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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五節

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五節

又一次,他們去賣木器的街上看舊式床櫥——明明在流亡途中借宿,她卻偏喜歡看這些眼面前用不著、或許以後也永遠沒有機會用得上的傢具。但她喜歡給自己一種假象,給自己一個關於天荒地老的夢——床圍板上刻著垂髫女與總角男對舞,又一幅是書生與少婦對舞,全身塗金,一種溫厚的金色,線條亦厚墩墩,頭上是南方炎熱的藍天,地下階砌分明,一男一女就在階砌上房櫳前,一個執扇,一個捧茶盤,很家常的光陰,那男的很調皮,那女的眼睛非常壞,會誘惑人。愛玲看著,不自禁地嘆息:「這樣現世的,卻又是生在一個大的風景里,人如曉風白蓮。」
她終於決定回上海。
當胡蘭成與范秀美在遠山僻野中男歡女愛的時候,張愛玲卻在上海公寓里提心弔膽。
她這次來,是抱了生死之心的:或是死在兵荒馬亂的途中,或是隨他就此海角天涯去亡命——他是通緝犯,她同他在一起,被捉到了可能會被槍斃的,她來溫州尋他,是飛蛾撲火。然而她豁出去,只要同他在一起。卻不料,他並不需要他,另有陪他同甘共苦的人——便是死了,她也不是他的惟一,他也不是她的歸宿。他不過是她的歧途,引她走上絕徑——她迷路了。
她一直線地向著他,像在黑夜裡奔向月亮。然而再也沒想到,會在見到那彎瘦得可憐黯淡無光的下弦月的同時,竟也看到了月亮旁邊的小星星——范秀美,她丈夫的新歡!中等身材,三十幾歲,樸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絨線衫,一張淡白的靜靜窺伺的臉。
她撐了傘坐船離開。來時一個人,但滿含著希望和決心;去時一個人,心已經碎了。
她第一次想到了離開。
這並不是她第一次出遠門,卻是第一次九九藏書要自己籌資遠行,而籌措的方式,如此老套——仍然是靠典當。她真不愧是她母親的女兒。
她全明白了。
「我把嘴合在枕頭上,問著:『拉尼,你就在不遠么?我是不是離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可是黑夜這樣長,半路上簡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經上了路。
他們一同去街上走,看到沿街有個紡纖工場,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織布。那女工襟邊佩一朵花,坐在機杼前,恰如古詩里的「木蘭當戶織」,只見織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織出來的,歲月也是織出來的。胡蘭成讚歎:「真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愛玲看了他一眼,當時並沒說什麼,回到旅館里卻說:「我要寫點東西來紀念。」然而想了想,卻只錄了杜甫的兩句詩:「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去哪裡?最先湧上的念頭自然是去找胡蘭成,同他在一起,再不分開。他逃亡,她也跟他一起逃亡;他受苦,她也跟他一起受苦;就是他遇難死了,她也要跟他一起赴死。
入夜,愛玲呆在冰冷的旅館里,看著冷冷的月光穿窗越戶,冷得打顫。她從那月光里看見了胡蘭成,他已經不是她的親人了,眼裡面沒有一絲溫情,一絲親昵。她想起小時候,被父親囚禁,也是這樣的殺機四伏。刻骨的孤獨。
我又抬起頭來細看電燈下的小房間——這地方是他也到過的么?能不能在空氣里體會到……但是——就光是這樣的黯淡!」
——那織女,那床櫥,那嵊戲,處處都映射著她對安穩生活的渴求。
換了錢,買了氈鞋、牙膏、餅乾、奶粉、凍瘡葯——她腳上的凍瘡發了,且在感冒,卻仍然義無反顧地出https://read•99csw•com發了。
——胡蘭成《今生今世》
她終於明白地問他:「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潘柳黛在《退職夫人自傳》中,曾提到重慶人辦的報紙上編了整版的「掃妖特輯」,並且抗議:「我固然是淪陷區活過來的老百姓,然而我在淪陷時活得那麼悲苦,可憐,我是苟延殘喘的掙扎著活到現在;而現在,就連苟延殘喘也不讓我活了。我真想對誰去控訴,假若我有禍國殃民的罪行,那麼任何人都可以到有司去檢舉我,假若我沒有禍國殃民的罪行,那麼就應該停止了無聊的謾罵,使我還能憑我的能力生存下去。那些唱高調的人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是因為他們還不至於『餓死』,所以才樂得冠冕堂皇唱這種高調。」
舉國檢舉討伐漢奸,蘇青也被抓捕了一回,李香蘭則演出一幕「捉放曹」,她無法不起兔死狐悲之嘆。報紙上含沙射影地指責她是「海上文妖」,「漢奸之妾」,說她在《雜誌》、《天地》、《古今》、《新中國報》這些漢奸報刊上發表作品,還參加親日活動。年末上海大時代書社出版的《女漢奸醜史》,更是明明白白把她和李香蘭、陳璧君(汪精衛之妻)、莫國康(與陳公博有染)、佘愛珍(汪偽特務頭子吳四寶之妻,后與胡蘭成結合)相提並論,咒罵「無恥之尤張愛玲願為漢奸妾」。
她看著那充滿殺機的月光,整顆心空洞洞的,好像靈魂被抽掉了一樣,心彷彿被什麼牽動著,抽搐般地一下下悸痛著。她的眼淚無止無息地流下來,完全不受控制。
戰爭中,兩個人比一個人更危險。這是她在香港被困時就深深了解的,她此時便也這樣了解了他。
