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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六節

第十一章 亂世佳人

第六節

文章隔了一年才發表,使許多讀者包括我都一直在猜測她究竟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的這齣戲,還是胡蘭成的《山河歲月》為我解開了這個謎:
再後來,才知有《異鄉記》,其實張愛玲早已完整地記錄了自己從上海去溫州的全過程。
比如書中第二章寫在異鄉遇到瞎子彈弦算命:
遊記的重要,還不僅在於記下旅途見聞,更是為日後的寫作提供了豐富素材,《異鄉記》尤其是這樣。
那個時候,張愛玲的「異鄉」還只是指的溫州,然而到了後來,她越走越遠,異鄉也越來越冷。
這些人都是數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闊度。只有穿著臃腫的藍布面大棉袍的九莉,她只有長度闊度厚度,沒有地位,在這密點構成的虛線畫面上,只有她這翠藍的一大塊read.99csw.com,全是體積,狼犺的在一排排座位中間擠出去。」
一個深目高鼻的黑瘦婦人,活像印度人,鼻架鋼絲眼鏡,梳著舊式髮髻,穿棉袍,青布罩袍,站在過道里張羅孩子們吃甘蔗。顯然她在大家看來不過是某某某,別無特點。
「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只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和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面罩著藍長衫,卻是沒有地位,只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沖沖,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異鄉記》遲至二零壹零年才在《皇冠》四月號上首發出來,附了宋淇之子宋以朗的介紹文章,文中引用張愛玲寫給宋淇九九藏書夫婦的信說:「除了少數作品,我自己覺得非寫不可(如旅行時寫的《異鄉記》)其餘都是沒法才寫的。」
「愛玲去溫州看我,路過諸暨斯宅時斯宅祠堂里演嵊縣戲,她也去看了,寫信給我說:『戲台下那樣多鄉下人,他們坐著站著或往來走動,好像他們的人是不佔地方的,如同數學的線,只有長而無闊與厚。怎麼可以這樣的婉順,這樣的逍遙!』」
「有琵琶聲,漸漸往這邊來了,遠迢迢叮呀咚地,在橫一條豎一條許多白粉牆的街巷裡玲瓏地穿出穿進。閔先生說是算命的瞎子彈的。自古至今想必總有許多女人被這聲音觸動了心弦,不由得就撩起圍裙暗暗數著口袋裡的錢,想著可要把瞎子叫進來問問,雖然明知道自己的命不好。」
又過了許多年,九九藏書同樣的文字在《小團圓》完整地重複了一次,讓我們終於落實那猜測——《小團圓》第九章在全書中顯得突兀,切斷故事,用了一整章描寫來那場戲,並點出書名的來歷,最後寫:
對於大多讀者來說,關於張愛玲的溫州尋夫,都是從胡蘭成《今生今世》里看到的。這之後,才會想到《華麗緣》其實也是那時間的見聞,她不僅寫了在一九四六年正月去溫州途中、路過諸暨時看的一場社戲,也寫出了那時自己的真實感受與出路:
稱之為「非寫不可」,多少是有些文人強迫症。我每次旅行,尤其是去埃及、印度這樣的古老國家旅行,總是要隨身帶著紙和筆,每天玩得筋疲力盡眼睛都睜不開,也還是要勉力記下這一天的見聞,唯恐過後便不再記得,即便記得也不再是這樣九*九*藏*書的真切了。每次寫出來都覺得枯燥,不滿意,然而事後整理筆記時,卻又總是讚歎,覺得旅行時寫得再爛的筆記,也好過事後閉門回憶時雕琢的文章。
然後寫閔先生和老媽子都讓這瞎子算了一回,瞎子邊彈邊唱,從「算得你年交十八春」一路唱下去,老媽子還只管問:「那麼,到底歸根結局是怎樣的呢?」聽得旁邊的人倒吸一口涼氣,一個七八十歲的人,好像她這時候的貧窮困苦都還不算數,還有另一個歸根結局似的。
張愛玲是擅長預言的,她是早已寫出了後來自己與這時代越來越明顯的格格不入,惟有倉皇逃離,從戲台下,從集會中,從她熱愛的上海人里,從中國大陸,走出去,一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直至永遠地埋身異鄉……
——這段故事,後來照搬到了《怨女read•99csw.com里,但經過修飾的描寫,反而像是不如這裏平鋪直敘來得更見利落寒薄,直見生命的蒼涼。
——這一場行頭華麗的過路戲,顯見是給張愛玲留下太深的印象與刺|激了。
張愛玲說過她對於真實幾乎有些偏執的癖好,於是我猜想她必定是同我一樣患有這樣的「遊記強迫症」,後來她去台灣驚鴻一瞥,也曾專門寫下《重訪邊城》
「九莉無法再坐下去,只好站起來往外擠,十分惋惜沒有看到私訂終身,考中一併迎娶,二美三美團圓。
《異鄉記》是紀實,因此在自傳小說《小團圓》里就引用得更加頻繁,後來寫《秧歌》也大量挪借了這一路的見聞。評論家們說張愛玲平生從沒去過鄉下,在《秧歌》里所寫的全是臆測,是因為此前沒有看過《異鄉記》,也並不知道張愛玲去溫州的這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