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四節

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四節

一隻貓沿著牆根走了一會兒,又折回身向後,卻並不走,只是張望著,彷彿什麼人在叫它。然而空蕩蕩的街上,商鋪都打了烊,連燈也昏昧不明,只有一隻癩皮狗在街尾垃圾箱里翻騰,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顯得益發瘦。
還是青芸的丈夫說:那便去我姐姐家躲躲吧,她家在東關。胡蘭成無可無不可的,說一聲:也好。便這樣決定下來了。其實他對陌生人其實沒什麼信任,可是反正是要走,去哪裡倒是無可無不可的。既然愛玲特特地為他去測字,又特特地報告測的結果是「東」,那他便遂她的意,朝東去吧。
愛玲很隨意地講著,語氣輕描淡寫,末了還輕輕笑了一聲,說:「那年他已經七十二歲高齡,倒恁的倔犟。」
「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月亮已經升起來好一會兒,可是依然朦朧不清爽。蛩聲有點怯,有點凄涼,帶著探試的意味,響一下,又靜一下,彷彿被夜的深重給嚇住了,不敢放歌,又不甘心完全收聲。
後來果然同鳳林去紹興皋埠他姐姐家住了幾天,終究住不慣,便又轉去諸暨,投奔中學同學斯頌德。斯家人帶著他東躲西藏,仍覺得不安全,此時國民政府頒布了《處置漢奸條例草案》,他亦榜上有名。又風聞周佛海被蔣介石軟禁,陳公博在日本開槍自殺未遂,不禁膽顫心驚,唇亡齒寒。斯家的人大概也是怕受牽連,便讓小娘范秀美送他去溫州秀美的娘家躲藏。
回來的路上遇到遊行,慶祝的人流剛好與她方向相反,她在人叢中捱捱擠九-九-藏-書擠地蹭蹬著,走得冰河一樣慢。知道自己是泥足了,違反世界潮流。
半晌,她幽幽地說:「我要跟你去。」
他一驚,隨即從容地笑笑地說:「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最後他又交給小周一封信,叮囑等他走後再寄出。那是寫給袁雍的信,是他給自己留的又一步棋,信中寫道:「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今後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他還指望蔣介石求他回來,然而他後來等到的,是一紙通緝令。
張愛玲去了,有些悲喜交集。她知道他終究還是要逃亡,從認識他的時候起便已經預知的事終於還是要發生了。亂世萍水,今朝別後何時再聚全無定數,然而縱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但又什麼是長遠的呢?她覺得無助,像在大海里漂浮的舢板,連只是隨波逐流也做不到。
從前同他在一起,雖然喜歡,卻在茫茫中也感到隱隱恐懼,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別,只覺得不久長。他們總歸是聚少離多的,每一次分手都像是最後一次——這一次最像,這大概真的就是最後一次了。她當然不願意他去日本,他去了,大概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然而她要他去哪裡呢?
胡蘭成聽著,半晌不語。他對她的貴族出身向來敬慕,平日里最喜歡聽她講起這些清廷重臣的舊聞軼事,然而從未有一刻,像今九_九_藏_書天這樣刺耳,幾乎要惱羞成怒起來,咕噥一句:「明天還有得忙呢。」獨自先睡了。
也沒忘了寫作,他便是在溫州的深山僻野之間,一天一段,慢慢寫成《武漢記》和後來的《山河歲月》。
大難來時,口乾舌燥。說什麼都遲了。
她最終決定去測字。她是個坐在水晶球里看未來的預言者,可是為著胡蘭成,關心則亂,全無自信,只得依賴起巫力亂神,病急亂投醫了。
愛玲知道這有可能就是他們的訣別之日了。連張茂淵也特地出來打了個招呼,比平日親切。卻又都沒有別的話。連胡蘭成也是反常地沉默,站在窗邊,拉開窗帘一角向下看,幸好路上倒沒有可疑的行跡。
日曆翻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了!