九九藏書在她為了他受牽連,蒙被不白、柔腸寸斷的時候,他卻辜負她,欺騙她,背信棄義,停妻再娶!好像聽到一聲炸裂,她的心彷彿突然被什麼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來,剎時間摧為齏粉。
她已經不可以再寫字,寫了,也沒處發表。
「在溫州時我和愛玲游廟觀,經她一指點,原來那些神像有許多是雕刻得極好的。一個龕里塑有雷公電母,雷公坐著,卻非猴子嘴臉,而是一尊金臉的神,使人看了即刻覺得風雨陰晦,宇宙間充滿了原始的大力。電母站在那一邊,是個婦人,穿的金綉綠襖,細花紫褲,腰系青帶,手擎一面鏡,下照世人,眉目姣好而嚴峻,下唇微微咬緊,非常殘忍。中國東西有一種新鮮的刺|激性,很像是現代西洋的,但沒有恐怖與不吉。南京古宮陳列館里有唐朝的壁繪,著色及筆調很像西洋新浪漫主義的畫法,但亦到底不同。」
而他毫不顧惜,還要粗聲粗氣地吼她:「你來這裏做什麼?還不快回去!」眼中是這樣地冷,冷得令人發抖。早春二月,河裡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卻仍然結冰。
這自私的人,任何時候先想到的都是自己,他只知道他自己還在受苦中,他可不管愛玲為他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他甚至暗自埋怨她的來訪叫他不安——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呆在上海呢?倘若他翻得了身,自會去尋她;倘若這輩子便這樣凋落了,也留給她一個傲岸的背影。他不願意自己的失意落在她眼中,更不願意她目睹他的齷齪薄情。
一路火車、貨車、獨輪車、船,她的臉被太陽曬塌了皮,大腿也磨破了。卻仍不畏辛苦,只是想著他,憂著他,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瘦了還是胖了,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她在溫州住了二十天,九_九_藏_書一天更比一天心冷,越是留戀,便越是心傷。然而她還是要一再地努力,一再地點醒他。他們一同去游廟觀,聽嵊戲,她便如十八相送的祝英台之於梁山伯,藉著事事物物來印證她和他。
然而她總是不肯相信他是這樣的絕情,她總還是要替他找理由開脫——她想他向來都是風流不羈處處留情的人,這一次也只是逢場作戲,不論他的旅途中遭遇多少驛路桃花,她終還是他的妻,他始終還要回到她身邊;她想他不要她留下,是為她著想,不願意拖累了她,也是不願意讓她見證他的狼狽與落魄。
她想起從前最喜歡的那幅畫,《永遠不再》,如今她成了畫里的人了。那畫里的女子橫卧在沙發上,靜靜聽著門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說著話走過去。門外的玫瑰紅的夕照里的春天,霧一般地往上噴,有升華的感覺,而對於這女人來說,卻是一切都完了。完了。永遠不再。一個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去愛,一定要碰到無數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終究被人棄如敝屣。
她離去的那天,是個雨天——連天也為她的痴情一掬同情之淚!她對他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他終究是不肯回答她。然而多年之後,他卻在《山河歲月》里曲曲表達了那一份悔恨:
她躺在異鄉的床上思念著他,想象重逢的悲喜,心裏只有他,沒有自己。後來她在遊記《異鄉記》里詳細地寫下了這段旅行,並借主人公之口寫出自己的心事:
上海,至少還有姑姑,還有愛丁頓公寓——既使不是家,住得久了,總也有點感情。
——這段話,也可以代表張愛玲的處境與心聲。
一九四六年二月,愛https://read•99csw.com玲跋山涉水,過諸暨,走麗水,竟在這亂世中不遠千里地往溫州尋夫來了。出發前一天,她去錢莊賣金子,不禁想起她的母親。
他們一同在旅館的房裡聽唱片,方玉娘祭塔,唱著:「上寶塔來第一層,開下了,一扇窗來一扇門,點起了,一枝清香一盞燈。禮拜南海觀世音,保佑兒夫文子敬,中得高官步步升。」愛玲聽了,心動神馳,滿臉都是哀傷眷慕。方玉娘一層層拜著求著,她也在心底一聲聲念著禱著,方玉娘為丈夫祈過,又為公婆為姊妹祈禱,最後為生身父母:「保佑去世雙父母,暗暗赫赫百年春。」愛玲眼圈濡濕,輕聲讚歎:「真是有人世的安穩。」
他以恐怕有人查房為由,將她獨自安置在旅館中,自己卻仍是回到范秀美處。
看著這些描寫,愛玲幽怨的眼神如在眼前,比任何的傳記都更清切。她悲憫王寶釧的委屈,胡蘭成便跟著說薛平貴胡塗——他並不是不懂得愛玲的心,他只是不肯改,要使人無奈。
口水大戰於她不是第一次,卻是最嚴重的一次——在「文非」之外,更加添了政治的色彩,總是駭人的。
他不能不心驚,然而終是無言。這是一個太偉大的靈魂,太珍貴的愛情,誰得到她都是三生求來的福分。可這是亂世,而他是窮途末路的失敗者,如今一心想的,只是鑽營尋隙,苟且偷生。他負擔不了她的偉大的愛情。
「京戲聽唱武家坡,愛玲詫異說,怎麼可以是這樣的?薛平貴從軍回來,見了寒窯受苦十八年的王寶釧,不當時安慰她,反向她說如何娶了代戰公主,還這樣得意,竟不想想三姐聽了會生氣,因為他仍是昔年分別時三姐的薛郎呀,他是多麼的能幹,現在是回來看她了,三姐理該誇獎他,這樣的胡塗,真是叫人拿他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