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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五節

第十章 一紅傾城

第五節

在蘭心大戲院排演。排練期間,張愛玲幾乎天天到場,就和普通的影迷一樣,關注著男女演員的選角,並且興高采烈地透露出去——女主角白流蘇由羅蘭扮演,男主角范柳原由舒適飾演,其餘還有端木蘭心飾的四奶奶,陳又新的三爺,豐偉的徐太太,海濤的印度公主,都是名噪一時的大明星,男女主角更是紅得發紫。
沙岑評價:「導演對於劇的處理,位置的安排,表現得非常風趣,小動作尤佳。至於音樂,毫無成績可言,音樂的目的,是強調劇情,使劇情上不容易表達處,藉音樂之力可以表達出來。裝置和燈光都很佳,裝置的四景,都有很好的成績。」
著名報人、詩人、影人陳蝶衣和導演桑弧是在首演當晚就看了的,都是一邊看一邊贊,桑弧從這時便有了合作之心;而陳蝶衣則寫了篇文章盛讚演出的精彩,並風趣地稱自己「回家的時候因踏在冰塊上面摔了一跤,然而這冷與跌並沒有冷掉或跌掉我對於《傾城之戀》的好印象。」
左采也說:「至於舞台裝置,第一幕與第四幕都很好,尤其第四幕確已夠得上是一個『洋派』家庭的住宅,色彩也非常優美。第二幕是柳原給流蘇開的旅館房間,卻不夠華麗,是應該再考究一些的,至少衣櫥是要的,也用得著。至於燈光和音樂的配曲,則沒有太大的毛病。」
第一次看到羅蘭排戲,她穿著一件藍布罩袍,怯怯的身材,紅削的腮頰,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風振簫樣的聲音,完全是流蘇。張愛玲看著,不由得驚動,一路想:如果早一點看到她,小說原可以寫得更好一些的。
漢學大師柳存仁(柳雨生)的看法則是:「以香港為背景的幾幕幾場,我就覺得都微有缺憾。到過淺水灣、淺水灣飯店、香港,以及看過原著的人,都想像那飯店並不是這個樣子。即以傢具裝潢來說,也缺乏一種寬厚的瑰麗之感。」他是蒙張愛玲贈了十七號夜場戲票的,可是急於先睹為快,十六日夜就迫不及待地自己掏腰包買票入場了。
在緊鑼密鼓地出版自己的文集同時,張愛玲又親自執筆,將《傾城之戀》改編話劇,由柯靈牽線,介紹給大中劇團排演。導演朱端鈞,當時與費穆、黃佐臨、吳仞之並稱為上海話劇界「四大導演」。
大寒天氣,屋子冷如冰窖,她第一次穿上皮襖,獨自坐在火盆https://read.99csw.com邊,仍然覺得冷,冷得瑟瑟縮縮,偶爾碰到鼻尖,冰冰涼,像只流浪的小狗。擁有萬千觀眾的掌聲又如何?滾滾紅塵,茫茫人海,她仍是孤獨一個人。
流言利用得好了,可以成為武器,而且是自相矛盾的武器。用於對付敵人時,它們可以變成一柄劍,且是一柄殺人于無形的利劍,所謂「舌頭底下壓死人」就是了;用於保護自己時,便是一面好盾,可以放煙幕彈虛張聲勢,也可以作擋箭牌偷梁換柱,可以草船借箭,也可以混水摸魚,口蜜腹劍,陽奉陰違,巧言令色,積毀銷骨,幾乎三十六計沒有一條不可以藉助流言來完成。你是一條龍,流言便是畫龍點睛的筆;你是一隻虎,流言便是如虎添翼的翼;哪怕你只是一塊頑石,流言也可以讓你成為眾口鑠金的金。
而蘇青也緊接著寫了《讀〈傾城之戀〉》,誠心誠意地評價:
流言飄送在風裡,這風便有了形也有了色,香艷而妖嬈起來。無論是流言還是傳奇,其來源都是捕風捉影,而渠道都是道聽途說,其結果則有時候三人成虎,有時則畫虎不成反類犬。
到了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首演這天,上海新光大戲院的門票一早售罄,接連幾天的戲票也都預售一空。
——後來,她替《小艾》的男人安排了在印刷廠工作,實在是喜歡那個環境。
——這是最搶眼的一出重頭戲。後來引起褒貶參半,以為大胆。然而於張愛玲來說,卻不僅是「炒噱頭」,「生意眼」,她是要男女主角替她向全世界公告:我自愛我所愛,無視世人諷笑。
這晚天氣奇寒,滴水成冰,戲院里更是森冷徹骨,觀眾們都是裹著大衣不敢脫,然而熱情卻依然高漲,掌聲如雷。
「因為是我第一次的嘗試,極力求其平穩,總希望它順當的演出,能夠接近許多人。」「羅蘭演得實在是好——將來大家一定會哄然贊好的,所以我想,我說好還得趕快說,搶在人家頭裡。」「我希望《傾城之戀》的觀眾不拿它當個遙遠的傳奇,它是你貼身的人和事。」
——歷史上所有的「傳奇」,也不過都是一些男人與女人的「流言」罷了。
一個職員說:「沒電了,要用腳踏機器,印這樣一張圖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明明是訴苦,可是語氣里是得意的口吻,彷彿報告一個驚天九*九*藏*書秘密。
印照片比想象中麻煩,不是糊了就是描得太假,看著陌生得很。她一次次地陪笑臉,央求師傅幫忙改過;又親自去印刷廠看校樣,看見散亂的藍色照片一張張晾在木架上,一架架的機器上卷著大幅的紙,印著自己的文章,不由得覺得溫暖親熱,彷彿這裏可以住家似的。
最末一場,是柳原與流蘇在街道毫無顧忌的長吻,他們相擁在一起,密不透風;周邊是動亂的一群,詫笑,竊議,滿臉嘲諷,然而熱戀的人兒卻毫不理會,沉浸在愛情里,眼裡只有對方,沒有世界。
愛玲又要笑,只得問:「多少?」
印刷工人們都停了工看她,熟絡地招呼說:「哪!張小姐,都在印你的書,替你趕著呢。」
火盆里的炭一點點燃盡了,黯淡下去——「每到紅時便成灰」,像不像她自己?
