓壓湧起了一個潮頭,輕輕落下許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細看卻是小的玉連環,有的三三兩兩勾搭住了,解不開;有的單獨像月亮,自歸自圓了;有的兩個在一起,只淡淡地挨著一點。炎櫻只打了草稿,張愛玲一筆一筆地臨摩著——同在香港時剛剛相反,那時是張愛玲畫圖,炎櫻著色。
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里有這惘惘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