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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二節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有誰知

第二節

「上海在淪陷時期出了一個張愛玲,她的小說與散文頗為讀者所稱譽。但是正因為她成名于淪陷期間,發表作品較多,而又不甚選擇發表刊物,所以勝利以後,她不免受了『盛名之累』。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兩年前曾經刊行,最近市上發現了偷印本。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市儈的伎倆,和他們的『乘人之危』的居心。但據筆者所知,目前正有一家出版社在重新排印這本書,其中添收張愛玲後期所作小說數篇,聞書前有她的新寫的題記,說明兩點:(一)她在淪陷的上海寫過文章,可是她從不跟政治發生任何關係。(二)她所寫的文章,從沒有涉及政治,她的兩本書(《傳奇》和《流言》)可為明證。也就是說,要求社會還她真實的評價。」
然而張愛玲猶豫著,說:「可我沒寫過劇本,很陌生。」
然而落在旁人的眼裡,卻只覺得他們怪,於是能言善道的龔之方走過來救駕,誇張地說:「張小姐錦心繡口,一點就通,沒寫過,寫寫就會了嘛。」
封面還是炎櫻設計的,主體是一幅點石齋石印的晚清仕女圖,尋常家居生活的場景,桌上有茶壺茶杯,地上有痰盂,頭上有read.99csw.com一盞高高吊起的裝飾性花燈,大概是節日掛上去未來得及取下的。奶媽抱著孩子坐著,看女主人在燈下抹骨牌——或許是起課——那時節張愛玲六神無主,茫然無措,漸漸迷信起來,不僅曾為了胡蘭成去測字,後來在《不了情》里也加了男女主角弄骨牌起課的細節——畫面右上角,很突兀地開了一個窗口,有個都市女子從窗里好奇地探頭出來窺望,是現代的靈魂在遙望著古代的影像,因為現代已經沒有這樣的傳奇了。
為了母親,張愛玲不得不振作自己,努力讓自己從灰暗的情緒里走出來。
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罵,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辯駁之點本來非常多。而且即使有這種事實,也還牽涉不到我是否有漢奸嫌疑的問題;何況私人的事本來用不著向大眾剖白,除了對自己家的家長之外彷彿我沒有解釋的義務。所以一直緘默著。同時我也實在不願意耗費時間與精神去打筆墨官司,徒然攪亂心思,耽誤了正當的工作。但一直這樣沉默著,始終沒有闡明我的地位,給社會上一個錯誤的印象,我也覺得是對不起關心我的前途的人,所以https://read.99csw.com在小說集重印的時候寫了這樣一段作為序。……」
「我自己從來沒想到需要辯白,但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寫的文章從來沒有涉及政治,也沒有拿過任何津貼。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第三屆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那封信我還記得,因為很短,僅只是『承聘為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代表,謹辭。張愛玲謹上。』)報上仍舊沒有把名字去掉。
可是寫字是她的天賦,這樣長久的封筆於她是有如慢性自殺一般的痛苦。「愛是熱,被愛是光。」她把她的熱給了人家,她卻失了自己的光。這一年來,整個人都活得灰撲撲的。如果可以為文華寫劇本,倒不失為重拾山河的好辦法,而且她有過改編話劇《傾城之戀》的經驗,當時囿於舞台局限,只覺得有許多不足,拍電影,是比舞台表演的空間大得多了。而且之前也聽說過桑弧的名字,不無好感。
她終於點了頭:「好,我寫。」一諾千金。
龔之方和桑弧從這一天起便成了張九_九_藏_書愛玲的朋友,一直到她離開上海。
在增訂本里,她鄭重其事地寫下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替自己辯護:
此前街面上出現了《傳奇》盜印本,張愛玲氣得去警察局投訴,可是不得其法——文人的利益,從來都得不到法律的保障,至今猶然——她於是想自己重出,以正視聽。而龔之方的另一身份是山河圖書公司老闆,於是便請他幫忙。
桑弧遠遠地看著,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提起勇氣走過去,謙恭地說:「張小姐改編的話劇《傾城之戀》我看了首演,非常佩服,一直希望有機會能與張小姐合作劇本。」
龔之方是負責文華電影公司宣傳工作的,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一番對張愛玲的景仰之情,介紹了文華影業的雄厚班底,一再力勸張愛玲開拓寫作領域。
張愛玲親自編排,每一頁校樣都仔細校訂,書印了三千本,她在每本版權頁都蓋上自己的圖章,絲毫不馬虎。——然而這麼有版權意識的張愛玲,在最窮困的日子里,面對內地盜印她的小說逾千過萬,卻是無能為力。
桑弧不善言辭,見張愛玲淡淡然地不甚兜攬,便有些尷尬,卻也並未走開,就只沉默地坐對。這九*九*藏*書沉默使得愛玲暗暗驚心,心裏知道他們是一路的人。
而這期間給她幫助最大的人,就是桑弧。
柯靈這時是《文匯報》的主編,便在一九四六年十月一日的副刊上撰寫了一篇推薦文章《張愛玲與〈傳奇〉》:
龔之方自是一口答應,還與桑弧一起去求當時馳名滬上的金石名家鄧翁題寫了書名:《張愛玲傳奇增訂本》。
一九四四年雜誌社出版的《傳奇》,收了七篇小說,約二十多萬字,定價偽幣三百元;一九四七年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增訂本,收了十六篇小說,約五十萬字,定價法幣三千元。
桑弧原名李培林,原籍寧波,一九一六年生於上海(張子靜在〈我的姐姐張愛玲〉中說桑弧比張愛玲小一歲是不對的,他其實比張愛玲大四歲),畢業於浙江大學新聞系,後任銀行職員,一九三五年結識周信芳和電影導演朱石麟,開始嘗試文藝寫作。一九四一年創作電影劇本處|女作《靈與肉》,並自「當年蓬矢桑弧意,豈為功名始讀書」一詩中取得筆名「桑弧」。一九四六年八月進入文華電影公司擔任編導。
署名「甲文」,已經是抱了提防之心,而且文章措辭十分嚴謹,然而發表后,柯靈還是九九藏書遭到了「左派」人士的嚴厲批評,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直到半個多世紀過去,他提起時還耿耿於懷。
她抬頭看著他,這是一個瘦高的男人,甜凈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穿一件毛烘烘的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有種稚氣。他講了自己與吳性栽合辦文華影業公司的事,再次提出請張愛玲編劇的願望。
愛玲低頭思忖,算下來,從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六年八月,已經整整一年了,她一個字也沒有寫,是沒心情,也是沒條件——沒地方讓她寫。
來了,卻又一時不能融入人群,只是沉默地坐在一隅,落落寡歡,神情寂寂,彷彿沙漠苦旅踽踽獨行,又似月宮嫦娥遺世獨立。她的人坐在這裏,可是她的心神和魂靈兒不在,她看著人群,然而當他們是透明,可以筆直地穿過去,一望無際,幾千里地沒有人煙——她的眼睛里便是有這樣的一種荒漠的神氣。
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在石門一路旭東里家中請客,邀請的人有柯靈,龔之方,魏紹昌,唐大郎,管敏莉,鴛鴦蝴蝶派作家胡梯維及夫人金素雯等。之前特地請柯靈代邀張愛玲——愛玲許是為了柯靈的面子,又許是想為母親重新振作,難得地應邀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