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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二進香港 第一節

第十四章 二進香港

第一節

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事,它們生於張愛玲的筆下,活在字影墨痕間,又一次次地被搬上熒屏。
從前他第一次逃亡的時候,就曾有意去日本,她雖沒反對,卻也不贊成,還特特跑去測字要他「朝東」;然而現在,她自己也沒了根,且陰錯陽差地也踏了一回日本的土地——雖然最終沒有留下來。
可是我看見他們,仍然覺得陌生。因為我見過他們的不同的影像,漸漸辨不清哪個才是他們的真面目。
二等艙除了她只有一個上海裁縫,毛髮濃重的貓臉,文弱的中等身材,中年,穿著灰撲撲的呢子長袍,看見張愛玲,點頭一笑,心照不宣地說:「我每次去日本,總是等這隻船。」他在東京開店,時常到香港辦貨,常來常往慣了的,最會算計。
她打開報紙,照著上面的招聘廣告,打了一封又一封求職信,一邊打,一邊便想起姑姑從前的話來:「業務信比文學創作另有一功,寫得好並不容易。措辭、文法、連留空白的比例也大有講究。有人也寫得好,就是款式不帥。」
胡蘭成說過,「我在愛玲這裏,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若沒有她,後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的靈魂翻山越海,來到香港大學的半山,一路經過著生死契闊的舊友:范柳原與白流蘇在短牆下執手相看,用如歌的聲音顫抖著念「與子偕老」;葛薇龍站在姑姑的巨宅前猶豫著要https://read•99csw•com不要敲門,如火如灼的杜鵑花從門裡一直開到門外;愫細促聲哭泣著一路狂奔下山,羅傑安白登捏著他的帽子失魂落魄地尾隨其後;言丹朱的斗篷在風中飛舞,聶傳慶專註地望著她的眼神漸漸陰鬱;霓喜眼睜睜地看著湯姆生和他的英國新娘從身前走過,一張臉煞青空白……
前後只在香港大學呆了兩個月——九月報到,十一月便又離開了。
那其實是母親的舊箱子。她帶了它從上海到歐洲,到過法國,到過新加坡,到過印度,差不多把半個地球也走遍了。母親才真正稱得上是見多識廣。
愛玲是喜歡研究服裝的,亦喜歡觀歌舞,從前即使在去溫州看胡蘭成這樣的倉皇中亦不忘去看了一場社戲,還寫了《華麗緣》的文章。然而她去了一趟日本,卻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也不知道在新年時有沒有隨喜一番日本著名的伎樂。
愛丁頓公寓沒有她,卡爾登公寓沒有她,上海沒有她。
上次是母親安排她報考大學的,也是母親託了李開第做她的監護人;這次,仍是母親為她籌劃設計,並且介紹她去找自己的老朋友吳錦慶夫婦——他們兩人均為港大講師,分別教授機械工程與科學,於是幫愛玲寫信給文學院院長貝查,代她申請復學助學金,又督促她早日註冊入校。
納塔麗亞是個俄國女孩,她的耳朵會動,最喜歡跟著唱片唱:「我母親說的,我再也不能……」兩臂上伸,一扭一扭地在雨中跳舞;還有暹羅女孩瑪德蓮,她會跳他們盤谷家鄉的祭神舞,纖柔的棕色手腕,折斷了似地別到背後去,腰腿手臂似乎各有各的生https://read.99csw.com命,翻過來拗過去,靈活得不可能;還有馬來亞的金桃,她常常學給大家看馬來人是怎樣跳舞的,她捏著大手帕子悠悠揮灑,唱「沙揚啊!沙揚啊!」沙揚是愛人的意思;當然還有炎櫻,她最喜歡躺在帳子里赤著兩隻胳膊模擬中東艷舞,並稱之為「玉臂作怪」。
那時她仍住在何東女子宿舍,應徵工作時留的也是這個地址,然而僱主上門調查時,卻被告知她可能是共產黨特務——就這樣,張愛玲在港大獃了兩個月,非但欠下四百五十七元學費及一大堆無法償還的人情債,還三度被警方傳訊,工作也丟了。真是凄風苦雨,投助無門。
愛玲悠然長嘆,她不能不想念炎櫻。沒有炎櫻的大學算什麼大學?時間的重量壓得她抬不起頭來,廢學十年,再坐在教室里做超齡學生真不情願,她已經嘗過出名的甜頭,對於能不能得到一紙文憑早已不計較了。
愛玲便裝簡行,分明寒酸,倒對這西崽的熱情覺得驚訝起來,然而拎箱子進倉房時卻恍然大悟——他大概是看到箱子上花花綠綠的各國郵船招紙,把她當成周遊列國的老船客了。
然而她倒挺喜歡這種真空般的生活——如果生命就此漫無盡頭地直駛下去,至少她可以不必再為它犯愁。
我走在時間的永巷裡,尋覓著張愛玲的蹤影。
又一次身在茫茫的海上了。
他自負一枝筆橫掃千軍,然而愛玲素手點撥——驅動千軍萬馬,不如解馬歸田,令山河各入其道,各隨其流,還以生命本來的面目。這番精神胡蘭成是否領略,看官見仁見智;然而這種結構技巧,他卻是吃透了的。書里談音樂九-九-藏-書,談歌舞,談中國的宗教與禮法,處處都是張愛玲的痕迹。他從她那裡求得了無字天書,他卻背叛了他的神。
