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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四節

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四節

稍後,胡感覺環境逼迫之壓力愈見沉重,乃辭職匿居鄉間,而愛玲則仍居上海,因為在此期間生活所需,全賴愛玲一人鬻文所得。而蘭成則因愛玲不在身邊而又結識了一位年齡很輕的周姓護士小姐。後來,周女受胡牽連被拘。胡見事態緊急,乃欲前往日本,投奔日籍友人暫避。臨行之際,愛玲親赴黃浦江濱送別,並贈以兩部電影之稿酬與版稅,供胡旅居日本時作生活費用。」
胡蘭成竟是天生成的反骨,他辦《柳州日報》時因宣稱對日抗戰必須與民間起兵的氣運相結合,以致兩廣兵變后被第四集團軍總司令部監禁三十三天;他給汪精衛做宣傳次長的時候發表文章說汪政府必散,又被關了四十八天;給李士群做幕僚,差點惹來殺身之禍;如今身受日本人「隆恩」,卻又發動萬人演講來抗日。想來「為之頭痛」的應當不只是陳公博、周佛海,當還有日本人吧。
步入胡宅大門,即見一片碧綠,芳草如茵,草地周邊排列著五六個小花圃,其中栽著幾叢玫瑰和鳳仙,而兩株體形稍大的臘梅,則散發出淡淡的幽香。草坪中央為網球場,只要掛上球網,即可打球活絡筋骨。
沈啟無遂寫道:
是才子,更是浪子,因為就在這種漫天炮火、日理萬機之際,他居然還有心思談情說愛,節外生枝,又在與張愛玲新婚不久,勾搭上了漢陽縣醫院的護士、17歲的周訓德。
她沒有什麼可以回報他,於是盡心盡意地替《苦竹》趕稿子,想到他凝眉看稿的樣子,猜測他的神氣與考語,就覺得歡喜。寫到得意的句子,知道他一定也會覺得好——他總是讀得出她的好,而且懂得欣賞,這是她最感激於他的。
而他,無疑是最好的看客,讀者,聽眾,知音人。
這裏沒有提到汪精衛,因為他已經死於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
沈啟無且讚美炎櫻設計的《苦竹》封面,說:「我喜歡這樣的畫,有木板畫的趣味,這不是貧血的中國畫家所能畫得出的。苦竹兩個字也寫得好,似隸篆而又非隸篆,放在這裏,就如同生成的竹枝竹葉子似的,換了別的字,絕沒有這樣的一致調和。」
「讓生命來到你這裏」是張愛玲在《傳奇再版序》里九九藏書引用過的話。這本書,是他陪胡蘭成在南京建國書店買的。只是看了序,已經被驚動了。只覺每一篇都有異彩綻放,「彷彿天生的一樹繁花異果,而這些花果,又都是從人間的溫厚情感里洗鍊出來的。她不是六朝人的空氣,卻有六朝人的華瞻。」
「一個人有著廣大的慈悲,在時代的面前,沒有所謂屈服,他可以低眉,可以俯首,偉大的愛是活在別人的生命里,偉大的藝術也是不滅的,永生的,不像一枝蘆葦輕易在暴風雨里就被摧折的。
這情形,頗有點像多年之後的朱西寧供養胡蘭成。
臨走之前,他特地來了一趟,隨隨便便地提了只箱子,打開來,滿滿的都是鈔票——此前她同他說過立誓要還母親的錢,他記住了,這次是把辦刊的經費拿來送了她。她是他的女人了,他要對她負責任。
關於張愛玲的暫住南京,台北《中國時報》有一篇署名古之紅的《往事哪堪回味》其實是「頗堪回味」的:
這個「朋友」,便是胡蘭成了;這片草地,便是他躺在藤椅上第一次看《封鎖》的地方;而這個「印度女子」,便是炎櫻(炎櫻是伊斯蘭卡人,但胡蘭成一直錯記成印度人,後來張愛玲在《對照記》里特意點明,似有澄清的意味);那句「秋是桂花蒸的夜」,便是張愛玲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的題記,便登在《苦竹》雜誌上。
他是胡蘭成的朋友,也是同事,常常聽到胡蘭成讚美張愛玲。一個陰雨天,兩人站在廊下,聽到巷裡有鼓吹,胡蘭成想起舊時胡村人家娶親的吹打來,漸漸聊到《金瓶梅》里的婚嫁,胡蘭成說:「這兩天閑來無事,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覺得寫的欠好,讀了只有壅塞的憂傷,沒有啟發。」
關於那南京住宅,倒是有跡可尋的——沈啟無在《南來隨筆》中也提了一筆:
「認識胡氏伉儷,緣由蘭成先生令侄胡紹鍾學長引薦……胡氏居處,在南京市區石婆婆巷二十號,雖非豪宅巨邸,但其屋宇建構,採用歐洲南部風格,極為雅緻,而其建材選擇、色澤搭配,均為一時之最,一望即知居住在此的主人,其生活品味,必定是列于高雅層級之流。
封面是九九藏書炎櫻設計的,以大紅做底子,以大綠做配合,紅是正紅,綠是正綠。肥而壯大的竹葉子布滿圖面,大白竹竿斜切過畫面,有幾片綠葉披在上面,在整個的濃郁里是一點新翠。
在關於張愛玲的評論文章里,這其實也是相當不錯的一篇,然而由於沈啟無的身份問題,文章很少被人提及。
《大楚報》在長江航運斷絕的情況下,發行量最高時竟達一萬四千份——可見當時抗日情緒之激昂,亦可見胡蘭成審時度勢之準確。拋開「動機」與「立場」不言,胡蘭成,總是一個才子。
且他並非是只對女作家這樣熱情,有詩人路易士,原名路逾,又名紀弦的,曾出版《紀弦回憶錄》,其中有這樣一段:
所以,『讓生命來到你這裏』這句話,還是很可意味的一句話。」(沈啟無《南來隨筆》)
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到的惟一一段第三者記述的有關張愛玲婚後生活的文字記錄,卻又叫人將信將疑,忍不住要問——人家「啟窗望月,持螯賞菊」,你看見了?「談經論道,規劃人生」,你聽見了?「勸慰再三,而效果不彰」,向你訴苦了?