月光透過窗欞照進客廳,捎著些雲影風痕,落在地上,像一個看不清讀不懂定不住的魘。
次日青芸和丈夫沈鳳林來與六叔相會,聽說了測字的結果,都默然了一回。往時人坐在黃昏里,無端地便要悲哀起來,如今悲劇真的來了,卻只是一個淡然。
抗戰勝利,舉國歡騰,她也很開心,與炎櫻手挽手地走在街道上,和人流一起喜笑顏開。從前在香港,戰爭方歇,她們死裡逃生,第一件事就是想著上街買冰淇淋吃;現在也還是那樣的心情,特別熱衷於逛街,似乎這是慶祝的最佳方式。那些沿街的欄板上,從前都是大明星的照片,周旋、李麗華、周曼華,對著街上的行人不知疲倦地倩笑,人們稱之為「招貼女read.99csw.com郎」;如今卻統統換了蔣介石的標準照,整齊劃一、趾高氣昂、不苟言笑,炎櫻咬著愛玲的耳朵說:「看,招貼男郎!」愛玲立刻揚聲大笑了,著實欣賞炎櫻的機智與大胆。
「那是暫時的事。」
「日本人投降了。」胡蘭成平淡地說:「你不懂這些,不要多問。我在上海呆不久,你替我去愛丁頓帶句話。」
——這簡直就像上天給她的一個比喻。她是在逆天而行。
第一站是南京,住了兩日後又乘火車偷偷回上海,藏在虹口一個日本人的家裡,差人去美麗園通知青芸來見面。青芸去了,見到六叔,問:「你怎麼回來了?」
街尾的狗在垃圾箱里翻了一回,到底被它揀著一根骨頭,心滿意足地叼著走了。貓嘆了一回,也走了。月亮升至中天,蛩聲漸漸響成一片,有了理直氣壯的意味。
測的是「朝東」。
愛玲不置可否,卻忽然講起祖父李鴻章的一則舊事來:李鴻章雖曾代表清廷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心裏卻感屈辱,發誓「終身不復履日地」。一八九六年清廷派他赴俄賀俄皇加冕並簽訂中俄條約,其間要在日本換船。日本人早在岸上準備了行館招待,可他拒不上岸,寧可夜宿船中。次日換乘的船駛來,需先用小船銜接,他聽說小船是日本船,便又不肯登船,接待人員只好在兩船中間架設飛梁,他才登梁換船,直駛俄國。
臨行前,胡蘭成最後一次召集報館眾人聚會,「端坐飲酒如平常」,接著與小周訣別:「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九*九*藏*書來再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又把剩下的薪水和十兩黃金、一箱衣裳乃至吃剩的一麻包半米都留給了她——之前他一直想要讓她受教育,甚或像張愛玲那樣,遠行去讀書,現在自然都談不上了,但他也還是希望能夠多給她一些——與女人相交,在錢上若是能夠不辜負,他總是願意付出的。同全慧文和應英娣登報離異,他也都沒有虧待了她們兩個。
范秀美比胡蘭成大兩歲,從前是斯家老太太的丫頭,很會侍候人,後來收了房,與斯家老爺生有一女。沒幾年,老爺死了,她便守了寡,在一家蠶桑場工作。此時與胡蘭成千里同行,一個是怨女久曠,一個是浪子多情,竟然烈火乾柴,一拍即合——任是逃亡途中,有今天沒明天,胡蘭成竟然仍忘不了採花!
胡蘭成回過身,慢慢地說起自己在武漢的情形以及今後的打算,並且說池田和清水想送他去日本,只是沒決定乘船還是飛機,不過他擔心日本人目標太大,自身難保,他跟他們走,可能反招其禍,所以還在猶豫。
愛玲睡不著,蜷在沙發上,抱膝坐著,不看月亮,只看地上的影子,彷彿想從那婆娑搖擺中判斷吉凶。她知道,他必會逃脫,她相信他有這個本領。然而,到底用什麼方式逃脫,又向什麼方位逃脫呢?她卻全無主意。
胡蘭成心知大勢已去,一邊與袁雍虛以委蛇,一邊暗自布署逃亡計劃。其間袁雍送來國民政府的委任狀,他置之不理;中共領導李先念派人勸投,他也不見——事隔六十年,我們不妨做九*九*藏*書一個設想,倘若他當時接受了勸投,也許便不會離開中國,雖然免不了在後來的「運動」中受些磨折,然而只要能活得過,或者和張愛玲還有聚首之日——然而,這也只是假設罷了。
偏偏在這時,他好死不死地得了場登革熱。大睡七天七夜。待得醒來,鄒平凡已經改弦易轍,投靠了蔣介石,並自重慶請來了接收大員袁雍。
然而這舉國狂歡的大喜日子,于胡蘭成來說卻是驚弓。他知道他的噩運近了,遂決定孤注一擲。蔣介石因一時來不及接收淪陷區,又怕落入共產黨軍隊手中,遂委任葉蓬為第七路軍總司令,暫控鄂贛湘秩序。而胡蘭成卻趁葉蓬由南京返武漢任職之前,便聯合了汪偽第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連夜把葉蓬的特務營繳械,宣布武漢獨立,並成立了武漢警備司令部,以鄒平凡為司令,又收編了汪偽李太平師與汪步青師,並向日軍要了一萬人的武器裝備,擁兵自重,據地為王,打算學習儒將周公瑾的羽扇綸巾,要運籌幃幄之中,決策千里之外,拚死一搏。
又隔了一天的晚上,青芸忽然帶著剪短頭髮、換了襯衫的胡蘭成偷偷來到愛丁頓公寓,約定明天早晨來接他。
那天,胡蘭成換了日本人的衣裳,坐了日本船悄悄離開武漢,渡漢水時,解下隨身帶的一枝手槍沉入中流,到這時,他才有了種「漢皋解佩」的悲壯感,也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逃亡生涯,從此開始了。
然而此時,她卻笑不出來了,她終於知道,原來抗戰勝利對她而言是有著些不同的,不儘是可慶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