愛玲這次來港,復讀其實只是藉以離國的幌子,然而為了給吳錦慶夫婦一個交代,她還是順從地去學校注了冊,一九五二年九月——距離她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第一次註冊香港大學,隔了整整十三年。
姑姑,媽媽,都離她這樣地遙遠,在這舉目無親的土地上,她還擁有誰的溫情?
然而這一回反覆,已經把港大和貝查都得罪了。雖然她帶了一套祖傳稀世搪瓷琺琅銀茶杯親自登門向貝查道歉,也未能令他的怒火完全平息——倒白白浪費了母親的古董。
依舊是照眼分明的野火花,依舊是半山的校園,和下了山一拐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集市,流蘇和柳原曾在那裡與小販討價還價——這些,都是曾在她夢中筆下一再重溫的景象,然而久別重逢,卻顯得陌生而疏遠了,連海天一線的黃昏也不復溫柔。校園後面小山上的樹長稿了,中間一條磚砌小徑通向舊時的半山女生宿舍,比例不同了。
然而愛玲的境遇卻不如胡蘭成,許是因為炎櫻的勢力畢竟不如池田篤紀吧。白在日本耽了兩個月,錢用光了,工作還沒有著落;而炎櫻卻就要去美國了。她與愛玲相約在美國再見,愛玲答應著,心裏卻茫然:誰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去美國,又去不去得成呢?
她去了香港,我一時找不到她了。
她一直都是孤單的,卻沒有一個時期如此時這般孤單。別說求助,甚至連個可以訴苦的人都沒有。
這隻船是這家公司最小的一隻貨輪,載客更少,所以也不另外開飯。頭九_九_藏_書等就是跟船長一起吃,二等艙客人跟船員一桌,一日三餐都是闊米粉麵條炒青菜肉片,天天不換樣。走走停停,一直航行了十天,便吃了十天的炒米粉。
從上海到廣州,由深圳羅湖橋出境入香港,再從香港到日本,這條路線同胡蘭成走過的一模一樣。
日本人過年不及中國的熱鬧繁華,元旦卻極重視,要參拜神社,叫做「初詣」,女人們穿著絢麗繁重的和服,一個個如同布帛扎的絹人兒一般,登著高屐,走路像碎步舞。
一九五三年的元旦,他們兩人在同一個地方,聆聽新年鐘聲敲響,那時,可有一點心動?
快到日本時,遇到風浪,餐桌是釘牢在船板上的,大家忙不迭地搶救杯盤,許多人吐得七葷八素,她卻飲啖如常。有的吃趕快吃,誰知明天會怎樣呢?倘若這隻船就此沉了,那麼這便是她最後的晚餐,至少可以做個飽鬼。
即便如此,她也從沒有想過要向胡蘭成求助。雖然,她並不知道,胡蘭成這時候已經又搭上了日本女子一枝,正躲起來一心一意地撰寫《山河歲月》。
我也辨不清愛玲的真面——許是連她自己也辨不清。
她甚至不等櫻花開,便又匆匆獨自回香港了。時為一九五三年二月。
走在舊日的校園裡,可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面孔,炎櫻、蔡師昭、蘇雷珈、還有納塔麗亞,他們都在哪兒呢?
這隻挪威船似乎特別小,二等艙,沒有上下鋪,就只是薄薄一隻墨綠皮沙發,牆上裝著白銅小臉盆,冷熱水管。西崽穿著白長衫,低眉順眼,十分恭敬殷勤的樣子,把她當上賓侍候。
炎櫻來信了,說會在日本替愛玲找工作,並答應幫她辦理出境手續;又說她自九*九*藏*書己很快就要到美國去,再延遲就見不著了。
然而到底還是活下來了——沒那麼容易完,完不了。
一百個人讀出了一百個張愛玲,寫出了一百個張愛玲,於是她迷路了,在不同的人對她的不同的演繹里。
愛玲很生自己的氣,既氣自己二十幾歲了還要仰賴祖恩,學母親用古董開路;又氣自己不如母親,送了古董也仍然得罪了人。註冊主任梅勒且來信追討她第二學期的學費,她只好交了學費,同時去信抗議,說明除非保留她應得的獎學金,否則不會回到港大;另一面,她開始積極地找工作。
回到香港的張愛玲已經沒有了初次來港時的興奮,那時她只有十九歲,有無盡的生命的可能性,有對未來的數不清的夢想;如今她已經三十二了,也還不老,可是傷痕纍纍,疲憊不堪。
舊地重來,物是人非,當年港大的許多文件與紀錄包括張愛玲的資料都在戰火中不知所終,雖然校方許諾會補助她一千元助學金,卻遲遲見不到准信兒,這使她對自己的前途與目前的窘困十分焦慮。
我在迷霧中行走,兢兢業業地追隨著張愛玲的腳印,或許,她也在紅塵之外注視著我,借我的手還原一段傳奇。我以為我找到了她的方向,然而發現自己走進死胡同……
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愛玲只得一邊留書知會註冊處報備離港之事,一邊便急三火四地去了東京。身在異鄉為異客,老朋友便顯得格外重要。她急不可待地要與炎櫻會合,似乎抓住了她,便抓住了一些舊時生活的空氣。
愛玲蹲下來,不急著開箱,卻輕輕撫摸著箱子上的招紙,彷彿在撫摸母親的手臂。就只有它陪著她了。
眼淚滴落在信紙上。