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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一節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一節

這是愛玲在替家茵問卜,還是家茵在替愛玲算命?
張茂淵先迎上去,攙住逸梵一條胳膊,憐憫地說:「好慘!瘦得唷!」
從前,她愛上他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他,還有等待、猶豫、傷心、彷徨、擔憂、憐惜……把心裏塞得滿滿的,幾乎不勝重負;然而如今決意把他放下,心裏空空的,卻比從前更加沉重。
《不了情》里的虞家茵也是會起課的,夏宗豫第三次來她的陋室看她時,便遇上她正在玩牌,一時手癢,便也試了一回。洗三次牌,翻開牌面,卻是「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
她去了溫州,終於明白自己這樣一個人陪著他流亡天涯是不可能——太引人注目了。她總是那樣若無其事,我行我素慣了的,完全不懂得小心避忌;而他也總不肯露出懼色來,跟她在一起時興緻一來就要免不了高談闊論。連他九*九*藏*書們在旅館里時,關著門談講,聲音都傳出去,引起隔壁的探問——他們兩個在一起,想要銷聲匿跡太難了。即使沒有范秀美,他也仍然不會帶了她一起跑;即使沒有范秀美,他也還是會遇見別的女人。
黃逸梵帶回十七件行李,裏面大多是皮件。她同美國男友維葛斯托夫一起去新加坡,本來是要做皮貨生意的,然而維葛不幸死在炮火中,她獨自在新加坡苦撐著,後來去了印度,做過尼赫魯兩個姐姐的社交秘書。
逸梵一行說,一行哭。愛玲聽著,心驚意動——無論怎麼說,她愛的那個人還活著,這便比什麼都好。她忽然便原諒了他。也許,她從來都沒怪過他,只是一直在等待一個原諒的理由。
張茂淵看在心裏,不免心疼,冷冷地說:「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她自己當年也是因為愛上了表侄,明知不會有結果,還是傾家蕩產地幫他,為他花光九*九*藏*書了所有的錢。但是眼看同樣的命運如今又落到了愛玲的頭上,還是覺得痛心。
原來,愛他想他念他憂他已經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與呼吸共存。要她放下這一切,那不是和讓她窒息一樣可悲嗎?
遠遠近近有許多汽車喇叭倉皇地叫著;逐漸暗下來的天,四面展開如同煙霞萬頃的湖面。對過一幢房子最下層有個窗洞里冒出一縷淡白的炊煙,非常猶疑地上升,彷彿不大知道天在何方。
愛玲站在一旁不做聲,可是眼圈一層層地紅了。然後,她走過去和母親擁抱,都是默默地流淚——她們都失去了自己心愛的男人。
傷口仍在疼著,卻已經又在挂念他了。在馬路上聽到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鬚生的中州音很像他的,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淚。坐在桌邊吃飯,想到他如今寄人籬下,飯菜吃在嘴裏簡直像吃紙,咽不下去。
回到上海的張愛玲,有種轉世為人的悲涼,https://read•99csw•com又好像是把魂魄丟在了溫州,便如一朵脫水的鮮花,迅速地憔悴了。報紙上關於「漢奸」、「文妖」的聲討此起彼伏,一九四六年三月三十日上海《海派》周刊竟刊出《張愛玲做吉普女郎》的新聞,無中生有的憑空捏造,真是聳人聽聞。
——於此種種,她只是沉默。她已經無力反駁。
胡蘭成在書里寫,香煙他抽了,刀片卻一直不捨得用,包得嚴嚴實實——割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的靈魂透過傳奇的窗口,看那晚清人家的女子在燈下抹骨牌,或是起課?
便在這時,黃逸梵第三次回國來了。
她又一次認命了。
我又飄去陽台,看愛玲赤著腳踝,站在黃昏的霞光里篦頭,垂肩的長髮絲絲縷縷地落下來,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看得我心疼不已——這萬千煩惱絲,是為誰掉的呢?時局?愛情?事業?
青春在書桌旁澌九*九*藏*書澌地流過去,生命也在書桌旁澌澌地流過去,她坐在書桌旁,可是寫不出字來。
春天在窗外澌澌地流過去,夏天在窗外澌澌地流過去,她都沒有在意。
張愛玲到底完成了她預想中的油燈影里的重逢,然而情味全不是那樣。她卻沒有恨,仍是一封又一封地寫去長信:「你沒有錢用,我怎麼都要節省,幫你度過難關的。今既知道你在那邊的生活程度,我也有個打算了,不要為我憂念。」又託人帶去外國香煙和時髦的安全剃刀片。
一柄傘撐開著搭在陽台上,是在那裡晾乾一直忘記收的,她每每見了它便覺得刺心,想起自己在雨中撐著傘坐船離開溫州的情形,忍不住眼裡含了淚別轉了臉不忍再看——然而一再地忘記收。
如今張愛玲的天空也塌了一塊,也黑暗,也翻滾,也疼痛,也燒灼,可是,誰會幫她補呢?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腔空蕩蕩一個洞,兀自流血,卻無人理會,惟有自己一九_九_藏_書手拿針,一手引線,一針一線地將千瘡百孔縫補起來——補好了又怎樣,仍是一顆「傷」了的心。
露水下來了,頭髮在夜光里顯得濕濡鋼亮。愛玲轉身回了房,我也跟著進去了。
又是個雨天,愛玲和姑姑一起去碼頭接船,看著母親顫微微地走下舷梯,就好像從烏雲里走下來,穿著黑色的衣裳,戴著墨鏡,整個人都被一種黑色的雲霧籠罩著,比女兒還要瘦,還要憔悴。
《紅樓夢》是怎麼來的?——有一天,「轟」的一聲,支撐著天穹的極柱倒了一根,於是天塌下來,地陷下去,誰也承載不了誰,誰也覆蓋不了誰。天也不肯再「罩」著地了,地也不肯再「頂」著天,一切都亂了,火漿翻湧,民不聊生,天碎了,地破了,都疼得很,灰飛煙滅,生靈塗炭。女媧看不下去,于烈火如漿中煉就五色石,將天穹一塊塊補齊。補好了,卻多了一塊石頭出來,隨手扔棄——世間便這樣多了一部《石頭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