沈啟無原為偽北京大學文學院院長,原為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一九四四年三月周作人發表「破門」聲明后,被逐出師門,也被排擠出文化圈,於是投奔了胡蘭成。胡蘭成管吃管住,並於當年秋天邀請他同赴武漢淪陷區接手《大楚報》,胡蘭成任社長,沈啟無任副社長。
胡蘭成一向惜才愛才,他之追求張愛玲,後人多以為是附庸風雅,沽名釣譽,然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文章是在南京,彼時剛剛出獄,未必知道她的文名;而他與她的交往,亦努力瞞過世人的耳目,又有什麼名譽可釣呢?
此時主戰的東條英機已經下台,日本方面有人希望胡蘭成組織一個政府,池田看中了華中地區,於是資助胡蘭成在武漢辦《大楚報》,同時著手籌辦一個政治軍事學校,培植黨羽。
於是沈啟無說了些明朝萬曆天啟年間的事來助興。聊到投機處,胡蘭成便又提起張愛玲來,說她如果在這裏,一定另有絕高見地。又說:「《金瓶梅》里的人物,正如陰雨天換下沒有洗的綢緞衣裳,有read•99csw.com濃濃的人體的氣味,然而人已經不在這兒了,也有熠熠的光輝,捏一捏還是柔滑的,可是齷齪。就像張愛玲在《談跳舞》里說的:『齷齪永遠是由於閉塞,由於局部的死。』是這樣的爛熟。」說過了,才覺出這一個絕妙的比喻十足是張愛玲的風格,不禁越想越得意,只說還不盡興,於是提筆記下來。又逼沈啟無也來寫一寫張愛玲。
因他見到她的好,她的美;她便願意為了他而更加好,更加美。她穿一件桃紅色單旗袍,他說好看,她自己便也得意,誇耀說桃紅色聞得見香氣;她去靜安寺逛廟會時買了雙繡花鞋,鞋頭連鞋幫都綉有雙鳳,他看了喜歡,贊那線條柔美,又贊她的腳生得好,她於是每每穿著,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就我個人觀察,張對胡仍是一往情深,多方體貼;而胡之待張,則似乎與往昔稍有不同。
她的人坐在這裏,可是心已經飛了去南京,依附在他身邊。稿子寫好了,最後定標題,她寫著《桂花蒸——阿小悲秋》,笑了,同時在心裏做了一個決定——親自去南京,當面交給他。
「張愛玲,蘭成說她的文章背景闊大,才華深厚,要佔有一個時代的,也將在一切時代里存在。這話我並不以為是過譽,看她文章的發展,是有著多方面的,正如蘭成說的,『青春能長在,自由能長在,才華能長在的』。生活對於她,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生命的渲染。沒有故事,文章也寫得很美。因為有人生作底子,所以不是空虛的浮華。她不像西洋厭世派,只寫了感覺,在他們的手下,詞藻只做成『感覺的盛筵』。而她,把感覺寫繪成感情,幾乎沒有一樣感覺不可以寫出來的,沒有一樣感覺不是感情的。她走進一切的生命里去,一切有情無情在她的作品里也『各正性命』,得到一個完全的安靜。所以,她的文章是溫暖的,有莊嚴的華麗,也有悲哀,但不是慘傷的凄厲,所謂『眾生有情』,對人間是有著廣大的愛悅的。」
張、胡之戀,雖為人譽為『神仙美眷』,惟華服美食,終難恆久保持不墜。當時,胡供職之『公司』營運成績不佳,勢將改組,因之,蘭成先生之情緒、言行常見不耐之狀,愛read.99csw.com玲女士雖勸慰再三,然而效果不彰。
然而胡蘭成居然還是一如既往的素人無情,童言無忌,首日社論即是告日本人,說日本人的傲慢其實渺小,要他們明白這裡是在中華民國的地面上,而且戰爭形勢對日本已臨到了天命不可兒戲;又在武漢發動「人民和平運動」,以「撤軍、和平、統一」為口號,宣稱不要蔣、不要汪、不要日本,要中國人自己說了算,並親自在萬人大會上發表演說,惹得當地日本憲兵要出動來襲擊《大楚報》——這便是羅君強所說的「公開講演、從事鼓吹」。