第三幕又回到白公館,第四幕再回香港,但已經是范柳原和白流蘇租的房子,戰爭爆發,以流蘇的手將日曆牌掛上牆壁,燈光里打著「十二月八日」,給了一個強烈的時代背景。
——這樣強烈地給自己打著氣,是明知道將來有一天會被人非議的吧?
出名要趁早啊,遲了就來不及了。
「尤其要緊的,這篇文章里充滿了蒼涼,抑鬱而哀切的情調,我希望在戲劇演出時仍不會失掉它,而且更加強。這是一個懦怯的女兒,給家人逼急了才幹出來的一件冒險的愛情故事,她不會燃起火把泄盡自己胸中的熱情,只會跟著生命的胡琴咿咿啞啞如泣如訴的響著,使人倍覺凄涼,然而也更會激起觀眾的憐愛之心。」
「真的?」愛玲嘆吒著。其實踏多少次她根本沒有概念,也不是真在意,可是這麼多人在忙著她的事,就好像都是她的親戚朋友似的,便叫她覺得溫暖感動。
「我知道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求歸宿的心態總比求愛情的心來得更切,這次柳原娶了她,她總算可以安心的了,所以,雖然知道『取悅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但她還是『笑吟吟』的。作者把這些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描寫得如此動人,便是不平凡的筆法,料想改編為劇本后也仍舊是很動人的。」
第二幕是香港的淺水灣飯店,全屋都是橙黃一類的顏色,連同橙黃的流蘇,她與范柳原在橙黃的月亮下談心。
話劇分四幕八場,第一幕的背景是白流蘇的家裡,開場即有幽咽低https://read.99csw.com啞的不斷的胡琴聲,如泣如訴地流淌出來,淹沒了整個戲院。三爺四奶奶等人在打牌,白流蘇獨自躲在陰黯黯的角落裡扎鞋底子——這時候的她是孤獨的,怯弱的,幽冷的,卻也是倔犟的,在隱忍和沉默里等待自己的機會來臨,是藏在冰下的火種。
她再一次向世人宣告她的快樂,她的不悔。
在第一幕第三場相親歸來那一場戲里,白流蘇挨身低頭地往門裡一溜,導演說:「不要板著臉……也不要不板著臉。你知道我的意思……」羅蘭立即領會了:「得意?」再來時,還是低著頭,掩在人身後奔了進來,可是有一種極難表現的閃爍的昂揚。走到幕後,羅蘭誇張地搖頭晃腦地一笑,說:「得意!我得意!」大家也都笑了。
張愛玲嫁了胡蘭成,卻仍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胡蘭成說他在政治上的種種作為,都不肯牽扯到張愛玲,亦不使她的生活因他而發生種種改變;而張愛玲也絕少去胡蘭成在美麗園的家,偶爾去南京,也不會久呆。
《金鎖記》里,七巧在老時不無自傲地想,「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那一點真,是帶著俯就之意,自欺欺人來湊數的;
張愛玲看著,十分鼓舞,回到家立即寫了《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和《羅蘭觀感》,坦白地表達自己的心愿:
《流言》出版后,又同《傳奇》一樣,當月售完,一版再版。
「流言」是寫在水上的字,也是傳奇的表現方式,都是從人的舌尖上生出,又在舌尖上傳播和重複,由一個人的口說給另一個人的耳。那被說的主人公通常總不會是個平凡之輩,庸人俗事不值一哂,只流過,不留痕。因此人們在傳說著流言蜚語的同時,語氣里除了獵奇與偷窺之外,難免不帶一點艷羡之意——既稱之為傳奇,自然是有些驚世駭俗出奇制勝之處。也許那個人原本是平凡的,然而因為有了流言,便也有了不凡的傳說。或是一個女人不平凡的愛情使某個男人與眾不同,或是一個男人的不平凡的地位使某個女人成為傳奇。
立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間里,立在凸凹不平搭著小木橋的水泥地上,強烈的人氣撲面而來,外面的炮火聲、防空警報聲都遠去了,只有這鬧嚷嚷滿噹噹的印刷車間才是真實的,只有這些汗九九藏書騰騰笑盈盈的排字工人才是可親的。
她不由地笑了,說:「是的嗎?真開心!」覺得他們好像自家人一般親切。
「十二次。」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火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流蘇的話:人人都以為這《傾城之戀》說的就是我。所有的親戚朋友們看見了我都帶著會心的微笑,好象到了在這裏源源本本發現了我的秘密。其實剛巧那時候在香港結婚的,我想也不止我一個人。而且我們結婚就是結婚了,哪兒有小說里那些羅羅嗦嗦,不清不楚的事情?根本兩個人背地裡說的話,第三個人怎麼會曉得?而且認識我的人應該知道,我哪裡有流蘇那樣的口才?她那些俏皮話我哪裡說得上來?
