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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一節

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一節

一邊說,一邊聲音便低下去,越來越覺得悲哀,因為知道不可能——其實都是些簡單渺小的期望,然而卻也是一樣的不可能。這亂世里,沒有什麼是真正地切實地屬於她們的,因此迫不及待地想握住一些什麼,即使明知握不住,也還是要努力。
在去年的一年裡,她遇上一個夢想中的男子並與之結了婚,出了兩本書《傳奇》和《流言》,還把自己的小說《傾城之戀》編成話劇搬上舞台——人生沒有一個時期比這一年更加快樂精彩了。
隔著半個多世紀再看這些言論,真是讓人覺得凄涼,張愛玲與蘇青,都是辛苦的自立的女人,為了能夠活下去,活得稍微好一點,拼盡了力氣與才智。她們的願望其實不算奢侈,然而最終這些願望一項也沒有實現——蘇青後來飽受世人冷眼譏嘲,鬱鬱而終,直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她的作品才在海峽兩岸重見天日;而張愛玲漂泊了一生,從來也沒有過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一個真正的家。
蘇青接著說:「夫妻倆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年紀要大https://read.99csw.com一點,容貌么,也不必太漂亮……」
愛玲笑了:「總之是年齡比你大兩歲,容貌比你差一點,才可以放心。」
「有個丈夫,有個家。」蘇青微笑,緩緩地說,「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
蘇青反問:「你呢?還沒說你的願望是什麼?」
每個人都可以在《紅樓夢》里找到自己,把自己套在大觀園人物的行頭裡如魚得水;可是很少人可以在張愛玲的筆下人物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流蘇、小寒、七巧、薇龍……每個形象都那麼鮮明,那麼獨立,那麼真實具體,有血有肉,卻又那麼隔膜,不可親近,是放在蠟像館里供人參觀的。
愛玲心裏一動:這倒有點像是蘭成的樣子。官派,落拓不羈,常常不在家。
「也同你是差不多的吧,總要有一個家。」愛玲遲疑地說,「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的房子,雪白的粉牆,金漆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九九藏書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隻上面點著個胭脂點。中國的房屋有所謂『一明兩暗』,這當然是明間。」
而張愛玲卻似乎比她更實際些,謙抑地說:「常常聽人家說要嫁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後來嫁到的,從來沒有一個是像她的理想,或是與理想相近的。看她們有些也很滿意似的。所以我決定不要有許多理論。像蘇青提出的條件,當然全是在情理之中,任何女人都聽得進去的。不過我一直想著,男人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當天真一點,男人應當有經驗一點。」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是賈雨村寫在月圓之夜的句子。張愛玲也曾有過這樣的壯志凌雲,她的生命之花,絢爛盛開如焰火。然而她知道,悲哀要來了,雖然眼前還沒發生,但總是會來的。
她不肯務「虛」,實際的標準只說了一條「男人的年齡應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那是因為她已經結了婚,嫁了胡蘭成,沒資格再奢談「標準丈夫的條件」,也不便有「許多理論」。而關於年齡的條件,胡蘭成總是符合的——他大她九_九_藏_書十四歲。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對著月亮,人們不由地要剖心置腑,說些私己的話。然而她的心腹話,是能同別人說的么?
蘇青的答案尤其清楚明白:「第一,本性忠厚;第二,學識財產不在女的之下,能高一籌更好;第三,體格強壯,有男性的氣魄,面目不要可憎,也不要像小旦;第四,有生活情趣,不要言語無味;第五,年齡應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
蘇青也笑著,解釋似地說:「免得麻煩么……丈夫不在的時候,我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偶然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張愛玲和蘇青這兩位亂世佳人並排站在窗前,都不說話。元宵節,是團圓的節日,然而她們兩個,卻都是孤獨的:蘇青是離了婚的,愛玲雖在新婚中,丈夫卻在別的女人身邊——她已經知道了小周的事,他並沒有瞞她,並且頗有納小周為妾的意思,她一直沒有回答是或否,是希望他自己會曉得分寸,並同情他在內地客邸凄涼,或許需要一些生活上的情趣與安慰。
她沒有回答蘇青,卻忽然說起一件不相干的閑https://read.99csw.com事來:「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前幾天鬧空襲,過後我在馬路上遇見他,急急忙忙奔我們的公寓來,見了我,直打聽他老婆孩子怎樣了,倒是很感動人的。」
「這是亂世。」蘇青附和著,也是輕輕的一聲嘆息。
愛玲一愣。從前在香港戰亂時,她躲在防空洞看書,也是擔心有炮彈下來炸壞了眼睛——無話可說,只得安慰似地嘆了一句:「這是亂世。」
我的靈魂在風裡顫慄,不僅僅是因為冷。
這是一九四五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然而月亮卻不夠圓滿,彷彿被凍住了,有雲朵緩緩地飄過來,在圓月上遮出陰影,而且沒有散去的意思。人們形容美女是花容月貌,那麼這晚的月亮便好比是一個憂鬱的美女,恰應著「亂世佳人」的俗語。
她對他的愛里一直都有帶著點崇拜的,尤其喜歡他這一向產量驚人散文。她看他坐在她的書桌前寫東西,凝眉端神,沙沙沙一路筆響,像是案頭一座絲絲縷縷質地的暗銀雕像。
蘇青聽了,說:「是的……」逃難起來,她是只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稍稍沉默一下,忽然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https://read•99csw•com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裏念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
愛玲又說:「人家說對月亮許願,是有效驗的……你的願望是什麼?」
愛玲笑不出來了。她也被蘇青形容的境界所誘惑著,卻又覺得悲哀,這亂世里,去哪裡尋那種平安寧靜的生活空氣呢?那是同桃花源一樣理想而虛無的所在。蘇青對著月亮輕聲慢語的樣子,同她以往乾脆利落的作風很不同,果然像是對著神祗在許願,那情形也令她覺得悲哀。
而且,這是第一個肯給她錢的男人。他說過:「經濟上我保護你好嗎?」——聽到「保護」兩個字,她的心都柔了。想起小時候在老房子里遭到父親的囚禁,巴望著有王子來打救;想起港戰時飛機隆隆響,身邊卻沒有一個憐惜的人。現在好了,她有了他,他會保護她。
後來有雜誌舉辦了一次關於蘇青和張愛玲的談話專訪,再次問及理想丈夫的人選,這時候兩個人都好像有所準備似的,答得很痛快。
連蘇青也問張愛玲:「怎麼你小說里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我的?我一直留心著,總找不到。」
愛玲苦笑,沒有相似的人,也有相似的命運,左不過月滿則虧,樹倒猢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