——這個例子,大概充分可以形容胡蘭成的為人,仗義疏財,且心細如髮。他是真的愛才。沈啟無,是他重才憐才的另一個例子。
在此之前,我對蘭成先生,完全陌生;但對愛玲女士,則是因為她曾被筆者之恩師傅彥長教授讚譽,將來極可能是震驚文壇的名小說家,故而在心中對她已早有了一分景仰之意。此後,在紹鍾陸續的談話中,才知道當時張愛玲在文藝圈,雖已相當馳名,其實,他的六叔蘭成先生,在文化、學術、新聞各領域,更是盛名遠播,如若不然,他怎麼能那麼輕易就贏得美人的芳心。
我的靈魂像一彎上弦月那樣掛在張愛玲的窗口,久久地凝視著那抹檸黃的燈光。她在燈下寫作,剪影投在窗紗上,如梅花照壁,有說不出的靜美與憂傷。
「我住在我的朋友家裡。朋友的家住在一個背靜的小巷子里。我喜歡進門靠牆根的一排紅天竹,密密地叢生著一簇簇的紅果子,累累地快要墜下來了,真是生命的一個沉重。客廳前面是方方半畝大小的一片草地,隨意生長一點野花,卻無大樹遮蔽天日,這小園,我感覺它有樸素與空疏之美。沒有影子的太陽,曬滿全院,坐在客廳里開門一望,草地的綠彷彿一齊爬上台階似的,人的眼睛也明亮起來了。」
然而我又希望他寫的全是真的——至少,張愛玲曾經開心過,快樂過。
「朋友讚美一個印度女子寫的句子,『秋是一個歌,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的簫調。』想到這樣的夜,沒有月亮也是美的,暗香浮動,你試用你意象的手,輕輕也可以摸得出的。」
當時,正值張、胡兩人熱戀九-九-藏-書高峰,無論居家閑談,抑或戶外漫步,均以格調高雅是尚,偶爾啟窗望月,持螯賞菊,在展現文士風範;至於談經論道,規劃人生,則必炫其禪味,境界高不可攀。前人喜用『鶼鰈』二字以喻夫婦情誼深厚,張、胡當之無愧。
胡蘭成不在這裏。他去南京了。日本人出錢,叫他辦一本雜誌,《苦竹》。這題目來自她喜歡的那首詩:「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她與他,都在如蒸如煮的夏夜裡盼望天明。
她是個戲劇型的人。隨便說一句話,都是咳珠唾玉,像對白般詞句警人,做一個手勢,又是柔艷有韻致,便連穿的衣裳,也是隨身攜帶著的一部小型話劇。
「一九四二年秋,我曾去南京看過胡蘭成。散文家胡蘭成大我幾歲,是個『紹興師爺』型的文人……我的作品,他說他曾讀過不少,居然能夠當著一群朋友的面,背誦我的名作《脫襪吟》、《傍晚的家》和《在地球上散步》,一字不差。這一點,很是令人高興……他知道我很窮,家累又重,離港返滬,已身無分文了,於是使用適當方法,給我以經濟上的支援,而且,儘可能地不使我丟面子——例如暗中通知各報刊給我以特高的稿費;逢年過節,和我夫婦的生日,他都會派人送來一份厚禮,除了蛋糕,還有個紅包哩。」
羅君強《偽廷幽影錄》回憶說:「胡(蘭成)曾受池田支持,主編謀略性刊物《苦竹》月刊。以後應日本人之聘,在漢口任華文《大楚報》社長,得到日本駐武漢『呂』部隊參謀人員的同意,發表擁蔣媾和、日軍撤退的謀略文章。並公開講演,從事鼓吹,使陳公博、周佛海為之頭痛。」
猜想時間應該是九月以後的事情,因為這年九月,胡蘭成在南京創辦雜誌《苦竹》,十月出創刊號。張愛玲撰稿力撐,大概也會去陪他在南京石婆婆巷住上一段;其後不久胡蘭成便去了武漢,且又有了小周,光景便不同了。
第一次進入胡宅,正巧遇見他們打球方歇,因系初見,紹鍾為我們做了簡單的介紹,我也乘機打量他們:那位男士約莫四十來歲,氣宇軒昂,眉目之間,英氣煥發;女士年齡略輕,面容娟秀,顯露出一股青春鍾靈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