然而這所有的人,包括張愛玲自己,對於羅蘭的演技卻是一致好評的。讓今天的我實在好奇得心癢難搔,巴不得可以親眼看一下羅蘭是怎樣再現那白流蘇的清冷與伶俐的。
連蘇青偷偷向她打聽內幕,聽說女主角是羅蘭時,也長吁一口氣,說:「這最合適不過了。」
應賁則說:「從小說里我們對白家有一個破落卻仍不失大家風範的印象。而現成的裝置卻只能顯出中人之家。」
在當時上海劇本奇缺,話劇不景氣的前提下,《傾城之戀》竟然連演八十場,場場爆滿,不可不謂是一個「傳奇」!然而這一幕,卻未能以文字的形式留在中國話劇近代史上,未免讓人有「掩耳盜鈴」、「一葉障目」之嘆。
《傳奇》的成功鼓舞了張愛玲,她是主張「趁熱打鐵」的,於是十二月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流言》,自作插圖多幅。
時代的車輪,漸漸把所有的暗香異艷都碾作齏粉,零落成泥,面目全非。
張愛玲在劇院里感受到了空前的熱烈與成功,然而回到家,卻仍是孤清的。
這是一九四四年末,「張愛玲」年,湯湯地流過了,《傾城之戀》話劇的成功,是她在上海最後的輝煌,此後雖然亦時有佳作,引起波read.99csw•com瀾,卻總是褒貶參半,憂喜相隨。
——就衝著這書名,《流言》也註定會成功,不落於它的姐姐《傳奇》之後。
書里且放了三幀照片,其中就有新婚時炎櫻導演的那張,算是給婚姻的紀念,照片里的她,帶著藐然的笑容,旁邊題著字:「然而現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當是快樂的。」
張茂淵有一次忽然問她:「要是有孩子了怎麼辦?」
一時報上好評如潮,白文、霜葉、司馬斌、董樂山、童開、無忌、左采、金長風等都紛紛撰文作評,各抒己見。
張愛玲與蘇青並稱滬上最紅的女作家,這樣並肩聯手大張旗鼓地炒作,自然引人關注。戲未上演,上海的宣傳媒體已經紛紛開動,各種報道連篇累牘,有撰詩預祝演出成功的,有鑽營報道花邊新聞的,造足聲勢。
何必問呢?她早已在文字里預言了自己與上海的將來,同時,她似乎從未渴望過平常人所謂「圓滿的人生」,在她的小說里、散文里,處處是對「真心」的嘆訝,帶著悲天憫人的語調,評價那是一件多麼稀罕難得的事情:
《傾城之戀》里,柳原對白流蘇「許諾」:「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這裏的真,是以毀滅為代價,因為厭倦、疲憊、劫後餘生,而照見的一點點本心。
她自己的愛情,也正是這樣,見證了時代,也被時代所見證。
柳原的話:我太太看了《傾城之戀》,非常生氣,因為人家都說是描寫她,她也就說是描寫她。我說何苦呢,自找著生氣,怎麼見得就是編排你?我向來是不看小說的,後來也把《傾城之戀》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不相干——怎麼會是我們呢?——就算是吧,不也很羅曼蒂克,很好的么?反正沒有關係。隨便吧!」
眾多評論文章中最特別的,是冷漠淡然的張茂淵也一改不聞不問、各不相關的態度,署名「張愛姑」,湊熱鬧地以流蘇和柳原的口吻寫了一篇文章,這大概也是最讓愛玲高興的事了——
愛玲笑笑說:「他說要是有孩子就交給青芸帶。」非常胸有成竹的樣子。
但是幸而一直沒有懷孕,或許是因為忙的緣故——真是很忙,出書,排話劇,雙管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